喻 中
一
張之洞,河北省南皮縣人,生于1837年,卒于1909年10月4日,歷經道光、成豐、同治、光緒、宣統五朝。當時政局內外交困,風雨飄搖,一幅末世景象。張之洞的一生,就寄居在這樣一個世界里:舊的已經坍塌,新的尚未建立。借用孔子的名言,幾乎可以說是:“泰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晚年的他盡管位高權重,名滿天下,但謗亦隨之:新潮的人物嫌他太陳舊,陳舊的人物又嫌他過于新潮。這種新舊兩邊都不討好的標志性人物,恰好寫照了一個找不到方向的時代。張之洞,堪稱那個時代的一面鏡子。
從張之洞辭世到2009年,一個世紀的光陰飄然而逝。今天再讀張之洞,可以發現,百年之前的張之洞,與當下的中國現實,依然具有絲絲縷縷的聯系。
1998年,李書磊在評論梁啟超的《政變原因答客難》一文時寫道:“他的論題竟無意中與當下最熱鬧的討論相合,他好像在百年之前就已藏下秘卷要將今日最時髦、最流行的觀點摑碎。”品味李書磊的這段評論,我發現,把它套在張之洞的身上,也是貼切的。因為,梁啟超關心的問題恰好也是張之洞留意的問題。梁、張一度是論敵、政敵,但是,正是這樣的關系,表明他們在共同探索當時的中國與世界、時代與未來的關系問題。不過,饒有意味的是,由于梁啟超的思想(至少是前期思想)被認為是革命的、進步的,因而受到了百年知識界的普遍重視;而張之洞的思想,由于被貼上了保守、落伍的標簽,在思想史上,總是不大受待見。
然而,保守者的聲音也是有價值的,它可以讓我們看到另一種邏輯,看到復雜問題的另一個側面。清代學者阮元曾說,學術當于百年之后論沉浮。其實,思想也當于百年之后見分曉。在張之洞蓋棺百年之后的今天,我們不妨以“百年祭”的方式,回首他與法理派的爭論,品評他的“變法不變道”思想,重新思考他的“中體西用”的當代意義。
二
張之洞政治生涯的早期,立言大于立功,并以清流健將的角色,樹立了“直聲震天下”的良好形象。1882年以后,他先后出任山西巡撫、兩廣總督、湖廣總督、兩江總督,立功重于立言,并在洋務運動中做出了突出的成就。尤其是對武漢的近代化,起到了重大的推動作用。到了晚年,他進入軍機處,成為清末新政的核心人物,既立功又立言,影響力隨之升至頂峰。在生命的最后三年,他發起了一場著名的“思想大討論”,即禮教派與法理派之爭。后世一般稱為“禮法之爭”。
禮法之爭源于清末修律。本來,張之洞是修律的積極鼓吹者。1902年。他與兩江總督劉坤一聯合署名的《江楚會奏變法三折》,詳細地論證了跟國際接軌、參照西方法律改革中國傳統法律的必要性。同年,他還與袁世凱、劉坤一共同推薦熟悉中國法律的沈家本與通曉西方法律的伍廷芳出任修律大臣。
1904年,伍廷芳正式就職修訂法律大臣,標志清末修律活動全面展開。兩年以后,沈家本、伍廷芳陸續向清廷提交了他們的修律成果:《刑事民事訴訟法》與《新刑律草案》。然而,這兩部新法引起了張之洞、勞乃宣等人的激烈反對。禮教派與法理派之爭隨之開始。
按照法理派的看法,修律的方向就是向歐美看齊,用西方流行的法理來指導中國的修律工作。伍廷芳、沈家本、楊度等,都是法理派的代表人物。伍廷芳認為,日本已經走過的法制改革之路,就是中國應該照著走的法制改革之路。
沈家本雖然沒有受過完整而系統的西方教育,卻持有與伍廷芳相似的法律改革觀。在沈家本的眼里,中國法律的西方化,乃是不容抗拒的。因而,修訂法律就必須以“模范列強為宗旨”。
