膨林祥
搜輯、考證作家佚文,個人的直覺和大膽的假設是重要的,但關鍵是要有證據。直接證據、大量的旁證都要有,這樣得出的結論才會令人信服。《魯迅研究月刊》(2006年第1期)發表了南開大學劉運蜂的《(蘇曼殊全集)為魯迅所擬考》一文,研究者大膽的推斷,認為這則廣告極可能是魯迅所擬。筆者認為這一推斷很可能是不成立的。
《語絲》第四卷第35期(1928年8月27日),刊出了《蘇曼殊全集》的出版廣告,全文如下:
蘇曼殊全集
一二三集出版了柳亞子編
平裝每集一元精裝每集一元五角
曼殊大師是曠代的薄命詩人。他的天才的卓越,辭藻的倚麗和情感的豐富凡稍讀過他的作品的人,都可以同樣的感覺到,他的詩集是我們近百年來無二的寶貴的藝術品,他的譯品是真正教了我們會悟異鄉的風味,他的說部及書札都無世俗塵俗氣,殆所為一卻扇一顧,傾城無色者,現經柳亞子先生廣為搜輯,遂成此集,為曼殊作品之最完全者,分為曼殊著作及附錄兩部,裝訂成五冊,前三冊是曼殊自己的作品,日內可以出齊,附錄二冊,是曼友人寄贈哀悼之作,及后人研究曼殊的文字。十月內可出齊,凡愛讀曼殊作品,不可不手置一編也。
劉運峰先生沒有找到直接的證據證明是魯迅所擬,他是通過日記和文字內容得出的結論。魯迅1928年8月19日日記:“下午收小峰所送《語絲》及《曼殊全集》等。……晚柳亞子邀飯于功德林,同席尹默、小峰、漱六、劉三及其夫人、亞子及其夫人并二女。”需要注意的是,送給魯迅的《曼殊全集》是其中的第三冊。因為,8月12日日記記載:“下午曉峰贈蒲陶一盤,《曼殊全集》二冊。”查《曼殊全集》第三冊的版權頁,可知第三冊是1928年8月10日出版的。12日還來不及送給魯迅,所以19號才送來。同時,從廣告的內容上看,也表明只是前三冊出版了,后面還有兩冊待出。后出的第四冊版權頁上有“1928.10.10付排;1928.12.10初版”標記,第五冊版權頁上有“1928.8.1付排;1929.4.1初版”標記。
劉運峰的敘述中,似乎柳亞子請魯迅吃飯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請他撰寫廣告。但從柳亞子所寫的《(曼殊全集>校后雜記》來看,他已把這《曼殊全集》的版權送給了北新書局。“《曼殊全集》。編是我編的,印卻由書局去付印。版權我已送給了書局;除掉收還編輯費二百五十元,略償兩年來工作時的耗費,并取書二百多部,分送曼殊的朋友外。我并沒有享受抽收版稅的權利。所以賺錢與虧本,完全是書局方面的事情,與我無涉,特此聲明。”(《柳亞子文集·蘇曼殊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P431)所以,關于《曼殊全集》的銷售情況,他大可不必擔心,也沒有必要為請魯迅撰寫宣傳廣告而專門去請他吃飯。
實際上,蘇曼殊在當時名氣非常大,由于他的身世、特殊的經歷以及他的戀愛故事,早已在讀者心目中留有深刻印象。他的詩歌、散文、翻譯和繪畫在當時很受人追捧。死后又有許多友人撰文呼吁出版其全集。從1927年柳無忌編撰的《蘇曼殊年譜及其他》的銷售情況看,也不用擔心《全集》的銷路。柳無忌有如下回憶:“1927年,我編印《蘇曼殊年譜及其他》。次年,先父柳亞子和我自己合編一部《曼殊全集》(五冊)。這兩種上海北新書局出版的集子在當時備受歡迎。”(《教授·學者·詩人柳無忌》,柳光遼、金建陵、殷安如主編,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版,P187)事后柳亞子回憶,《曼殊全集》的銷售情況很好,到1933年印行《曼殊全集》普及版時,共賣了一萬多部,以致引起書業同行的眼紅氣脹。(《柳亞子文集·蘇曼殊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P432)所以,劉文認為“這種書并不是暢銷書,而且投資大、成本高,如果不廣為宣傳,是不會有好銷路的”,這一主觀看法并不可信。
