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爾康
《插圖本中國文學史》是我父親鄭振鐸在北平燕京大學任教期間完成的作品。這是繼他的世界文學史巨著《文學大綱》(1927年4月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之后的又一部弘篇巨著。在這部書里,他首次把歷來不為文人雅士們所重視的彈詞、寶卷、小說、戲曲等不能登入文學殿堂的所謂“俗文學”,以三分之一的篇幅寫了進去,以他獨到的見解,為“俗文學”正了名,為“俗文學”爭得了文學殿堂中的應有席位,堪稱為“前無古人”之壯舉。書一經問世,便在社會上激起了強烈反響。
對中國文學史的研究和寫作,父親在上海商務印書館工作時便已開始。當時他已完成了《中國文學史》“中世紀第三篇上冊”(1930年5月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但是,由于編輯工作雜務太多,況且那時的《小說月報》其實很長時間都只是他一人唱“獨角戲”,后來才來了徐調孚做他的助手,所以他幾乎很少有業余時間來做自己的研究工作。因此,他非常希望能換一個好一些的環境,可以潛下心來,從事他所熱愛的文學研究和寫作,特別是完成他的《中國文學史》的寫作。事有湊巧,恰好此時,大約是1931年的七八月,他在北平燕京大學擔任中文系主任的老友郭紹虞來信請他去北平,擔任燕京、清華兩所大學的合聘教授;而此時,又因商務印書館的勞資糾紛,他作為編譯所的職工代表,與總經理王云五的矛盾日益尖銳,于是,他便辭去商務印書館的工作,攜家帶口回到了他求學時代的北平。
關于他要“北上教書”的消息和他寫《中國文學史》的宏大計劃,在他將要離開上海前就在朋友間不脛而走。當時“左聯”的外圍報紙《文藝新聞》和其他一些報刊,曾多次報道“鄭振鐸赴燕大授課。并搜集中國文學史料”等有關他的消息。可見當時上海的文化界密切關注著他。
從1931年秋新的學年開始不久,到1935年春的這段時間里,在北平西郊的燕園和“水木清華”,人們常可看到一位身材高大、著一身舊西裝、手里總是提著一個塞得鼓鼓的舊公文包的中年漢子,在兩校間,邁著駱駝般的大步,往返奔波著。他就是學生們所景仰的“西諦先生”。
未名湖的湖光、塔影、石舫,未名湖的春花、秋月、夏荷、冬雪,都頗能使人增添文思。父親在湖的一隅,茂林修竹掩映下的曲徑通幽處,有了一所田園式的別墅——天河廠1號。這真是一個只有王維和陶淵明的詩中才有的佳境啊!終于,父親在完成繁重的教課以外,有了一個他盼望已久的良好環境,來實現他多年的夙愿了。
萬事總不會都是一帆風順的。正當父親備好材料,并請了一位助手,開始他的“中國文學史”的巨大工程時,日本在上海挑起了淞滬戰事,商務印書館遭到了慘重破壞,而他的那本《中國文學史》“中世紀第三篇上冊”的紙型,也被日寇炮火燒毀殆盡!聽到噩耗,他無比憤怒,幾乎想放棄他的計劃。但是,在他的辭典里,是從沒有“氣餒”二字的,他是那種只要一確定目標,就一往無前,遇到任何艱難挫折都決不回頭的一條硬漢。在冷靜下來后,他對原計劃作了一番調整,又重新開始了他的寫作工程。除了授課外,他不分晝夜地奮筆疾書,謝絕了一切應酬,連最愛去的幾家舊書店,也不見了他的身影。一位書店老板陳先生以為他病了,特意從城里趕到燕園去看他,見他正埋頭在故紙堆里。母親向陳先生示意,陳先生才恍然大悟,于是未敢驚動他,便向母親默默地告辭了。但幾天后,北平的一些報紙就紛紛披露:“文學大師鄭西諦在燕園閉門著書,預測不久將有弘篇巨著問世……”
父親在寫作方面堪稱一把“快手”,這是朋友們所公認的。他曾跟一位老友講過:“只要材料備好了,一天寫五千字是不成問題的。”果然,他的工作效率是“神速”的,大概僅用了一年左右的時間,洋洋80萬字的皇皇巨著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四冊)于1932年12月,由北平樸社出版了。也許是從小受了“繡像小說”的影響,他總是喜歡給他的著作加上些插圖。《文學大綱》如此,這次他又在這部書里,精選了一百幾十幅與中國文學有關的十分精美而珍貴的古代木刻畫、名家繪畫等作為插圖,故而,他為這部“文學史”冠以了“插圖本”三個字。
《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在問世前后,便引起了國內外學術界的熱烈反響。1932年10月10日北平圖書館的《讀書月刊》就發表了王以中推薦此書的文章,肯定此書是“中國文化界和史學界上很大的貢獻”,并認為此書既是“歷史的”又是“批評的”,讀后不但對中國文學的源流變遷可以知道得比較詳細,而且對于各家的文藝的研究也可得相當的門徑。趙景深在《我與文學》一書中,也贊揚此書材料新穎廣博,敘述美麗流暢,尤其在小說、戲曲等方面,論述了別人從未曾見過的作品。1935年的《人間世》雜志在學術界與讀者界發起推薦“五十年來百部佳作”的評選活動,一些著名作家和學者如葉圣陶、夏丐尊、趙景深、陸侃如、馮沅君、章錫琛、王伯祥、徐調孚、周一鴻等人,都熱情地推薦了此書。日本著名學者長澤規矩也在1933年3月的《書志學》雜志上介紹了此書,稱贊作者對中國戲曲、小說“特別有研究”,并認為他所取得的成就,已超過了著名學者王國維。長澤還認為日本漢學家寫的《中國文學史》,與此書“不可同日而語,差得太遠了”。
《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的問世,也驚動了魯迅。他看到報上的“征訂簡章”后。便委托許廣平到開明書店去預訂此書。但當在《晨報》上讀到作者為該書撰寫的《例言》,在《小說月刊》上讀到父親寫的《(三國演義)的演化》和《(水滸傳)的演化》等幾篇長文后,他便對該書產生了一些誤解。如他在當年8月15日寫給臺靜農的信中提及該書時,便有“鄭君治學蓋用胡適之法,往往持孤本秘籍為驚人之具”,以及“鄭君所作《中國文學史》頃已在上海預約出版,我曾于《小說月報》上見其關于小說數章,誠哉滔滔不已,然此乃文學資料長編,非‘史也”等含有貶義的文字。然而在他讀到了作者贈給他的這套書后,方知是自己誤會了,于是在1932年2月給曹靖華的信中,他向曹靖華推薦的五種文學史著作中,便有《插圖本中國文學史》。足見魯迅改變了他原來的看法。
一部書的好、壞、成、敗,是要經受時間考驗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自問世迄今,已經歷了70余個風風雨雨。這期間,由于連年戰亂以及新中國后的多次政治運動,它也經受了種種不公正的待遇,甚至被有些人貶得一文不值,以致它的重新再版受到嚴重影響。盡管如此,自新中國成立以來的半個多世紀,它還是先后由北京作家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商務印書館、北京出版社、團結出版社、上海世紀出版集團、當代世界出版社等出版單位相繼重印。據不完全統計,累計印數已超過20萬部。以一部學術專著能達此印數,充分說明了它在讀者心目中所占的位置。
遠在天國的父親,您的成就是永遠不會被埋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