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雙洪
共和國在西方古已有之,斯巴達,古羅馬,中世紀時期意大利的威尼斯、佛羅倫薩、熱那亞等城市國家,都以共和制著稱。近現代以來,東西方皆有以共和立國的國家,英倫三島、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還有中華人民共和國等。出現在國號中的“共和”,往往強調其政體色彩。但是,古今中外的政體中,雖然同為共和,國家體制和治理模式卻千差萬別。如今出現在國號中的“共和”,都是“古典”共和主義的“現代”變體。為什么同稱為共和,還要從古典共和思想中索取答案。
古典共和思想,應該指的是西方古典視域中的政治理想。因為,中國自古已是高度整合的社會,與古希臘時期以城邦為單位的政治共同體以及古羅馬時期的國家概念有很大不同。“古典共和思想”在雙重意義上是古典的。首先,這種思想對今天的政治理念具有某種權威性。這種權威是在經典的傳承和政治實踐的更迭中得以表達的。古典共和思想在柏拉圖的《理想國》、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西塞羅的《論共和國》等經典著作中均有論及;其次,我們一談到時間概念上的“古典”時期,主要指公元前5-4世紀的雅典以及公元前3世紀到公元1世紀的羅馬。
共和思想和實踐在西方有著悠久的傳統。人們往往將最早的“共和國”定義追溯至西塞羅,因為西塞羅有一部重要的拉丁文著作命名為“res publica”,英文中的repubic一詞與之關系密切,并且,現代人多用The Republic來翻譯拉丁語詞“res pub-lica”,所以,中文也就順理成章地將西塞羅的著作翻譯為《論共和國》。但需要注意的是,在古代拉丁文中,“res publica”可以指公共事務、公共利益、政治共同體、國家、社會群體等,并非單純強調其政體方面的含義。所以,有人同樣用“The Commonwealth”、“國家篇”來翻譯西塞羅的res publica。西塞羅的《論共和國》核心是在于他的理想政制,而他的理想政制正是古羅馬共和國(不是西塞羅當時的共和國),是有感于當時羅馬共和國的衰敗和危機而發的。所以將他這樣一部著作翻譯為《論共和國》也自有傳神之處,只是需要區別西塞羅之“共和國”與現代強調政體意味的共和國。
西塞羅《論共和國》第一卷中給出了“共和國”的定義:
共和國(Res Publica)乃是人民的事業,但人民不是人們某種隨意聚合的集合體,而是許多人基于法權的一致性和利益的共同性而結合起來的集合體。這種聯合的首要原因主要不在于人的軟弱性,而在于人的某種天生的聚合性。
這個定義首先突出了共和國的組織形式,即人們是以什么方式聚合在一起的;其次,突出了法的重要性,人們基于法的一致性結合在一起是共和國得以存在的前提之一;最后,還牽涉到公民德行,如何處理利的問題。
西塞羅在《論共和國》中用大量的篇幅論述了政體的組織形式問題。在他看來,根據統治階層的不同,存在三種不同政體:一人統治,如果統治者公正而富有智慧,則為王政;選舉出的少數人當政為貴族制;所有人共同統治,為民主制。三種政制各有長短,都有缺陷,當這三種政體走向墮落時,都對應一種腐敗的形式。王政對應僭主制,貴族制對應寡頭制,而人民如果成了烏合之眾,則民主制蛻變為暴民統治。既然這三對六種政體都不穩定,單一的政體都會腐敗變質,西塞羅提出最為穩定的政體是一種混合政體,王政、貴族制和民主制“平衡、適度地”混合而成。混合政體既包含王政的卓越,又把一些事情托付給杰出貴族們的智慧和權威,同時,還將一些事情保留給民眾協商決定。這種政體能夠實現權力、義務和職責的均衡分配,三種因素各歸其位,互相協調,國家便會堅固永存。
混合政體是古典共和思想中的核心部分。早在西塞羅之前,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都有論述。這些古典哲人的共通之處在于,一致認為混合政體是最為穩定、不會變質的,但前提是,混合政體的各組成要素要平衡適度。混合政體下,各個階層和諧共存,就像演奏音樂,弦琴、長笛和歌唱都需要保持樂音的和諧。
那種和諧靠對各種聲音進行調整而協和一致,由上、中、下各種階層協調意見組成的國家也像聲樂一樣,靠各種不同因素的協和一致而發出協調的奏鳴。歌唱時音樂家們稱之為和諧的東西,在國家中稱之為和睦,這是每個國家的一種最緊密、最牢靠的安全紐帶……(《論共和國》)。
