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國百年，長留去思！

南方朔

蔣經國的一生，如果要簡單概括，可以說是少年多叛逆，青年多理想，中年而專擅，壯年多建樹，晚年則澈然而悟、開始放權，為臺灣的自由化民主化埋下種子。

2003年，臺灣大學法學院的退休院長許介鱗，曾特別邀請旅日的臺灣經濟史權威、東京經濟大學名譽教授劉進慶，美國前外交官、《蔣經國傳》作者陶涵，橫濱市立大學兩位“中國通”矢吹晉教授和村田忠禧教授，大陸《百年潮》雜志副主編李海文女士以及區區在下，作了一次“兩岸領導人評比”，根據歷史貢獻與影響打分數。

該次評比打分數的結果是，在臺灣的領導人里，蔣經國居首。

去年臺灣有一家報紙做民調，評選對臺灣貢獻最大的領導人，根據支持者的百分比來算：蔣經國50%，李登輝11%，蔣介石6%，陳水扁5%，嚴家淦1%。蔣經國還是遙遙領先。

臺灣是個有嚴重分歧的社會，只要一涉及政治人物，立即評價兩極，這就是臺灣獨特的“愛憎情節”。但不論多么有偏見，蔣經國總是能成為最大的公約數。在最根本的問題上，臺灣還是有是非的。

有關蔣經國的一生，陶涵所著的《蔣經國傳》已經記載得相當詳細而公正，雖然在評價上可能多了一點偏愛。不過，無論政治立場為何，人們不得不承認，盡管蔣經國的一生復雜多面，甚至他手上所沾的血腥永遠也洗不干凈，但他對臺灣所做的貢獻卻也無人可以取代。

在政治中，對于所謂的“威權專制”有兩種分法。一種是“硬威權”，即統治者依靠權力的集中，用嚴厲的鐵腕處理各種事務，一種是“軟威權”，它雖有極大權力，但已能警惕到鐵腕將對未來造成的極大反面效果，因而盡量自我約束，而用軟性手段去處理事情。蔣介石是“硬威權”的典型，而蔣經國無疑是“軟威權”最好的代表。“軟威權”里已有體制改革、現代化管理以及自由化民主化的可能性。

蔣經國的一生，如果要簡單概括，可以說是少年多叛逆，青年多理想，中年而專擅，壯年多建樹，晚年則澈然而悟、開始放權，為臺灣的自由化民主化埋下種子。當然，他壯年之后（出任行政院長后），盡管表現優異，為臺灣的經濟發展與體制改革做出了先驅性的貢獻，但他選擇了李登輝為副手，則不能不說是個巨大的錯誤。李登輝不是后來自己就公開表示，他最得意的就是見了蔣家人后坐椅子時屁股只坐三分之一，以這種謙恭換得了蔣的信任嗎？

蔣經國在到臺灣之前的事跡，余生也晚，未曾恭逢。他到了臺灣之后的早期，負責特務系統的整合與提調，這些也只能是從一些被迫害而劫余的老輩口中得知。但從他出任行政院長起，他的所作所為，則是今天臺灣成年人的身體記憶。由于那段時間內我曾被兩次召見，加上這期間在新聞界工作，遂有一些特別的感想。

第一，中國大陸如何我不知道，但在臺灣，蔣經國的勤政態度與清廉生活應該不可能再見到。他不只是管“大事”而已，在行政院長任內，他看公文與批注之多，叫人嘆為觀止。我當時靠關系多次進出門禁甚嚴的行政院，請做官的朋友把他批閱過的公文拿來看，每次一抱就是一堆。他那種勤政精神，很自然會讓人想到清朝的雍正帝。

此外，或許因為他血液里還有早年理想左翼的精神，他的生活極度清簡。他的住家“七海山莊”就是個粗糙的小洋房，擺設普通，和一般中產階級住家沒什么兩樣。出門走訪時，他可以隨便走到哪吃到哪，路邊小攤也毫無所謂，這都是不可思議之事。

