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 角
我出了公司大門,徑直左轉往前走。一個小男孩跟在后面,很不解地問:“蘇安娜,你也肯穿淺草?既然淺草都穿了,既然不是非安娜蘇不可,那我又為什么不行?”
這個小男孩太囂張,他以為他年輕又貌美就可以管到我穿淺草還是安娜蘇?我不自覺地縮縮肩,仿佛有點冷。十分不喜歡對服裝太了解的男人,尤其是比我了解的男人,尤其這個男人還是陳禾。如果一個男人處處比你高,處處比你強,你就很難和他一起想到天長地久。
我今天不想和他吵,也不想說話,一個字也不想說,我只是想喝點酒,那種金黃色非常好看的淡啤酒,幾乎沒有度數,可以多喝點,暢快淋漓的感覺挺不錯的。酒吧很暗,很安靜,只有鋼琴流淌的聲音,我喜歡這里,不吵不鬧,用柔軟的空氣安撫著或躁動或絕望的人群。老板是個中年男人,看不出具體年齡,聲音非常柔軟。我常來,我們就認識了,他說這里并不賺錢,可他喜歡這里,無法離開。我說我也是。
我用細而纖巧的杯子慢慢喝著幾乎是夢幻的金色,陳禾坐在對面,不客氣地喝我的酒,我視而不見。他覺得無趣,就慢慢把一張紙展在我面前:“看看,這是什么?”我不理,他又展到我眼前。兩分鐘后,我抬起眼睛冷冷地看著他:“你什么意思?”他洋洋得意:“你又為什么賣了老宅,據我所知那可是你外公留下來的,這么珍貴的東西怎么能賣呢?你缺錢嗎?缺錢你和我說呀!現在,我幫你買回來,你覺得這樣的求婚禮物算不算有誠意?”
我把那張紙折好,擺在他眼前:“去哄小姑娘吧,我的胃口不止這些。”他狐疑地看著我,語氣變得不自信:“你要什么,說給我聽,即使現在不能給你,將來也會給你。”我絕望地一口氣喝掉一杯,為他,更為我。
有一段時間,我沒看到陳禾,那種失落就像心臟脫軌。突然覺得人生真是沒什么意思,那么信誓旦旦,說走也走了,還有什么可以相信?越來越多的傍晚,我在酒吧里度過。人少的時候,老板會坐在我面前陪我喝一點,他知道我不討厭他。有時候他會問我那個男孩哪去了,我說不知道,他來的時候就是要走的。他問我為什么,我說因為我30歲而他只有24。他說不一定的。我說,一定。就像我喝一瓶啤酒一定會失明。他驚訝地看著我。我笑了,搖搖那杯金黃:“這個沒關系。”
雖然陳禾走了,可我不想寂寞一輩子,無論誰失去了什么,明天太陽照常升起。我有不錯的容貌、不錯的工作、不錯的收入、買得起安娜蘇,憑什么不好好過日子!再說,公司那么多小姑娘對我的職位虎視眈眈,我不努力就是給她們機會順便把自己逼上絕路,現在,我是孤單單的一個人,必需靠自己。
公司最近狀況不佳,突然爆發的金融危機令我們這些主要業務靠出口的服裝公司元氣大傷,必須重新在國內尋找市場機會。老板說雖然咱們是大公司,暫時沒有倒閉的危險,可是如果再拿不到像樣的訂單,只有大規模裁員。我暫時不會被裁員,但年終獎肯定要縮水,心情不佳,就接了在某時尚雜志做執行主編的閨蜜的邀請,參加一個周末時尚派對,至少有蘭蔻樣品拿,能省一點是一點。
