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
I.F.斯通原來有個猶太名字,因為他于1907年生在費城一個俄羅斯猶太家庭。后來,他把名字改了而且常常只用其首字母,所以他的姓名便簡化成了I.F.Stone。他的親友則習慣叫他為“Izzy”。
斯通后來懊悔自己把名字改了因為這畢竟是缺乏民族自尊心,畏懼于法西斯主義和反猶主義的表現,有愧于自己的種族和祖先。這或許也是他一生唯一感到遺憾的一件大事。至于他從14歲起就投身于報業當了一輩子的報人而且始終堅持新聞的自由和獨立原則他則無絲毫悔意。
辦一份監督政府的報紙
斯通在賓夕法尼亞大學修過哲學,大三時輟學,進了《費城調查者報》。自此之后,他就—直沒有離開過報刊這個媒體。斯通先后為多家報紙、雜志當編輯,寫社論,其中包括《紐約郵報》,《民族》周刊、《下午報》、《紐約明星報》、《羅盤日報》等。14歲那年,他這個初生之犢曾自己辦了一份名為《進步》的月刊,并煞有介事地自編,自寫,自己跑印刷廠自己送刊物,還居然出了三期。這也就不難理解,在他46歲那年,他終于脫離了他只是其中一名雇員的報社,而獨自—人辦起了一份使他成為報界翹楚的政治性報紙——《I.F.斯通周報》。他曾不止一次對人說:“我或許可以當上《紐約時報》的主編,但我真正喜歡的還是站在外圍,孤身獨處。”
斯通有過社會主義思想,曾參加過社會黨,不到選舉年齡就當上新澤西州社會黨委員會委員。著名作家杰克·倫敦對他的影響甚大。杰克·倫敦也是社會黨人,他的長篇小說《馬丁·伊登》對斯通的思想觸動尤深。書中的主角是個現實主義作家,曾向往上層社會,但一旦擠入他發現那些所謂的達官貴人不過是些鸚鵡般的俗物,而那些控制報刊的大亨也往往是些驢子般的蠢貨,他們的最大本事就是蜚短流長,造謠惑眾。
斯通是不愿做“鸚鵡般的俗物”和“驢子般的蠢貨”的。他這份1953年開辦一直多辦了19年的周報,充分說明他不搞鸚鵡學舌,討厭人云亦云,不像驢子那樣溫馴聽話,任人驅使。他的人生榜樣之一是耶利米——一個希伯來先知,一個針砭時弊者一個悲觀的預言者。他所敬重的著作家,如荷蘭哲學家斯賓諾莎,俄國無政府主義者克魯泡特金等都懷有支持人們與資本主義制度的弊端和政治上的腐敗作斗爭的思想。
斯通曾經說:“你可以只認為我是個狗娘養的紅色猶太佬,但我使托馬斯·杰斐遜仍然虎虎有生氣。”言下之意,他是杰斐遜起草的《獨立宣言》的忠實履行者,他要維護的是人人生而平等的權利,那些不可轉讓的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為此,他要監督政府,因為政府是為了保障人民的這些權利,保障人民的安全和幸福才成立的,一旦任何一種形式的政府蛻變成了損害這些目的的政府,人民便有權利批評它甚至改變它,廢除它。
斯通根據自己辦報的切身經驗體會到,在美國,“各級政府都在說謊”。他告誡其他新聞記者說:“我可以告訴你許多事情,但你若真要成為一名好記者,你只需記住一句話:政府在撒謊。”他還說:“別去參加新聞發布會。別跟有權勢者一起用餐。去讀原先的抄本和文件,因為政府不總是自欺,它還要欺人。”
斯通這份周報就是一份監督政府的報紙。他的編撰方式不同尋常,十分獨特,我們可以摘譯《民族》周刊前發行人兼社論主筆維克托·納瓦斯基回憶斯通的一段話來加以說明:
“他的方法:搜集并細閱公文,埋頭于《國會議事錄》,斟酌令人費解的國會委員會聽證會、辯論會記錄和報告,始終在采掘新聞金塊(以標有方框的段落出現其報上),發現官方文件字里行間的矛盾,發現官僚作風和政治謊言的實例,發現侵犯民權和自由權的文件證據。他生活在民眾領域內。這是他必須的棲息地,因為利用政府原始資料來證明他的發現也只是一種策略。誰會相信這個愛爭論、難對付甚至隨心所欲、不可預料的馬克思主義者會沒有文件證據呢?”
