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素
明星咖啡屋里,歲月自有不動聲色的力量。一面是政治人物送往迎來如過眼煙云,一面是至純至性的文化氣息與記憶,保存在臺北街頭、指間的書頁上和人們永遠的眷戀中。
“坐在空蕩蕩的大屋角落,看著外頭熱鬧的塵灰飄落。”用這句話來形容臺灣兩蔣時代的起落,再貼切也不過。
1985年3月15日.蔣經(jīng)國夫婦在家中合影。
今年4月13日是蔣經(jīng)國的百年冥誕。物換星移,蔣家在臺灣留下的痕跡越來越輕,雖不時有政治紛擾,但蔣家呼風喚雨的年代終究過去了,后人也只能在一些角落憑吊當年的風流人物。
只是相較于老蔣與宋美齡在圓山飯店的富麗堂皇,雕梁畫棟,有著蘇維埃背景的蔣經(jīng)國與妻子蔣方良,卻始終如此低調(diào)、平民,卻又神秘得讓人遙不可及。蔣經(jīng)國愛交好友、善豪飲,但只有在私人聚會場所方能領略到他的熱情。滿是大佬與競爭者的環(huán)境中,蔣經(jīng)國每一步都踏得異常小心。
影響所致,除了在鄉(xiāng)間街道上一般的市井小吃得以窺見蔣經(jīng)國作風之外,蔣經(jīng)國很少密集光臨什么有名的餐館。但或許是唯一的例外,只有臨近“總統(tǒng)府”的臺北市武昌街上的明星咖啡館,不但可以嗅到蔣經(jīng)國年輕時代的豪邁與意氣風發(fā),也可以看到蔣經(jīng)國與蔣方良恢復西伯利亞時期互稱“尼古拉”與“芬娜”的熱情與自在。
但隨著蔣經(jīng)國登上權力顛峰,位高權重,他離明星咖啡屋的距離也就越遠。蔣經(jīng)國忙于國是,蔣方良閉守在七海官邸之中,不再與白俄鄉(xiāng)親多所聯(lián)系。同時隨著世代的凋零,明星咖啡屋的位置讓給了文人墨客,有著俄式獨特風味的明星咖啡屋一舉成為臺灣文學史上首見的文學沙龍,號稱文壇“永遠的沙龍”,更吸引了許多朝圣者聚集。
臺灣詩人羅門在《明星咖啡屋浮沉記》詩作中所說,“茶在沉思,咖啡在默想,文學在高談,藝術在闊論,時間在筆下奔馳,空間在稿紙上展開……”正是明星咖啡屋的縮影。
追憶似水年華
1950年代的臺灣,正值戰(zhàn)后物資缺乏,又面臨中共對岸炮火威嚇,因此娛樂休閑生活相當缺乏。蔣介石宣稱隨時反攻大陸的號召,更使得大批隨他來臺的軍民根本沒有長居的打算,朝不保夕,自然更沒人有時間去消費一些來自西方的物資。
不過,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臺灣的日子畢竟承平了下來。許多來自上海等大城市的人,也紛紛懷念起過去資產(chǎn)階級的生活情趣,只是臺灣過去長期受日本統(tǒng)治,這些娛樂還是以日式風格為主,西方的牛排館、西餐廳、咖啡廳,甚至西式蛋糕都很少見。不過相當湊巧,一批從上海流亡到臺北的白俄羅斯人,到臺灣后眼看百業(yè)蕭條,決心合資開店,賣起了家鄉(xiāng)風味的俄式面包和餐飲。店招是大大的英文字“Astoria”,俄文意指宇宙中的星星,代表堅韌不滅的力量,也是對故鄉(xiāng)的思念。這家店正是日后大名鼎鼎的“明星”咖啡廳。
當時明星老板是白俄人喬治艾斯尼,股東是五位白俄國沙皇族后裔,一名從上海流亡到臺北的年輕中國人簡錦錐是伙計,房東正是后來當選過臺北市長的高玉樹。明星的傳奇就此開啟。
由于當時臺北鮮少西式餐點,政商名流趨之若騖,紛紛來到武昌街等待購買剛出爐的面包。明星更引進了臺北首見的巧克力蛋糕,慢慢打響了招牌。尤其在臺灣物資缺乏的時代,明星店里專賣用透明玻璃虹吸式咖啡壺的手煮咖啡,一切風味都看攪拌次數(shù)、方向、時間控制而定,甚至強調(diào)“每一杯手煮咖啡都代表一個當下,一個回憶”。這些在當時都是不小的噱頭。至于最有名的俄羅斯軟糖,則是由股東之一的一對夫婦負責制作,據(jù)說這位先生曾在俄國王宮廚房里工作,因此秘方不輕易外傳,總是在自家秘密調(diào)制。
明星咖啡屋,匯集了純文學年代的許多小小傳奇。