再從日記的內容來看,如果柳亞子是專為全集事請魯迅吃飯,那么這當是當晚的主要議題,按常理,日記中應該是有所記載的。但是,只記載了吃飯一事,并未提到為《全集》撰寫廣告。因此劉文的推測沒有多大的說服力。
這則廣告寫得確實十分詳實、精煉,用詞也十分恰當貼切。劉文據此認為是魯迅的創作,因為魯迅確實寫過大量的書刊廣告,而且筆法老到至極。但是,如果把它與《全集》的第四冊和第五冊的部分內容對照,則發現這則廣告的主要內容完全是當時曼殊友人對其作品的評價,這則廣告只是巧妙地把這些精到的評價連綴起來而已。如第一句“曼殊大師是曠代的薄命詩人”,蘇曼殊被稱為大師早就為世公認,在《語絲》第四卷第1期上刊登《蘇曼殊年譜及其他》的廣告中,就有“曼殊大師是曠代逸才”之句,而“薄命詩人”這一稱呼也早有人說過。《曼殊全集》第四冊收錄的馮至的文章《沾泥殘絮》中,有這樣的話:“薄命的詩人終于是薄命的詩人”和“可憐他薄命的一生”。另外,“他的天才的卓越,辭藻的倚麗和情感的豐富凡稍讀過他的作品的人,都可以同樣的感覺到”這一句完全是從《曼殊全集》第四冊收錄葛克信的文章《落葉哀蟬》中抄錄而來。原文是:“在中國最近五十年的文學家之中,曼殊大師至少應當占一個位置。他的天才的卓越,辭藻的綺麗和情感的豐富,凡稍讀過他的作品的人總可以同樣感覺到。”“他的譯品是真正教了我們會悟異鄉的風味”這一句是張定璜對蘇曼殊譯作的評價。“卻扇一顧,傾城無色”的引用也是照搬柳亞子對曼殊詩歌的評價。由此看來,這則廣告的主要內容都是從曼殊友人對其作品的評價之語中選出然后加以巧妙的連綴而成。
更重要的是,《全集》的第四冊和五冊都是在刊登這則廣告后的幾個月才得以陸續出版的。查魯迅1928年8月20至26目的日記,魯迅沒有外出到北新書局。他自然無法看到第四冊和第五冊的文稿。如果是魯迅在家里撰寫了這則廣告,不可能出現他寫的廣告語與曼殊友人的評價語一模一樣。而且,魯迅如果為《全集》撰寫廣告,他大概不會大量地抄錄別人的評語吧!從魯迅所撰寫的大量書刊廣告看,是作為一種創作來寫的,而且習慣在最后交代書、刊的價格,而這則廣告則把價格排在正文之前。同時,從這則廣告的下半部分所交代《全集》的出版情況看,表明廣告寫作者非常了解《全集》的出版詳情。魯迅盡管是《語絲》的編輯,北新書局的出版情況卻很難知道得如此詳細。所以,劉文最后的結論“新友盛情難卻,老友舊情難忘,正是在這兩重關系下,使得魯迅在短時間內寫出了這則富有感情的廣告文字”似乎有些想當然。
在《語絲》第5卷6期(1929年4月15日)上又刊出《蘇曼殊全集》的出版廣告,內容與第一則大致相同。原文如下:
蘇曼殊全集
五集出齊了柳亞子編
平裝每集一元精裝一元五角
曼殊大師是曠代的薄命詩人,他的天才的卓越,辭藻的倚麗和情感的豐富,凡稍讀過他的作品的人,都可以同樣的感覺到,
他的詩集是我們近百年來無二的寶貴的藝術品,他的譯品是真正教了我們會悟異鄉的風味,他的說部及書札都無世俗塵俗氣,殆所謂“卻扇一顧,傾城無色”者,現經柳亞子先生廣為搜輯,遂成此集,為曼殊作品之最完全者,分為曼殊著作及附錄兩部,裝訂成五冊。前三冊是曼殊自己的作品;附錄二冊,是曼殊友人寄贈哀悼之作,及后人研究曼殊的文字,內容與插圖尤為豐富,凡愛讀曼殊作品,不可不手置一編也。
與第一則相比,這一則有三個地方糾正了前者的錯誤。第一,“情感的豐富”與“凡稍讀過他的作品的人”中間有逗號隔開;第二,“殆所為”改為“殆所謂”,并且引用的“卻扇一顧,傾城無色”增加了引號;第三,“是曼友人寄贈哀悼之作”增補漏掉“殊”字。可以看出,第一則廣告撰寫者馬虎,這與魯迅嚴謹的編輯態度不符。
1929年6月3日《申報》第五版刊出的《蘇曼殊全集》的出版廣告,也是證明這一則廣告不是魯迅所撰的有力證據。原文如下:
蘇曼殊全集
柳亞子編北新書局發行
全書五冊,每冊自三百頁至六百頁,插圖百幅大都是曼殊手跡,為外不經見之作。平裝特種黃印書紙,精印布面金字每冊一元五角
買全集一部送曼殊墨跡一冊內收大師字畫百余幅,每冊實價一元五角