派對很繁華,一點沒有金融危機的跡象,難怪奢侈品都把中國當成救命稻草,有錢人真多!我穿著從閨蜜工作間里暫借的香奈爾和穿著LV的她雙雙扮名媛,居然也挺像。其實人家主編早是見慣這些,我卻是第一次,總覺得連走路的樣子都很做作。正做作著,一抬頭,猛地看到他!仍然年輕,挺拔,深灰色西裝。他明明也看到我,卻仿佛不認識,目光很潦草地劃了我一下,轉頭繼續跟一個外國女人笑。刻骨銘心原來也可以用一指輕輕抹平。
剛只喝了一點紅酒,卻感覺天旋地轉,我死死抓住主編的手,她看出我臉色不對,我只一句話:“快帶我走。”她環視四周,感覺有點古怪,又不知所然,確定我走路沒問題之后,盡管還沒拿到蘭蔻,仍然很義氣地陪我走出來。
上了車,她一個勁問我怎么了,我不停地啜泣:“我看到陳禾了。”她是知道的,嘆了一口氣:“你這不是自己跟自己找別扭嗎?人家拼命給你不要,現在又這樣……”她有一百個理由嘮叨,我沒有任何理由,就想哭,因為我清楚地看到,我和陳禾的緣分到了盡頭。他輕輕的一瞥,竟像一把刀,在我眼前劃出無數血痕。
幸好第二天是周末,我只管躲在被窩里假裝什么都沒發生。可執行主編偏偏不識趣地打來電話:“我打聽了,陳禾現在基本上可以稱為富豪,擁有數億身家,如果你要的是錢,那就虧大了。”我二話不說把電話線拔掉,后悔嗎?不。絕不。可淚水為什么不停地流?
星期一。為什么有星期一?哎,門總是要出的,太陽照常升起,日子就得精神地繼續。樓下,一個男人背對著,挺拔,深灰色西裝。我頭一暈,揉揉眼睛。轉過來。很年輕,很好看。一個不相干的男人。我在等誰?指望他是誰?女人天生就是愛做夢的動物。
公司樓下。一抬頭,一個男人,深灰色西裝,挺拔的側影。心臟狂跳,可那只是銷售部小張。我拍拍臉,幻覺可不是好玩的,據說屬于抑郁癥患者,我現在只有一個人,如果再發了瘋了……絕不!
咬咬手指,很痛。是的,人生就是會痛,痛完就清醒了。深吸一口氣,挺挺胸,還是那么驕傲,陳禾又有什么大不了!當我輕盈地走到辦公室,發現門居然是開的,輕輕一推,老總坐在里面。我以為自己走錯門,剛要退回去,老總卻大聲叫我:“蘇安娜,你朋友在等你!”什么朋友,還勞老板在這里陪等?推門進來,一扭頭,墻邊站著陳禾,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有似無。老板站起來,心情很好地向陳禾點頭:“陳總,你們老朋友聊聊,晚上我安排,一定給我這個面子!”向外走時,眼睛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安娜,陳總可是咱們的大財神,務必招待周到!”
門關了。我低頭看看手指,仍殘留幾點牙印,痛也重新找回來,幾乎落淚。
陳禾很隨便地坐在沙發上,我也扶著桌子坐下來。不知為什么,我竟然有勇氣看他,皮膚粗了、胡楂密了、肩膀寬的像個男人了。兩年時間,小男孩長大,這通身的氣派,證實著我當年的選擇并不錯。我把目光投向窗外,媽媽的臉若隱若現,那蒼白、期待和絕望卻真實地浮在那兒。媽媽臨死前對她的寶貝女兒說:“不要嫁給比你年輕的男人!媽這輩子有多慘你看到了,沒有爸爸長這么大有多可憐你更明白!”