古典共和思想追求國家各個階層間的和諧,各安其位,各司其職,各盡其責。任何一個階層都不具備壓倒另外階層的重要性,關鍵在于平衡。
如果說混合均衡是古典共和主義精神要素的核心,那么這一精神要素的演化則意味著古典共和精神的變化發展。英國早在17世紀末18世紀初就完成了古典共和精神的轉變,也因此成為近現代共和制國家的重要代表。混合均衡在英國轉變為分權均衡,也就是說,從社會不同階層間的均衡變為同一政府內不同職能部門的制衡——為了防止單一政府部門的亨制和獨斷,立法、行政和司法的權利分別歸屬不同的政府部門。在古典共和思想中,追求君主、貴族和民主幾種因素的平衡,并且努力用這種平衡限制三個階層中的任意一個出現腐敗變質,這更傾向于展現一種正義的政治理想,而現代的共和主義則更傾向于一種制度設計。近現代以來,凡是國號中包含“共和”的,多為推翻帝制而建國的。反對封建帝制的過程中,人們具有一種鏟除特權和差異、實現自由和平等的渴望。革命話語構建時,君制王政就成為“專制”的代名詞,現代共和則變成了“民主”的同義語,天然地與君主制,與王政對立。其中暗含的意義是,民主相當于公共意志,平等取代多元化均衡成為追求目標,從而民主和平等在現代共和政治中成為具備道德人格的話語。如果說“民主一共和”這種固定的詞語搭配得自反對君主制時革命話語的共謀,那么在革命之后的制度設計中,“共和”與“民主”的差異必然會顯現出來。
民主是共和政制的要素之一而非全部。在現代語境中,民主基于個人的自然權利,推崇個體優先,追求平等。在追求平等的過程中,往往會有取消一切差異的沖動。古典共和的平等僅僅限于政治及法律權利上的平等,今天看來,這種平等是有限度的,或者說是不完全的平等;而現代社會中,對平等的訴求往往超出政治及法律,有著擺脫一切約束,在更大范圍和程度上自主選擇的取向,也有拋開政治與法律,僅僅在公共服務系統中個體物質獲取意義上的平等的趨勢。如果過于強調個體自由和物質獲取,公共情懷和公共美德就有被冷落和棄置之虞。現代社會不同于古代的小國寡民的城邦,無法實現人人參與政治決策和法律制定的直接民主,現代的共和政治多是代議制,而民主追求中對個體自南的強調往往會導致政治的冷漠,這一點貢斯當曾經有過精到的分析。貢斯當曾提到過“投票悖論”,他認為,民主社會中個體有參與政治的平等權利,但是人們會意識到自己對于政治生活的影響微不足道,于是不再參與政治,不再投票;長遠來看,便是民主危險和破滅的征兆。在這個意義上,代議制中的投票政治和民主社會中的政治冷漠彼此加劇。現代民主社會的人們往往缺乏政治熱情,愛國激情、忠誠、信念付諸闕如,有西方學者曾提到“美國的衰弱”和“歐洲的萎靡不振”,指的便是民主制度的困頓。
現代社會中,從來都不缺乏對民主和個體權利的張揚(不管是表面的還是實質上的),但是,公共精神的缺失的確有愈演愈烈之勢。古典共和傳統對“公共性”問題的解決有兩條方略,“一是‘德治,即通過美德教育,引領公民對公共利益做出優先的價值選擇;二是‘法治,即通過多元均衡,防范公共權力蛻變為操縱在個別人或個別集團手中的私有物”(《政治哲學關鍵詞》,江蘇人民出版社,P103)。現代共和制度中往往過于強調“法冶”而忽略了“德治”,而“唯法律主義和唯制度主義都是基于對人性的過低理解和對政治的過高期望”。事實上,用教育的階梯引領公共精神趨向高貴、正義和美好與用法律把持人的道德底線都是不可或缺的,尤其是在組織良好的公共生活中。
古典共和思想在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歷史學家波力比烏斯,政治家及哲人西塞羅那里表述不盡相同,我們無法用嚴格的定義性語言給出能涵蓋古今的共和主義思想觀念,只能用描述性的語言概括某個時代、某個思想家的思想觀點。但還是有幾個關鍵要素貫穿于古典共和思想中,那就是混合政體、公民道德和法治。可以說,古典共和思想的諸多現代變體,雖然體現在制度設計上各不相同,但基本上都從混合政體、公民道德和法治三要素中汲取營養,所以,現代以共和立國的國家共同之處在于,都強調自由、法治、人民主權及市民的公共道德,反對任何形式的獨裁和僭政。也正因此,古典共和思想對于建立現代國家的公共生活依然有著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