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龍有悔”吳伯雄

嚶鳴

7月11日，海峽兩岸國共兩黨將在湖南長沙舉行第五屆國共論壇。按照已經寫好的腳本，這應該是黨主席吳伯雄的“畢業旅行”。

這位在臺灣政治固兩起兩落，縱橫近40年的國民黨大佬，2008年上半年，寫就自己政治生涯中最光輝的一頁篇章，但此刻他應退未退，以至于馬英九向黨主席挺進時，昔日的功臣竟然淪為擋路的大石頭，抗退不成，倉皇下臺，正應了《易經》的一句話：亢龍有悔。

2009年6月1日是孫中山先生奉安南京中山陵80周年。吳伯雄率團赴南京晉謁中山陵。

政治世家出身

國民黨內大多數臺籍政治貴胄，都有同樣的發跡軌跡：在清朝考取功名;日本統治時期成為醫師、技師等專業人士;在1949年國民政府遷臺后，一面經營實業，厚植財力，一面參與政治，最終政經雙棲，成為上流世家。

依循這條路線發家的，最知名者奠過于?；鶗岸麻L辜振甫家族，吳伯雄家族亦如是。

吳伯雄，祖籍福建省龍巖市，1939年6月，出生在臺灣桃園一個政治世家。吳家發跡的第一代，是吳伯雄的祖父吳榮棣，有功名，被稱作“吳秀才”。吳榮棣的三子吳鴻麟，就是吳伯雄的父親，學醫出身，經營的事業包括醫院和銀行，同時投身政治，從桃園縣議員、議長，最后被國民黨提名出任縣長。

在家族的刻意栽培和引領之下，吳伯雄很早就跨入政壇。1972年他出任桃園縣長時，只有33歲。

1982年吳伯雄接任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處主任，開始參贊中央政務。此后一直到1997年，吳伯雄歷任內政部長、臺北市長、總統府秘書長和國民黨秘書長，是國民黨在1990年代培養的“中生代”中，客家籍人士的最佳代表。第一次政壇起落

在高度講究長幼有序、科層嚴謹的國民黨文化里，吳伯雄并不是一張“乖乖牌”。他第一次強烈地顯露“政治個性”，是1993年臺灣省主席連戰接任行政院長。當時，吳伯雄和宋楚瑜對空缺出來的臺灣省主席這個職務都表現出極大興趣，因為這是最后一任官派省主席，誰坐上這個位置，就能在1994年第一屆民選省長開跑前，搶占最佳的起跑位置。

但在當時，國民黨內不斷傳出“內定宋楚瑜”的風聲——李登輝利用和宋楚瑜共同出現的場合，不斷明示暗示這位和他“情同父子”的宋楚瑜已是內定人選，執行游戲規則的黨工，又怎能不一面倒向宋？

吳伯雄情急之下，向黨中央喊話：“不要還沒開運動會，就先舉行頒獎典禮了?！庇捎诋敃r政府還醞釀調整臺灣省的轄區，為了表示參選決心，吳伯雄撂下話：“就算臺灣省調整到只剩下阿里山，也要選到底！”這句話一直被傳誦到今天。

盡管吳伯雄意志堅定，但威權時期的國民黨，黑箱就是唯一的游戲規則。1994年7月，眼見宋楚瑜參選已經成定局，吳伯雄宣布退選，同時辭去內政部長，震撼政壇。之后經過李登輝、連戰多次慰留，吳伯雄只辭了內政部長兼任的中央選舉委員會主委。

當時，李登輝為了安撫桃園吳家無法參選省長的反彈，曾經登門拜訪吳父吳鴻麟，并承諾：“我會把他（吳伯雄）帶在身邊?！?994年12月底，吳伯雄轉任“總統府”秘書長，做了一年半;再派任國民黨秘書長，也是一年半。這3年的高位，也算給了吳鴻麟老先生一個交代。

1997年11月，吳伯雄轉任“總統府”資政，以58歲的壯年即進了“上層政治冰箱”。吳伯雄為他當年的以下犯上付出了代價。

但吊詭的是，一年以后，宋楚瑜也因為“凍省”政策，和李登輝等一干當權派翻臉成仇，被迫自組政黨，兩度參選正副“總統”落敗，淡出政壇。而當年宋的手下敗將吳伯雄，在黨內沉潛10年，竟能重回鏡頭的焦點，攀上權力的高峰。命運的奇詭難測，由此可見。