明星咖啡屋的擺設也別具一格,濃厚西式風格的窗簾垂掛在拱型窗欞上,約70平方尺的屋內(nèi),以木質(zhì)地板鋪就,同時擺數(shù)十張紅木方形火車座與5張圓形桌椅,讓人印象深刻。尤其對于四處流亡的在臺白俄人,食物與氣氛成了他們治療鄉(xiāng)愁的靈藥,明星如同他們的故鄉(xiāng)。許多人在這一場合出現(xiàn)時總是西裝筆挺,貴族氣質(zhì)表露無疑。
俄式料理自然也吸引了年輕的蔣經(jīng)國與蔣方良光臨。有時他們還帶著年輕的蔣孝文、蔣孝章來吃西點和羅宋湯,俄羅斯軟糖、麩皮面包和火腿是蔣家的最愛,剛遷到臺灣不久的蔣方良因為能嘗到家鄉(xiāng)味更十分興奮。那樣的時刻,他們都自稱是尼古拉與芬娜,宛如回到俄國的年代,輕松自在地參加白俄人的聚會。
尤其每年元月13日俄羅斯人過舊歷新年,蔣經(jīng)國夫婦會聯(lián)袂前來與大批人一同慶祝,到了24點整,兩人便跟著大家一同舉杯大喊“那達”(俄語干杯之意),并且喝幾近私貨的伏特加來炒熱場子。現(xiàn)場常有人即興以口琴或其他樂器吹奏俄羅斯民謠,歡樂氣氛吸引了包括蔣經(jīng)國在內(nèi)的賓客翩翩起舞。
然而,隨著蔣經(jīng)國步入中樞,“反共抗俄”的國策底定,蔣經(jīng)國一家便以“不便參與私人宴會”為由,慢慢深居簡出,明星就漸漸看不到尼古拉與芬娜的身影了。甚至明星賣的俄羅斯軟糖也只被稱為軟糖,俄羅斯咖啡改名“馬尼拉咖啡”,以求避開當時白色恐怖下的軍警侵擾。只是偶爾,蔣經(jīng)國夫婦還派司機到“明星”帶回幾包俄羅斯面包和軟糖,或定制多層蛋糕為蔣介石祝壽。
轉型藝文沙龍
慢慢地,白俄羅斯人也消失在臺北街頭,明星有了另一番的風味。1964年,Astoria掛上了中文字“明星”的招牌,似乎暗示新時代的開始。尤其當時臺灣民間生活普遍艱難,咖啡、牛油都屬于不配給、需從國外進口的物資,象征著上流社會生活的品味,因此在臺北市幾個鬧區(qū),或是駐防美軍流連區(qū)域,一家家西式咖啡店應運而生。有蔣家光環(huán)籠罩的明星成了其中翹楚,躍升為上流社會、明星、文人常去消費的據(jù)點。
艾斯尼去世后,年輕的簡錦錐接手了咖啡廳。在簡錦錐努力下,明星味道保留不變,除了咖啡依舊香濃,據(jù)說掌廚廚師曾讓他看過一次調(diào)制俄羅斯軟糖的過程,簡錦錐之后憑記憶調(diào)配,味道依舊“一模一樣”。念舊的他,數(shù)十年特地為艾斯尼保留二樓常坐的位子,桌上擺放餐盤刀叉,每日更換一杯紅茶追念友人。
當時位于臺北市武昌街的明星,因靠近“總統(tǒng)府”,鄰近鬧區(qū)西門町邊陲,又與當時臺北書店街重慶南路,以及熱鬧的衡陽路金店、布莊連成一串,人潮帶來了榮景。影響所及,大批渡海遷臺的文學作家在邊隅小島的這個邊邊角角展開豐富的創(chuàng)作歷程。白先勇在散文《明星咖啡館》中寫過,臺北市總變得厲害,但總有些地方,有些事物,令人追思、回味。
臺灣號稱“孤獨國國王”的知名詩人周夢蝶,正是于1959年順利地在明星咖啡屋門口騎樓下擺了一個攤子——那年,也是蔣方良寫信給明星,表達他們夫婦今后無法再赴私人宴會的同一年。
周夢蝶不賣新書、月歷,只賣周夢蝶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與一些舊書。當他上明星聊天、創(chuàng)作時,有些客人就在攤子上放張便條,說已選好詩集,錢托在咖啡屋旁的茶莊里。周夢蝶一襲長袍,一卷在手,駐守明星咖啡屋下21年,早已成了臺北書街與明星咖啡屋的特殊街景,甚至白先勇也曾將周夢蝶的孤獨樣貌寫進詩里。
尤其當時正值國民黨戒嚴管制時期,各項出版品都在監(jiān)管之列,偏偏常駐明星咖啡屋的周夢蝶就有些魯迅、巴金等大陸作家的禁書,吸引求知若渴的青年非來不可。禁書大約擺在攤架邊的布袋里,多數(shù)時候,周夢蝶盤腿打坐,買書人不好打擾他,買了書就上二樓喝咖啡。