曼殊大師是曠代的薄命詩人,天才卓越,情感豐富,又生就一副浪漫的性情,頗足以代表革命前后的文藝界的風氣,其詩“凄麗清新,秀絕塵寰”,書札“造語俊絕,雋永有味”,散文“濃織合度,雅而不俗”,小說“哀婉凄惻,寄托深遠”,譯品“按文切理,語無增飾,陳義悱惻,事辭相稱”,博得全文藝界之欣賞,老幼讀者之贊嘆,惟其遺文散逸極多,坊間所集又多真偽莫辨,其至友柳亞子先生有鑒于此,特廣為搜輯,流傳者加以整理,遺失者勉力征集,復考其身世,集其軼事,旁及友人唱和之作,近人紀念考證之文,窮年經月,遂成此集,堪稱曼殊作品之最完美者,分裝五冊,前三冊是曼殊自己的作品,凡詩文書札隨筆小說譯品靡不畢羅,附錄二冊,是曼殊友人寄贈哀悼之作,及后人研究的文字,全集二千余頁,插圖百余幅,裝訂精美絕倫,凡關心近代文藝及愛讀曼殊作品者,不可不手置一編也。
曼殊作品的批評
畫畫貫中東之法,貫通融會,不甚著墨,而俊秀之氣,溢于楮表。(泊紅生)
子轂作畫,極蕭疏淡遠之致。(黃侃)
昔人謂畫水能終夜有聲,今觀三郎此畫,果證此言之不謬(靜子)
詩歌
君好為小詩,多綺語,有如昔人所謂“卻扇一顧,傾城無色“者(柳亞子)
曼殊詩格超絕,境界空虛。極出神入化之妙(于右任)
他的詩是出于定庵的已亥雜詩,而又加上一派清新的近代味的。所以用詞很纖巧,擇韻很清諧,使人讀下去就能感到一種快味。(郁達夫)
譯品
他介紹了那位留別雅典女郎的詩人拜倫給我們,是他開始引導我們去進一個另外新鮮生命的世界,唯有他才真正教了我們會悟異鄉的風味。(張定璜)
散文曼殊的散文可謂自創新宗,不傍前人的門戶,他沒有駢文家的江湖氣,也沒有大文家的頭巾氣,文學華美,而能濃織合度。雅而不俗。(羅建業)
小說以出世佛子,敘入世情關,能于悲歡離合之中極盡波譎云詭之致,而處處寫實,字字凄惻,但覺淚痕滿紙,令人讀之而愴然。(魏秉恩)
這一則廣告無論從文本內容、版式設計等方面的介紹都比《語絲》上刊載的詳細得多。其文字流暢,語言簡潔,逐一評價曼殊作品,但卻是更多地引用別人的評語,撰寫者經過精心的連綴而成。可以肯定這則廣告不是魯迅所為。如果第一則真是魯迅所為,那么在《申報》上刊登《全集》的宣傳廣告,自然會用現成的名家手筆的廣告文本。而這一則廣告的上半部分,幾乎是完全重寫,下半部分對曼殊作品的評價語來看,都是從全集第四冊、五冊中摘引出來的。
由上面的幾點證據,可以得出《蘇曼殊全集》的出版廣告為魯迅所擬是不成立的。
那么,排除了是魯迅所擬,這則廣告到底是誰所寫呢?因為時間太久遠,也沒有現成的文字說明和當年的親歷人員,確實無法弄清是誰所撰。柳無忌在《蘇曼殊年譜及其他序》中有一段文字或許能給我們一些提示。在序的最后,柳無忌這樣寫道:“李小峰先生為愛讀曼殊著作,及一切研究曼殊作品的緣故,答應把此書印得精致美觀些,售價低廉些,除了感謝外,我又有什么可講呢?”(《蘇曼殊全集》第四冊,上海北新書局出版,1928年12月版,P119)這一段文字告訴我們一個信息,北新書局的老板李小峰也是一個曼殊迷。他有沒有可能為《全集》撰寫宣傳廣告呢?我們如果假定這則廣告是李小峰所為,似乎也合理。原因有如下幾點:(1)李是北新書店的老板,書店所出圖書能否賺錢與他有利害關系,他有寫這則廣告的動機。(2)因為他是愛讀曼殊的著作和有研究曼殊的興趣的,當1927年6月,柳無忌在即將離開中國到美國留學前,“先自北京抵滬,將《曼殊全集》稿本交北新書局印行”,(《柳亞子年譜》,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版,P78)李自然是有機會提前讀到第四冊和第五冊內容的。所以,在寫廣告時,就引用了未出版的文字內容。(3)作為出版社的老板,他對全集的出版情況,包括每冊的內容、裝幀、出版的時間等是十分清楚的,而這一點魯迅難與李小峰相比。(4)劉文提到寫作的時間,李小峰同樣可以很快地把自己所寫的廣告刊登在《語絲》上。因為《語絲》由北新書局出版,作為刊物出版人的廣告文字,自然可以做到隨寫隨發。當然,這僅是幾點推測性意見,沒有實證材料,也不能肯定就是李小峰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