而被政界冰凍，吳伯雄轉而追尋宗教。吳伯雄一家三代都是佛教徒，自己拜在佛光山星云法師門下，1991年，他擔任“國際佛光會世界總會會長”。政壇失意后，他接下“中華總會總會長”。

2002年3月，在吳伯雄的奔走下，臺灣從西安迎來佛指舍利，專機抵達高雄小港機場時，吳伯雄站在停機坪雙手合十相迎，這場佛教界數十年來罕見的盛事，暫時化解了當時臺灣社會藍綠對決的戾氣。

佛指舍利來臺途中，還有一段小插曲。港龍航空專機從西安起飛后，一度要求不要落香港加油，直接來臺，也得到部分主辦人員的支持，但吳伯雄反對：“還是要守政府的規定?！憋@見吳伯雄盡管信仰虔誠，還是能夠堅持“上帝的歸上帝，佛陀的歸佛陀”。

第二次政壇起落

2007年2月，馬英九因為臺北市長任內使用特別費問題被檢察官起訴，這個藍營選戰中最大的危機，但卻因緣際會成就了吳伯雄再起的機遇。

馬英九請辭黨主席，吳伯雄先代理主席，接著參選扶正。

2008年1月，在“總統”大選前哨戰的立委選舉中，國民黨單獨取得的席次就逼近四分之三，民進黨在濁水溪以北幾無立足之地。3月“總統”大選，馬英九大勝謝長廷221萬票，臺灣完成第二次政黨輪替。

曾經擔任“拳擊協會”理事長的吳伯雄，2008年打出生平最經典的戰役，而被兩記重拳擊倒的民進黨到今天還站不起來。國民黨的“英九中興”，一半戰功要記在吳伯雄頭上。

此后，在兩岸關系上，吳伯雄也做出了開創性成就。國民黨勝選后.吳伯雄率團訪問北京，2008年5月28日和中其中央總書記胡錦濤會談，會后發表的“吳胡公報”，勾勒出日后兩岸兩會談判的基本議題。國、共主席會談雖然始于連戰，但吳伯雄是以執政黨主席的身份會晤胡錦濤，代表性和實際影響力，遠遠超過連、胡會。

“主席要怎么替中華隊加油？”2008年8月，奧運開幕式前，吳伯雄在北京面對記者的訪問時，回答：“大聲喊就對了！”臉上堆滿了興奮。

他和連戰、宋楚瑜一同受邀參與奧運開幕式。當中華臺北隊出場時，央視現場轉播的鏡頭立刻搖到他和連、宋的臉上。雖然安排這三個人作為“中華臺北”的代表，但中共邀請連、宋，顯然是對二人以往推動兩岸關系的酬庸，只有吳伯雄，才是當下說一不二的“臺灣代表”。

帶領國民黨重返執政、開創兩岸關系新形勢，立下這兩大功，足以讓吳伯雄青史留名。如果他選擇在這時急流勇退，無疑可以成就辜振甫所謂“最美麗的下臺身影”。但吳伯雄選擇了留下，也成了政治生涯第二度走下坡的開始。

2008年5日31日，臺北“總統府”，吳伯雄在訪問大陸后與馬英九會談。

馬、吳的政、黨之爭

馬、吳的矛盾，或者說是政、黨的矛盾究竟因何而起？原因之一，當然是權力場上“臥榻之上豈容他人鼾睡”的基本邏輯;原因之二，則是“馬英九路線”與傳統“國民黨路線”格格不入。

如果以臺灣政治特有的“藍綠光譜”區分，吳伯雄、連戰是深藍，馬英九的班子是淺藍。在選舉策略上，深藍重視藍軍基本支持者，并且與大陸積極交往以牽制民進黨政府;但淺藍的馬英九陣營，著力開發中、南部傳統的綠營票倉，吸納淺綠人士的主張，雖然贊成對大陸開放，但也不回避大陸民主化等問題。

