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楠
近日,香港城市大學法律學院與最高人民法院及所屬國家法官學院,會同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法律學院根據三方合作協議合辦的內地法官培訓班,已在香港城大正式開課。這是去年2月法官學院與香港城市大學簽署的兩項合作協議之一,另一項目“中國高級法官研修班”將于今年5月再派員赴港。
據悉,已進入培訓班的首批30名學員來自內地17個省市自治區均由各省選拔推薦,經國家法官學院考試,城大法律學院選定,并獲全額資助。在美期間,哥倫比亞大學法律學院將邀請一批現職及退休的美國法官、法律專家及學者授課,而學員也可到美國國會,最高法院及司法部進行實地考察。
由于提供法學碩士課程培訓,該項目成為國內首次大規模的法官海外學位進修。至此,距離1989年福特基金會幫助中國法官海外受訓,中國法官不同形式的海外培訓已經進行了整整20年。在此期間,這些跨越中西的法官培訓,到底在中國的現代化法治進程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那些受訓者(以及他們培養出來的法律工作者)是否如外界所期待的那樣,作為一塊塊基石,參與構建了中國法治社會的根基呢?答案也許不是那么確定。
來自西方的資助
48歲的孫本鵬現在是國家法官學院培訓部的主任,20年前,他曾是安徽省蚌埠市中級法院的一名助理審判員,一個“必然的機遇”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當時,剛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的中國開始恢復法院,卻驚慌地發現:法院系統里,政法專業出身的法官只占6.8%,其余人員是從各機關、工礦企業以及部隊轉業人員中吸納而來——法院最緊急的任務是“給法官普法”。
為了快速“補課”,1985年,最高法院創辦全國法院干部業余法律大學,進行基礎法律教育和專門性職業培訓。1988年,又成立中國高級法官培訓中心,培養法院隊伍的高級人才。1997年成立國家法官學院,各省市下設31個分院。經過20多年的培訓教育,全國法院大專以上學歷人員已由最早的6.8%上升到現在的平均70%-80%。
與此同時,福特基金會在1983年建立“美中法學教育交流委員會”,希望資助中國第一批法官出國培訓或攻讀學位。“Training the Trainers(培訓培訓者)”是發起這項培訓的主要目的,他們試圖借此幫助中國建構一個現代法治體系。
1987年,最高法院開始從地方法院招募第一批準備外送培訓人才福特基金會最終從中選出了8人于1989年作為高級訪問學者分別派赴美國、加拿大、法國和澳大利亞等地。
本科畢業于安徽大學法學院的孫本鵬就是這第一批被外送培訓的“八大金剛”之一。來自最高法院的初選將他從安徽地方法院“拎”到了北大,在接受了一年的英語強化培訓后,他考上了北大的法學研究生。讀研期間他以出色表現脫穎而出,最終被選派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作為期一年半的訪問學者。
在美期間,孫本鵬跟哥大本科生或研究生一起上課,學習英美普通法系的制度、美國司法制度和審判技能,包括律師的辯護技巧,還有美國刑事方面的法律制度。
訪問學習結束之后,孫本鵬回到中國,繼續完成了他在北大的碩士學位課程。然而,和他一起出國的8個人,在訪問結束后回國的只有四個其中有人在回國后不久便再度出國。
“同一批出去的人,有人在國外培訓期間就申請留美攻讀學位了,回來一段時間又再出去的人也是在國外期間就申請上學了。”孫說。這些出國的人,后來從事的行業并不一定與法律有關。很多年后,也有人回到中國開拓事業,但已經是生意人了。
回國后,孫留在國家法官學院作為一個Trainer任教至今他的碩士論文《美國刑事訴訟中的變訴交易制度》,在中國第一次詳細介紹了美國的刑事訴訟人變訴交易制度。如今他的主要研究領域是中外刑法比較和法官培訓制度研究。
自上世紀下半葉在第三世界國家和地區,主往是一些西方國家的政府機構或民間組織最早推動了法官出國培訓J的開展。福特基金會從1980年代后期起至1990年代,就曾大力出資支持中國法官出國培訓進修或攻讀學位。
適應WTO中國開展法官培訓
隨著中國經濟實力的迅速增長,在當時“出國熱”的影響下各類出國培訓項目逐步轉變為由國家和地方自行出資支持為主。