對于修律活動中的這種“全盤西化”的觀點,張之洞不愿認同。1907年9月3日,他向清廷提交了一份《遵旨核議新編刑事民事訴訟法折》,指責新的訴訟法“有礙難通行之處”。因為,它違反了以三綱五常為核心的中國禮教。在張之洞看來,新的訴訟法對于傳統的三綱五常構成了嚴重的沖擊,動搖了中國文明的大根大本,必須予以駁斥。這是以張之洞為代表的禮教派對于新法的基本態度。
其實,張之洞一直都承認,傳統中國的法律確實應當與時俱進,并吸收借鑒西方國家的法律。但是,新修訂的法律,必須尊重中國的民情、民俗,必須以傳統中國的綱常作為修律的指導思想。“立法固貴因時,而經國必正本,值此環球交通之世,從前舊法自不能不量加變易,東西各國政法可采者亦多取其長,補我所短,揆時度勢,誠不可緩。然必須將中國民情風俗、法令源流,通籌熟計,然后量為變通”。因此,“今日修改法律自應博采東西諸國法律,詳加參酌,從速厘定,而仍求合于國家政教大綱方為妥善辦法”。
張之洞的這種觀點獲得了當時不少人的同情和支持。譬如,勞乃宣就為禮教派的核心觀點提供了“學理化”的論證。他說:“風俗者,法律之母者,立法而不因其俗,其鑿枘也必矣。中國,農桑之國也,故政治從家法;朔方,獵牧之國也,故政治從兵法;歐美,工商之國也,故政治從商法。若以中國家法政治治朔方,以朔方兵法政治治歐美,不待智者而知其不可行也。今欲以歐美之商法政治治中國,抑獨可行之無弊乎?”在這段文字中,勞乃宣把法律分為三類,目的也是為了論證中國的法律必須符合傳統中國的風俗,必須遵循傳統中國的綱常。
三
通過比較法理派與禮教派的言論,我們可以看到張之洞的兩面。
一方面,張之洞雖是禮教派的主要發言人,卻主張傳統中國的法律制度可以變,也應當變,不變不行。而且他不但宣傳變法,還積極推薦通曉西方法律的伍廷芳出任修訂法律大臣,并批判那些裹足不前的守舊者:“今之排斥變法者,大率三等,一為泥古之遷儒”,“一為茍安之俗吏”,“又一為苛求之談士”。
另一方面,張之洞在認同變法、積極推進變法與修律的同時,卻又在法律與綱常之間做出了嚴格的區分:法律可以變,但綱常不能變,且變法不能沖擊綱常。在寫于1898年的名著《勸學篇》中,他闡述了這樣的觀點:“夫不可變者,倫紀也,非法制也;圣道也,非器械也;心術也,非工藝也。”就是“變法不變道”。按照張之洞的觀點,具體的法制應當按照時代的要求加以改革,但是,以三綱五常為核心內容的“圣道”、“倫紀”絕不能丟。否則,就將無以“立本”。
與“變法不變道”相比,伍廷芳、沈家本、楊度等人的觀點是“變法也變道”。譬如,以“父子平等”取代“父為子綱”,以“夫婦分資”取代“夫為妻綱”,以西式的“個體主義”取代中式的“家族主義”等,雖然沒有直言不諱地表達出來,卻已隱藏在他們向朝廷提交的“法律草案”以及“關于法律草案的說明”中了。盡管如此,法理派并沒有只手打倒三綱五常的決絕。他們只是認為,在新的形勢下,中國不得不按照西方的法理與法制來改造中國的法律;如果在無意之中觸及到三綱五常,那也是改革本身的
邏輯導致的必然結果,也是因為改革而必須支付的代價。
縱觀張之洞的一生,他對于法理派的批判,對于“變法不變道”的堅持,并不是一個臨時生出的念頭,而是他的“中體西用”思想的產物。禮法論爭中的“法”、“道”之分,不過是他的“體”、“用”之別的具體運用而已。在禮法之爭中,張之洞對于三綱五常的堅守,實際上就是對“中體”的堅守;借鑒西方的法律制度,不過是把“西學為用”付諸實踐而已。