2008年5月20日，馬英九接任“總統”，府、黨的歧異一步步浮現。最明顯的例子，就是馬英九提名前民進黨立委沈富雄出任監察院副院長，沈富雄是力抗民進黨“陳水扁化”的主將，被視為黨內“清醒的聲音”，在社會上有相當聲望，卻竟然在國民黨席次超過三分之二的立法院遭遇封殺，吳伯雄“拐馬腿”的風聲不脛而走，府、黨種下心結。

自此，政界開始傳出“馬英九應該自兼黨王席”的勸進聲浪。

馬英九要兼黨主席，接下來的問題是怎么安排吳伯雄。去年年底，政壇開始傳出“吳伯雄將轉任?；鶗麻L”。誠然有聲音質疑吳伯雄以國民黨主席之尊，轉任?；鶗麻L似乎太屈就。但另有看法認為.國民黨執政時任命的?；鶗麻L辜振甫及江丙坤，部是政壇齒德俱尊的先進，吳伯雄和他們并列，并不算委屈更重要的是，吳的幕僚在談話之間透露，吳伯雄自己對?；鶗麻L一職也有相當大的興趣

支持吳接任海基會的另一種說法是政黨輪替后三次兩岸協商，王軸是兩岸經貿正?；?，兩岸將逐漸走上政治議題協商，吳上江下正是因應協商主軸改變的必要安排在看似言之成理的傳聞中，馬英九、吳伯雄和汀丙坤的“三角關系”愈來愈緊繃。

“馬英九要吳伯雄的位子，吳伯雄要江丙坤的位子，那江丙坤就該被擠去跳樓嗎？”一位被認定是“江系”的立委，今年4月接受記者采訪時，忍不住對高層這種政壇高層“大風吹”痛加批評。

4月初，馬英九問鼎黨主席的態勢愈來愈明顯，而即將在南京舉行的第三次江陳會，讓情況更加復雜。因為在江陳會前，江丙坤家族在大陸的生意接連被媒體曝光。大軍出征前，主帥接連遭自己人背后插刀，讓江丙坤和他的親近幕僚相信，這所有的動作，都是在為6月拉下江丙坤創造氣氛。

4月14日下午，馬英九突然改變行程，到國民黨中央黨部會見吳伯雄，會后兩人共同舉行記者會，達成的共識是：馬英九要不要選黨主席，6月再正式宣布。為什么突然有此一會？一個未經正式證實的消息是，吳伯雄以請辭國民黨主席向馬英九攤牌，一同請辭的，還有副主席江丙坤。而與這一消息相伴的還有另一項傳言：江丙坤不堪政府高層不斷有“黑手”放話攻擊，將在南京江陳會結束后，一返抵臺灣，就在機場宣布辭去一切黨政職務，甚至不排除在大陸就宣布辭職。

這時，離江丙坤出發前往南京，只有一天。如果上述兩件事成真，馬英九的領導威信將就此跌到谷底。

當時，雖然江丙坤接受采訪時，否認了“機場請辭”的傳聞，但也證實6月副主席任滿后，絕不再續任。對黨務、輔選心灰意冷的態度，表露無遺。而一般相信，“機場辭職”的傳言意在警告放話攻擊江丙坤的政敵：再這樣苦苦相逼，大家玉石俱焚，哪怕丟臉丟到大陸去也在所不惜。

4月29日，江丙坤返回臺灣，沒有在機場宣布辭職，但這枚地雷終究還是爆了。5月4日，江丙坤前往“總統府”會見馬英九，以健康、年紀、生涯規劃和兒子的工作權等私人理由遞出辭呈。

對吳伯雄而言，江丙坤請辭的效應是相當復雜的。隔天，吳伯雄公開向放話中傷兩人的“黑手”喊話：“不要再放話，把江丙坤跟我這樣的人逼到墻角是不好的。”

這段談話非常值得玩味，吳伯雄向“放話者”叫陣的同時，把自己和江丙坤結成了同盟。說明吳、江兩人面對政壇人事變局，共同的最高利益是維持現狀，最好馬、吳、江三人各自坐穩府、黨及海基會，直至2012年總統大選。然而，“各安其位”的前提，是馬英九打消兼黨主席的念頭，此時已經注定不可能——至于為什么不可能，那已經是另一個問題了。