1996年開始,中國法官的國際交流進入了一個高峰期,從送出去到請進來,從中央到地方都有項目,特別是中國加入WTO以后,國際司法合作、司法交流增多,而培訓內容也由一般性的制度介紹向專題化具體化方向發展,尤其是民商法、知識產權法還有環境保護法。
其中,1999-2003年的中加合作項目曾派出30A赴加學習以及實習;2001年啟動的“中國一歐盟法律和司法合作項目”,持續了5年;各個使館,如英國的國際開發署、美國使館政治處、國際訪問學者等,也都支持過中國的司法培訓。國家法學院還曾經請來美國和德國的法官做“模擬法庭”,將同一個案件用英美法和大陸法各審一遍。
此次香港城大參與舉辦的學習項目中,主要學員將會先在港修讀一學期,學習香港的法律制度尤其是涉港澳的民商事案件審判,課程主要有香港的法律制度、國際貿易、反傾銷法、亞洲法律等。6月,學員將前往哥倫比亞大學研修一個月,進一步熟悉英美法系。
從國家法官學院給出的數據來看,各地方或許才是外送法官培訓的最主要源頭,“盡管這個數據我們無法準確統計”。據國內培訓負責人彭主任介紹,一年中,國家法官學院經費為2000萬元,地面培訓7000人左右,網絡培訓1萬人左右,送出去的培訓不過百十人。
欠缺體制前提的技術培訓
“現在各類派出學習,不回來的人幾乎沒有。大城市里都是百分之百回來,有些特別窮的地區可能也會有不回原單位的。連以前好多出去了不回來的人,現在都陸續回國了。”國家法官學院外事處處長關毅說。
不過,部分學者仍傾向認為,無論是將法官外送培訓還是請國外專家來華專題授課,培訓效果的監督和評估是難以確認的。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范愉2005年在美國威斯康星大學訪學期間曾對某直轄市高級法院與威大法學院的一個長期合作項目進行了實證考察,發現法官們除了覺得英語水平提高和了解了學術規范以外,連威斯康星大學享譽美國的法社會學,合同法等課程以及“威斯康星理念”和“行動中的法”等在培訓中均無涉及。她認為,盡管出國培訓對個人和法官整體素質的提高有一定積極意義,但作用有限,成本過高,效益過低。
對此,關毅認為:“成果要看中期和遠期,我們的專家培訓項目,培訓人員歸國后要去上崗開課,再培訓更多的法官,他的成果在更多法官的身上顯現出來。”
然而,多年致力于司法培訓工作的社科院教授李木盾則認為:“從我們吸取人類文明積累下來的現代法治經驗來說,出國培訓或者請人進來培訓當然是有必要的。但從微觀上說,意義不大。”
李木盾擔任過福特基金會資助的司法培訓項目的授課人以及評估人。在他看來,“目前的司法培訓只是在表面上解決了學歷問題,但人頭腦里面的現代法治理念始終沒有建立起來”。他直言,這些年來親身參與培訓至今已經灰心了。
李木盾發現,送出去培訓的人觀念轉變后要么不回來了,要么回來了以后,在中國的法院里呆著難受又變回過去的那個自己了。福特基金會曾經對法官培訓進行了高額的投入,他評估過培訓效果最好的一期是一個行政法學習的班——但也僅限于當時的效果好。
“大家逐漸意識到,要建立現代法治理念是個憲政問題而非技術問題,不能把解決一個憲政的問題弄成技術培訓。盡管這么多年我積極地做,但我看不到一個新的生長點,未來真是步履艱難。”李木盾說。
李曾撰文《法官培訓與司法改革》,提及“我們需要些什么”時,他表示:“如果你問中國法官他是否需要和愿意學習,他肯定會告訴你他需要并且愿意。但以往的經驗告訴我們,不管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講課,真正能使中國法官非常滿意的,實際上是很少的。法官說,他們需要解決實際問題的辦法——以至有時你會認為他們太急功近利了。以至人們要問,他們到底是需要增加權力,需要增加技術,還是需要增加知識和提高智能?抑或是兼有各項?”
他舉例稱,在一次知名法學家系列講座中,美國教授弗里德曼曾向中國法官提出個問題:“中國需要什么樣的法律制度和司法制度?”中國法官的回答都極為空洞。
他認為,一些舉辦或者支持培訓的人認為,法官需要的是轉變觀念。但觀念能不能在現存社會結構和法院建制下轉變?近20年來,雖然改革已經成為中國的熱門話題,經濟、教育、科技以及住房、醫療和社會保障等方面的體制都已提出和不斷推進,唯獨司法體制的改革進展緩慢。
事實上,去年年底召開的全國政法工作會議部署了新一輪司法改革,不過仍以“穩定”為重,更多側重司法政策、人員和經費等實務層面,對于爭議較大的一些體制性問題并未過多觸及。
編輯 涂艷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