在張之洞的思想中,體與用的區別,對應于道與法的區別。在體、道與用、法之間,主次、輕重、本末都有嚴格的差異,絕不能相互混同。大致說來,中體(不變的道)是根本,是目標,體現的是價值理性;西用(可變的法)是路徑,是方法,體現的是工具理性。因此,中國對于西方法律制度及其他制度、技術的吸收,最終的目的還是在于維護中國傳統的核心價值觀。
對于這場爭論,清廷的立場當然是偏向禮教派。1909年2月17曰,清廷以最高仲裁人的身份闡明了自己的態度:“刑法之源,本乎禮教,中外各國禮教不同,故刑法亦因之而異,中國素重綱常,故于干犯名義之條,立法特為嚴重。良以三綱五常,闡自唐虞,圣帝明王,兢兢保守,實為數千年相傳之國粹,立國之大本。……但只可采彼所長,益我所短,凡我舊律義關倫常諸條,不可率行變革。”這段話,聽上去幾乎就是張之洞的口吻。
作為法理派的對頭、禮教派的旗手,張之洞的觀點雖然得到了最高決策者的支持,但是,支持他的清廷很快就跨臺了。而張之洞也在清廷作出裁決的數月之后,撒手人寰,徹底告別了這場所謂的禮法之爭。
四
以中國禮教綱常的名義反對西方法理,尤其是反對西方法理對于中國綱常的擠壓與消解,幾乎可以視為張之洞漫長的政治生涯中推出的壓軸大戲。
從發生學的角度上看,張之洞在自己年屆七旬之際,掀起這樣一場“思想大討論”,當然是多種歷史機緣交錯作用的產物。在我看來,這個思想事件卻可以解讀為一個暗含著歷史玄機的隱喻:張之洞殫精竭慮的一切,最后都歸結為中國固有文化與西方主流法理之爭。而且,在這個主題上的爭論并未隨著清廷的裁斷而結束,也未隨著張之洞的辭世而結束。在張之洞身后的一個世紀里,中國禮教與西方法理之間的爭論,在“中西之爭”的思想潮流中,總是以不同的方式反反復復地出現。
在宗教學界,1973年,陳觀勝出版《中國轉化佛教》。在這本著作中,陳觀勝認為,與其說是外來佛理征服了中國文化,還不如說是中國文化轉化了外來佛理——禪宗就是這種轉化的產物。同樣,張之洞身后的百年史,是證明了西方法理已經征服了中國文化呢?還是中國文化正在轉化西方法理呢?此外,在中國思想界,有自由主義與新左派的爭論;在語文學界,有漢字是否應當拉丁化的爭論;在經濟學界,有要不要市場的爭論;在政治學與法學領域,有儒家人權觀與西方人權觀的爭論,有司法大眾化與司法專業化的爭論,有法治保守主義與法治激進主義的爭論,等等。大致說來,在所有重大問題的爭論背后,幾乎都有中國固有文化與西方主流法理之爭的影子。這樣的爭論,也許是現代中國人根本無法擺脫的一個歷史宿命。誰讓中國從“天下時代”邁進了“萬國時代”呢?
在張之洞的晚年,時代的主題詞是“變法”。張之洞也支持變法,但要求“變法不變道”。在張之洞辭世一百周年后的今天,尤其是在新中國建國60周年后的今天,“變法”雖已換成了“改革”,然而,改革就是變法的另一種表達而已,改革的實質就是“變法”;堅持改革、深化改革,其實就是堅持變法、深化變法。既然如此,我們在強調變法(或改革)的同時,有沒有“不變的道”呢?現在,按照決策者的說法,在深化改革的同時,還必須堅持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這就是“不變的道”。如果說,張之洞守護的“道”,其核心內容是三綱五常,那么,現在必須堅持的“道”,其核心內容就是四項基本原則。
表面上看,張之洞與法理派關于清末修律及其指導思想的爭論,已經塵埃落定。百年的實踐似乎也證明:是張之洞錯了。他太保守了、太落后了。然而,就在張之洞辭世百年之后的今天,一場大致相似的爭論正在或隱或顯地展開:在新中國建國60年、改革開放30年之際,中國的司法改革乃至整個中國法制之路,到底應該如何往前走?