陳禾走到桌前,把一張紙展開:“兩年前,那張紙你覺得輕,那么這張呢?”我低頭看,一個足以讓公司渡過難關的巨額合同。他用手指在桌上點點:“知道這張紙怎么來的嗎?是我用命換來的。一起去了五個人,活著回來三個,賺錢回來的,只有我一個。你看,我運氣不壞。你要的是這個吧?只要你要的,我都可以拿給你。”
我把紙推回去:“拿去給別的姑娘吧。”他一聲冷笑,揚長而去。
一轉眼,老板沖到我眼前,又急又氣:“蘇安娜,你怎么搞的,想把大家都害死啊!”我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您要不高興,我可以離開。”老板轉眼換上懇切的表情:“安娜呀,咱們公司的困境你知道,我一個人倒沒什么,總不會餓死,可下面那么多員工要是沒了這份工,一家老小只能喝西北風,你跟陳總好好說說,總會有辦法的……”從不曾低聲下氣的人對你低聲下氣,你還能說什么。
一切都在陳禾預料之中。他邀我去他家,我答應了。不知道會發生什么,可是就算發生什么,我也樂意。我已經跟媽媽說了,我愿意賭一把,求她別再攔著我。
開門的是個外國女人,系著花圍裙,滿臉笑容,說的“請進”竟然很標準。我猜是俄羅斯姑娘,同樣金發碧眼,但俄羅斯姑娘與英國或美國姑娘有種天生的不同,說不出來,但一下子就能感覺到。
陳禾也系著花圍裙,站在桌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安娜,嘗嘗我和吉娜的手藝。”我不舒服,很不舒服。他們的樣子多親密呀,好像一家人,可他為什么又和我糾纏不清?我的辨斷沒錯,桌上擺著正宗俄式大餐:綴著一朵奶油的蘇泊湯、水果沙拉、俄式面包圈、烤大馬哈魚塊、牛肉炒飯和烤香腸。
我向吉娜微笑致謝,把蘇泊湯上的奶油推到一邊,低頭猛喝,味道真不錯。我從不吃沙拉和香腸,就先把牛肉炒飯消滅,最后就著啤酒吃面包圈和魚。吉娜顯得很高興,不停地問我這個好吃嗎,那個好吃嗎,得到肯定的回答就會哈哈大笑。每個廚藝得到承認的女人都會很高興,何況承認她的還是另一個女人,何況坐在身邊的還有她的心上人。吉娜興頭上會自然地扭頭在陳禾臉上啄一下,陳禾的幸福表情也絕不是裝出來。
餐桌上很熱鬧,我和吉娜用英語交談,陳禾和吉娜用俄語交談,我和陳禾則用中文。終于還得步入正題。我說:“陳禾,那份合同如果可能就請簽給我們吧。”陳禾點點頭:“本來就是簽給你們,它本來就是你的,我不過期望你至少低一次頭。可是昨天晚上吉娜來了,我就覺得自己根本沒必要那么做,我有吉娜就夠了,貪心沒有好下場。”我抬頭看看吉娜:“當然,她最多不超過22歲。”陳禾點點頭:“沒錯,年輕貌美,無依無靠,不在乎我有多少錢,卻曾不顧一切救過我的命。那年在俄羅斯,開公司。”
我也不在乎他有多少錢,我也可以為他舍去一條命,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們注定是不相干的人。
告辭時,吉娜上來擁抱我,希望我下次再光臨。為了表示心無芥蒂,陳禾也抱上來,又大又溫暖的胸膛,我只是過客。我迅速滑出去,鉆進車里把車開到轉角,驚恐地睜大眼睛,仍然一片漆黑。五分鐘。十分鐘。我想如果下一刻仍是漆黑,我就讓車隨便撞在什么地方。漸漸地,光亮來了,世界終于恢復成本來的樣子,真幸福啊。我摸出電話按出一串號碼,我唯一記得的號碼:“陳禾,你要記得,我愛你。”
電話那邊一串忙音,這個電話,兩年前就停了。可是又有什么關系呢,我把車兒開的像一匹歡快的小馬,我不介意在他心里我是個什么樣的女人,我只在意在他心里一直住著我這樣一個女人,冷酷的、貪婪的、自以為是的雖然喜歡淺草但因為名字叫蘇安娜就一定要穿安娜蘇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