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海
讀書人中人才輩出是事實,人類文明的進步仰仗了眾多讀書人作出的巨大貢獻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然而,讀書人良莠不齊,紙上談兵、書生誤國、冬烘先生也多的是。回顧歷史,俯仰古今,對比之下更使人對那些有胸襟抱負、以才學濟世的讀書人心生敬意。與今天相隔一個世紀之遙的晚清時代,就有兩位這樣引入注目的讀書人。
這兩位讀書人,一位是晚清奉旨修律的刑部大臣沈家本,一位是清末民初享譽四海的大商人張謇。庚子之變后,清廷在經歷了半個多世紀列強的傾軋和逼迫下,不得不萌生變法之意,60多歲的沈家本被任命為刑部侍郎,啟動了晚清的法律改革。沈家本殫精竭慮,向中國傳統(tǒng)法律數(shù)千年的積弊開刀,改造舊律,制定新法。從1902年到1911年8年多的時間里,制定了《大清新刑律》、《刑事民事訴訟法》、《欽定大清商法》等一大批中國前所未有的法律,奠定了中國近代法律體系的框架,中國今天所使用的一整套法律原則理念和概念術語,幾乎都發(fā)端于這場史無前例的修律運動,這場運動可謂作用巨大,意義深遠。比沈家本年輕十多歲的張謇也同樣赫赫有名。甲午戰(zhàn)敗后,清政府允許民間辦廠,從此張謇開始了他的“實業(yè)救國”生涯。從1896年到1924年近30年間,他籌辦了大生紗廠、廣生油廠、資生鐵冶廠、翰墨林印書局、懋生房地產公司、大達內河輪船公司、通海墾牧公司、同仁泰鹽業(yè)公司等數(shù)十家企業(yè),此外,他還創(chuàng)辦了很多學校和慈善機構,致力于地方建設,被稱為“實業(yè)大王”。這一官一商,都是地道的讀書人。沈家本25歲中舉人,43歲中進士。張謇15歲中秀才,4l歲中狀元。盡管同樣仕途坎坷,但都是科舉出身,并且一度身居高位。細思量這兩位讀書人的人生軌跡,至少有三個難得之處,足以感動后世。
首先難得的是拳拳報國之心,愛惜民生之念。二人秉承了儒家傳統(tǒng)中讀書人經世報國的情懷。清末國弱民貧,民族危機畢現(xiàn)。修律之時,沈家本已年逾花甲。身處動蕩時局,外有列強壓迫,內有保守的統(tǒng)治者迫害,沈家本置個人的生死和利益于不顧,推進了法律改革。張謇認為“富民強國之本實在于工”,儒家珍視民生的傳統(tǒng)在他身上也有體現(xiàn)。他說:“我們儒家,有一句扼要而不可動搖的名言‘天地之大德日生,……我知道我們政府,絕無希望,只有我自己在可能范圍內,得尺得寸,盡可能的心而已。”這些精神正是兩位讀書人蓽路藍縷,雖屢遭厄運磨難,仍然努力作為的動力,實屬難能可貴。
但更難得的是他們不為做官,只為做事。學而優(yōu)則仕是封建時代的讀書人夢寐以求的人生理想,而一旦進入官場,便往往迅速同流合污,沆瀣一氣。沈家本素來厭惡官場習氣,擔任修律大臣后,沒有因循守舊,明哲保身,而是兢兢業(yè)業(yè),為了民族前途和大業(yè)著想,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他的離經叛道自然不能為頑固勢力所容,所以在清延傾覆之前,就被迫離官去職。張謇更是一個“另類”讀書人,中國封建社會重農抑商,人家是“學而優(yōu)則仕”,他則是“仕而優(yōu)則商”。即使在辦廠遭遇困境時,翰林院催他回京任職,他仍固辭道:“愿成一分一毫有用之事,不愿居八命九命可恥之官。”清代幾百年間狀元共有110多人,僅江蘇就有近50人,但狀元經商成就大業(yè)并造福社會的只有他一人。
他們最難得的是開放意識、世界眼光、時代思維、身體力行。沈家本自幼學習儒家經典,尤精于經學和文字學,少年時代就因寫了《周官書名考古偶纂》一書來糾正明朝進士撰寫的《周官古文奇字》中的錯誤而名噪一時。他著有《諸史瑣言》《古書目四種》等十余種經史考據著作,學術成就斐然。而張謇不但滿腹經綸,尤工于書法和賦詩,有宏著《釋書譜》、《蜀先主論》、《說文或從體例鍺出》等留于后世。讀書讀到這份上,應該說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浸潤不可謂不深。在晚清時期,很多讀書人即使有愛國情懷、憂民之心,但是囿于知識結構的狹隘,面對“三千年未有之變局”或妄自菲薄,或盲目自大,或脫離實際無以應對。而從律改的過程中,可以得見沈家本“參考古今,博稽中外”兼收并蓄的精神。他把中國置入世界的范圍內,認為祖宗之法如不變,以一中國而與環(huán)球之國抗衡,是沒有前途的。必須“彼法之善者,當取之,當取不取,是之為愚”。他主持修訂法律館,翻譯大量各國法律,比較體例,去蕪存菁。設立學校培養(yǎng)法律人才,引進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法制思想,主張司法獨立,并視之為憲政的基礎。與沈家本的修律相比,張謇從事的是一項對他來說絕對“陌生”的行業(yè),他起自農家,一介書生,哪里懂得經商,但是他堅信“中國須振興實業(yè),其責任須在士大夫”,很早就在家鄉(xiāng)提倡過蠶桑,試制過燒酒。一旦樹立了實業(yè)和教育救國的思想,便義無返顧,身體力行。他的股份制企業(yè),富有品牌意識,學習國外先進技術,提倡民生精神,堪稱中國現(xiàn)代企業(yè)發(fā)展的先驅。他在南通大辦公益事業(yè),致力于地方自治。他說:“天之生人也,與草木無異。若遺留一二有用事業(yè),與草木同生,即不與草木同腐。故踴躍從公者,做一分便是一分,做一寸便是一寸。”他創(chuàng)辦了師范學校、農業(yè)學校、醫(yī)學專門學校、傳習所等各類學校,建立了博物苑、圖書館、劇場、體育場、公園、養(yǎng)老院、育嬰堂、殘廢院等各種慈善機構,他創(chuàng)辦的“南通模式”開風氣之先,稱得上建設了當時中國“最理想的城市”。
兩個讀書人讀的是“圣賢書”,接受的是封建社會傳統(tǒng)文化的教育和熏陶,都有20多年艱辛的科舉生涯,可他們不但沒有被塑造成孔乙己、范進或迂腐祿蠹,反而超出了地域和時代的局限,充滿世界眼光和實踐精神。沈家本為中國近代法制史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后世賦予他“封建大臣不封建,修律大臣真修律”的美譽,他的確是一個封建大臣,但他卻做出了一個封建社會的讀書人、一個封建大臣不可能做的杰出貢獻。張謇的事業(yè)多取法于西方文明,他有句這樣的名言:“一個人辦一縣事,要有一省的眼光;辦一省事,要有一國之眼光;辦一國事,要有世界的眼光。”他不僅僅是個讀書人,還是一個充滿現(xiàn)代意識的實業(yè)家。盡管他們開創(chuàng)的事業(yè),從今天來看,都還存在著不足和缺憾,但無論做官還是經商,他們都留給了后世太多的思索和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