他勤于下鄉，不是為了選舉，而是對基層確實關心；下鄉時如果路面淹水，他卷起褲腳就涉水而過，穿西裝皮鞋的地方官在一旁尷尬萬分，只好硬著頭皮跟進。

第二，他帶出一個過硬的團隊。在他當權的日子里，臺灣人日后為之得意的所謂“技術官僚體系”開始確立，許多“財經教父”如李國鼎、孫運王睿、俞國華等人都能獨當一面。這些人也都生活極儉樸，全力奉公。臺灣能安然度過兩次石油危機，能推動十大建設及農村改革，都是他帶領這些“財經教父”所做的貢獻。

這些“財經教父”里，李國鼎可算典范，他住在還算有點大的日式住宅里，擺設極其簡單，連個像樣子的書桌都沒有，只有一張大學生使用的那種附一個小桌面的椅子，批公文和寫字都在上面。

臺灣后來的領導人如李登輝、陳水扁，住豪宅，打高爾夫，玩珠寶：而“財經教父”如劉泰英。林文淵等都會拼命撈錢。臺灣人會特別懷念蔣經國時代，不是沒道理的。

第三，蔣經國的確已把“軟威權”做到了極致。他當權的時代，整個國民黨仍然架構完整，它的青年工作體系“青年反共救國團”也架構完整且功能良好，因此蔣經國能“耳聰目明”。我記得有一年夏天，一次重要會議后，蔣經國喊住當時的臺灣省主席謝東閔，告訴他聽說石門水庫的蓄水已快見底，請他注意做好用水調配。謝東閔回去一問，果有其事。他后來說，他一想到這件事就冷汗直流，覺得很羞愧，之后對自己轄境之事再也不敢馬虎。

這是件小事，很有些古代統御術的影子。不過蔣經國確實靠這些，形成了一個敬業的統治團隊。

第四，一般人可能沒太注意，他公開演講時，記者們最盼他脫稿演出，因為他一脫稿，必然警句不斷，會講出一些有真性情的有力話語。他那種奉化腔的演講，是很有煽動性的。

蔣經國到晚期，由于臺灣民主化之聲日漲，尤其當“江南案”及“高雄事件”壓制無效后，他開始覺悟。據我所知，諸如解嚴、開放報禁黨禁、國會改選、兩岸復談，這些事全都進入了他的時間表。可惜的是這些事都還來不及展開，他就病歿了——他的病歿，其實與他年輕時豪放飲酒如喝水，以及后來在飲食上馬馬虎虎有著密切關系。

這也是后來臺灣一堆人搶著當民主英雄時我總會啞然失笑的原因。臺灣的民主化是在蔣經國時代開始的——他把鷹派的王升放逐，就是第一步。如果蔣經國多活一段時間，兩岸早已復談，臺獨問題也不會愈演愈烈。

政治人物的評價在于歷史地位的最終評定，而不在于一時的敬畏或者選票的多寡。蔣經國當然有過，且過犯嚴重。他和他父親到達臺灣時風雨飄搖，政權不合法，美國不支持，已到被滅亡的岌岌可危的時刻，為了自保而雙手不干凈，這是歷史的宿命。但蔣家父子終究不是紂式暴君，蔣介石始終堅守民族精神，是個失敗的民族梟雄；而蔣經國則銳意革新，把一個邊陲的臺灣小島打造成“四小龍”之首，他用心、勤政、清廉、親民。

他的時代臺灣貧富不懸殊，沒有夸張的奢侈，官吏不太敢貪污，社會有著極強的上進精神。所有這些，現在已不見。今天的臺灣，是劣質民主，蔣經國則是“軟威權”最好的境界，而只有優質民主才可能超過這兩者！

今年是蔣經國百年冥誕，他不只在臺灣享有最高聲望，縱使在整個華人社會也同樣為人追念，不是沒有原因的。

1978年蘇澳港工作人員冒著風雨在巨型沉箱上祝賀蔣經國、謝東閔當選第六任正、副“總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