江丙坤想必也知道“維持現狀”之不可能，因此脫離了和吳伯雄的結盟，在馬英九設定的時間——6月中旬之前，先行一步發動辭職，在立法院及社會上借“馬英九對老臣無情無義”、“免死狗烹”的印象，逼得馬英九不得不出面慰留。江丙坤這一手“先著”，成功保住海基會董事長至少到年底不會換人。

海基會董事長只能有一個，至此，再沒有適合的位置安排留給吳伯雄這位老長官。吳伯雄“裸退”已成定局。

“亢龍有悔”

5月底，吳伯雄率團訪問大陸，主要行程之一是在北京拜會胡錦濤總書記，之后是到南京紀念孫中山先生奉安80周年。不料，在和胡錦濤會談時，吳伯雄用詞不慎，以大陸習用的“島內”稱呼臺灣內部，此話一出，立刻成為反對陣營的箭靶，連藍軍內部都傳出批評聲。

幾乎是吳伯雄訪問大陸的同一時間，民進黨籍高雄市長陳菊也登陸，到北京和上海宣傳高雄世運會。她會見北京市長郭金龍時，言談、司提到“中央政府我們的馬英九‘總統”，雖然不無刻意，但和吳伯雄的“島內”恰恰形成極大的對比。

一句“島內”加上和陳菊的反差，成了壓垮吳伯雄黨務團隊的最后一根稻草。大局已定，6月8日晚間，馬吳再會，只不過是兩人把早已確認的事實用嘴巴說出來的一種幾近行禮如儀的套E各罷了。

至此，還有一段尾聲。6月17日，馬英九在為吳伯雄慶賀70大壽的談話中提到：吳伯雄的尊翁吳鴻麟做過桃園縣長，吳伯雄也做過桃園縣長，“將來可能家族中還有人也會做桃園縣縣長，如果做成的話，絕對是地方自治史上的一段佳話”。

這一段話，幾乎是明明白白告訴世人，“馬上吳下”的安排中，兩人間確實有“暗盤交易”：吳伯雄讓出黨主席，交換馬英九支持吳伯雄的兒子吳志揚競選桃園縣長。而桃園縣數十年來都是藍軍的地盤，吳志揚擁有馬英九的支持，年底幾乎篤定當選。

這也說明了，吳伯雄在這半年與馬英九最后的博弈中，主要目的之一是換得盡可能地將自己的政治能量轉加到兒子吳志揚、吳志剛身上，確保自己在完全退出政壇前，兩人都能站穩一塊政治高地，延續這個桃園客家世族從臺灣光復以來已逾一甲子的政治香火。

但馬英九的表態暗藏玄機，因為黨內提名，先要過初選這一關，吳志揚不是桃園縣長初選唯一的參賽者，馬英九送給吳伯雄這個“大壽桃”，視初選制度為何物？置其他參選者于何地？這不是號稱“不粘鍋”的馬英九以往最深惡痛絕的勾當嗎？

因此，合理的解釋是：經過半年的較勁，吳伯雄和馬英九的互信之低，早已跌破外界想象的水位。以至于馬英九必須不計毀譽地用這種方式向吳伯雄保證，“主席換縣長”的承諾絕對有效。

馬英九接黨主席后，相信短時間內不會親自參加國共論壇。而外界在確定吳伯雄必定退位后，已開始產生吳伯雄將會成為兩岸之間一枚“活棋”的猜測和期待。然而，這樣的可能性已然很低。馬英九若要找一個在國共平臺代表自己的白手套，放眼未來可能的副主席，老人有王金平、曾永權，蕭萬長再披掛上陣也未嘗不可，甚至還有“榮譽黨主席”連戰;新人也有朱立倫或胡志強。吳伯雄的不可替代性很低，再加上如果“裸退”，更沒有適當的身份?？辞暹@一點，馬英九所謂“未來在兩岸事務上，還須借重吳伯雄”，恐怕就只是句認真不得的客氣話了。

編輯 涂艷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