單純文學年代的諸多小小傳奇,吸引許多文壇作家在明星聚會。甚至有人混一天,中午出去吃碗陽春面,晚上又出去吃碗鹵肉飯,回座繼續(xù)待到打烊,但老板從不介意。事實上,當時不少作家都是進門點一杯咖啡,伏案筆耕鎮(zhèn)日,只是咖啡屋也見慣不怪,不去理會。從老板到員工不但沒人給臉色,還會固定來倒水、服務。
周夢蝶回憶,他來咖啡屋擺攤的第一天晚上,老板娘就送上一盤蛋炒飯給他,讓他至今難忘。
以至于后來,臺灣《文學季刊》編輯每次都選擇到明星咖啡屋開會,向作家催稿,暢論文學理想;每期《現(xiàn)代文學》都在明星咖啡屋三樓,從內(nèi)容討論到編輯、校稿一體包辦。白先勇曾回憶,他過去編《現(xiàn)代文學》時,編輯們時常將一包包滯銷舊雜志提到周夢蝶的攤子,丟給他后就上樓啜飲濃郁咖啡,消磨午后。
在明星咖啡屋的極盛時期,臺灣最重要的文學家包括白先勇、黃春明,三毛、陳映真、周夢蝶、楚戈、羅門、隱地、王禎和等人都選擇在此駐足,林懷民,龍應臺、侯孝賢、朱天心。七等生、施叔青、季季、陳若曦、張毅等人更未曾在此缺席。因此當臺灣文學史談到當時的黃金年代,絕不能忘了提明星咖啡屋。
當時許多文藝青年借著到此消費,一窺大師風采,咖啡屋就慢慢成了臺北市文學地標。就像當時的臺北市長馬英九所說的,“雜志看文星,咖啡喝明星”就是當初青年的時尚。
黯淡到重生
現(xiàn)在坐在咖啡廳靠窗臺的位置。還可以看到許多當時文人的照片。臺灣文學大師黃春明說,自己早年從宜蘭到臺北謀生,租的房子毫無創(chuàng)作空間,因此他的作品多數(shù)寫于明星,這樣的氣氛讓他創(chuàng)作源源不斷。但說也奇怪,離開明星后,寫作幾乎交不出成績單!
黃春明至今仍會笑說,那時每天只點一杯5、6元的咖啡從早坐到晚的日子,剛開始覺得不好意思,所以都坐在樓梯旁。后來看老板不趕人,干脆帶著妻子和剛出生的長子同來,太太就在桌上為孩子換尿布,連孩子都是吃明星的免費面包長大的。當時公司有事要聯(lián)絡,也是打電話到咖啡廳找人。
篤信“寫詩可以主宰一切”的周夢蝶則回憶,當時三樓沒有冷氣。比較少人上去,所以他偶爾會上去寫詩。尤其上樓有個小小的屏風速著,靠著墻沒人干擾,他在明星寫出來的第一首詩作《回音》,就是這樣誕生的。
當時還是大一學生的文學青年林懷民,在明星待了5年,自稱“明星咖啡屋畢業(yè)生”,交出的處女作就是后來的《蟬》。這部他唯一創(chuàng)作的小說,也以明星咖啡屋作為場景。不少老作家都揶揄,林懷民的父親、前內(nèi)政部長林金生每次到店里的第一句話就是:那個“猴囝仔”有沒有在這里?
過往種種美好回憶總有結束的一天。
隨著時代變遷,臺灣經(jīng)濟起飛,咖啡已經(jīng)無法滿足新一代的時尚需求,商店經(jīng)營不易,而昔日窮作家又都成家立業(yè),經(jīng)濟漸改善,讓明星咖啡屋風華不再。先是周夢蝶的詩攤收了起來,咖啡屋繼而在1989年吹起熄燈號,更在2000年遭遇過一場火災,損失慘重。
只是臺灣文壇已經(jīng)將明星當作一個重要地標,因此在各方支持催促下,明星咖啡屋終于在2004年由簡錦錐的女兒簡靜惠接手,重新開張。已經(jīng)退休的簡錦錐還從南投埔里搬回明星第一代舊桌椅,找出藏在家中的俄羅斯杯盤,要求老師傅用手工做出和當年一模一樣的鐵窗、木窗,仿佛時光倒流般,隨著音樂與咖啡香流瀉在臺北街頭。蔣方良一直吃到93歲的俄羅斯軟糖,同樣口味不變,以蛋白,洋萊粉為原料,夾著細碎核桃,成為臺北街頭的暢銷商品。
如今明星已然在慶祝成立60周年,相較于政治人物的送往迎來如過眼煙云,明星卻因為濃厚的文化氣息與記憶,保存在臺北的街頭。凡存在者必有衰敗之日,明星或許總有吹響熄燈號的一天,但它在臺北與臺灣文化上留下的印記,卻顯得如此深刻。
編輯 涂艷 美編 虎妹
當年許多文人名士的照片,被掛在店內(nèi),成為最珍貴的記憶,亦算鎮(zhèn)店之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