60年的法制之路,大體上可以分為兩個段落:前30年與后30年。前30年的法制實踐,主要是借重蘇聯的經驗;后30年的法制實踐,主要是參考歐美關于法律的思想觀念、話語體系、制度安排、技術手段。尤其是在20世紀80年代,走向歐美式的法治,幾乎成為共識——因為,在那個特定的時代背景之下,無論是決策者還是法學人,都希望早日告別“文革”時期“無法無天”的“非法治”狀況。然而,在經歷了30年的法制改革實踐之后,決策者發現,歐美式的法治既不可能在短期內降臨中國,甚至也難以妥貼地回應、有效地解決當代中國的現實問題。于是,決策者開始提倡社會主義法治理念,并有意與資本主義(歐美式)法治理念形成某種相互對照的關系。社會主義法治理念以“依法治國、執法為民、公平正義、服務大局、黨的領導”作為具體內容,實質上就是在法律、法治、法制的領域內,為不容變更的“道”確立了一系列新的內涵。由此形成的主導思想,依然是“變法不變道”:當下的法制改革或法治建設,完全應當借鑒、吸收西方法治的因素(先進經驗),以之完善中國的法治或法制。但是,在變法的同時,必須堅持社會主義的法治理念——社會主義的法治之道。這樣的“理念”(道),與張之洞著力維護的不容變革的“綱常”(道),可以說是遙相呼應。
五
當下,眾多的法學人依然在承襲伍廷芳、沈家本等“法理派”的思維模式:必須把西方法理作為中國法制改革或法治建設的指導思想。在大多數當代法學人看來,只有歐美的法理才具有普適性,才具有正當性,才是更高的“道”。同時,也只有歐美的近現代法治才是嚴格意義上的、真正的法治。因此,無論是法律的理念還是法律的制度、技術,都應當向歐美看齊。30年來,中國法學人關于法治的“十大訓誡”之類的主流論述,無不是以歐美國家的法理及其實踐為理想圖景的。
值得注意的是,在經歷了30年的法治建設之后,當代的“法理派”學人不免有些失望。因為,理想中的歐美式法治,并沒有出現在自己的周圍;中國法制的現實狀況與理想中的法治圖景依然存在著相當大的落差。面對這樣的落差,他們中的一些人選擇了批評現實,試圖以理想強迫現實,試圖以西西弗的精神,驅使現實向理想靠攏。還有一些人,在失望之余,干脆不再關心實踐中的法治或法制。他們退回到書齋,在“純學術”的旗號下,“為學術而學術”。這,就是我現在看到的法學景觀。正是這樣的景觀,讓我想到了張之洞,并促使我寫下了這篇“張之洞百年祭”。
“祭”往是為了開來。百年前的禮教派與法理派雖然觀點對立,但爭論尚未全面而深入地展開,張之洞就去世了,清政府也很快覆滅了,雙方的爭論也就煙消云散。但是當下的分歧,則象征著已經消散的煙云又一次匯聚成為了濃濃的思想迷霧。而且,決策者必然會堅持不容變革的“道”。在這樣的現實面前,法學人又該做出怎樣的選擇呢?一方面,對現實抱持一種批評的態度,當然意義重大。另一方面,遠離現實的“純學術”也自有其不容低估的價值。但是,法制改革的方向呢?西方法理與中國文化的關系呢?舊的“綱常”與新的“理念”的關系呢?哪些是“可以變的法”?哪些是“不能變的道”?如何在“中體西用”、“西體中用”、“西體西用”、“中體中用”之間進行恰當的取舍?“體用關系模式”的解釋能力到底如何?甚至,“體用二分”能否成立?等等重大現實問題,法學人豈能袖手旁觀?豈能在“以學術為業”的名義下推得一干二凈?
在張之洞辭世百年之際,通過理性的、平和的、務實的、建設性的思考與對話,重建未來中國法制改革的共識,也許是當代中國“法理派傳人”、“禮教派傳人”共同的任務。讓我們翹首期待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