斯通自己也曾說過,一個人只要有足夠的能力和眼光,就能從迅速漂浮過去的本周新聞垃圾中提煉出意義、真相甚或美來,從而譜成歌曲來吟唱。
一位針砭時弊者
1988年,斯通在辦公室。
確實讀過馬、恩著作的斯通,本人從未自封為“馬克思主義者”。早在1920年代末,他就因對宗派主義的反感而退出了社會黨。他說:“我覺得,黨派從屬關系不相容于獨立的新聞工作,我想成為自由人,從而來幫助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人們,維護每個人的公民自由權,在無慮于左派內訌的情況下為社會改革而效力。”不過,無論在20世紀30年代的經濟大蕭條時期,還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冷戰時期,斯通在思想上確實仍屬于左翼,始終將其筆鋒指向保守甚或反動的右翼,指向政府蒙蔽群眾的欺騙行為。
在上世紀50年代麥卡錫反共時期,這名極右的國會參議員制造紅色恐怖,歇斯底里地追查所謂從事顛覆活動的“共產黨員”。斯通當時不畏強權,旗幟鮮明地指出,麥卡錫主義是“非正義的、違背憲法的政治行為”。他寫道,要說“顛覆”,“今天在美國,最大的顛覆勢力是麥卡錫”,“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做了那么多敗壞國家名聲的壞事”,“他使許多家庭破裂,許多無辜者遭放逐,如果‘顛覆就要‘放逐,那么現在就是該把麥卡錫放逐回威斯康星州的時候了”。斯通如此痛斥麥卡錫的結果是,他的名字被列入參議院國內安全委員會的“共產黨聯盟組織最積極而特有的82名支持者名單”。
1960年代,斯通的周報—直致力于反對越南戰爭。1964年,約翰遜總統為擴大越戰、轟炸河內,有意制造“東京灣(即北部灣)事件”,無中生有地說北越炮艦攻擊美國軍艦,接著國會還通過“東京灣決議案”,授權美國總統可以在越南和東南亞地區使用武裝力量。正是斯通首先在其周報上大膽公布事實真相,揭穿了約翰遜總統的謊言。也正是斯通,早在本世紀的伊拉克戰爭之前,就預言說,美國向外擴張、侵略他國的結果假若是和平那也是“美國強權下的和平”,是不會持久的。
斯通也是民權運動的熱情支持者。他憎恨對黑人的歧視行為。最典型的一個例子是,1981年全國新聞俱樂部邀請他出席專為他舉辦的晚宴,他竟斷然拒絕。他說,早在1941年他就脫離了這個俱樂部,脫離的原因是抗議該組織不允許他邀請一個黑人朋友到俱樂部來做客,可當時因為沒能招夠25人在抗議書上簽字,他的抗議竟也就無效。他說,除非俱樂部能找到他的這位受侮辱的黑人朋友并邀請他一起出席晚宴,否則,他是不會出席的。
斯通的政治愿景
1988年11月,斯通與他的家人在一起。
斯通激進的政治態度必然會惹惱不少人_因而成為他們的眼中釘和肉中刺。他經常處于被聯邦調查局暗中調查的狀況,至其1989年逝世,他在聯邦調查局的檔案材料已厚達5000頁。他曾與蘇聯駐華盛頓使館一名成員有過一般性的接觸,結果有人到處散布說他是蘇聯間諜,一時間在華府搞得沸沸揚揚,煞有其事。
然而,斯通及其周報得到了廣大讀者的支持。這份只有4頁、訂費每年僅5美元的周報,政治見解獨到,態度誠實,文字簡潔流暢、犀利有力,至其停刊時已有7萬訂戶。物理學家愛因斯坦、哲學家羅素、羅斯福總統夫人、聯合國秘書長吳丹和電影明星瑪麗蓮·夢露都曾是他的訂戶,夢露甚至曾為所有國會議員都訂了一份,要他們聽一聽斯通對政府發表的良箴和規誡。
愛因斯坦因訂閱《I.F.斯通周報》而和斯通成了朋友。斯通家里有個鏡框,里面放著一張已經兌現的支票,這是愛因斯坦付的訂報費,應斯通的請求在兌現后寄回來留作紀念。據說,愛因斯坦臨終前還閱這份周報。他逝世后斯通所寫的訃告感人至深。50年后,他又寫了一篇關于愛因斯坦的回憶文章。他寫道,愛因斯坦是其周報的最早閱者,而且每次都提前續訂。他和妻子以及三個孩子曾多次拜訪愛因斯坦,在他家里品茗敘談,感到猶如與“上帝”一起飲茶,不過不是《圣經》里那個令人敬畏的上帝,而是小孩兒們在極樂之地的教父,“非常仁慈,非常賢明,他自己本人也非常像一個孩子”。
從斯通回憶愛因斯坦的文章中,我們既可以加深對愛因斯坦思想的了解,同時也可以進一步知道斯通的政治愿景。他這樣寫道:
“他就像巴赫和貝多芬,為尋求新的和諧之音而努力,不過他是以數學和物理為工具……這個在天空和原子中尋求新的和諧的人,也在尋求人與人關系中的秩序和公正。作為我們當代世界最偉大的知識分子他無論到哪里都在反對法西斯主義,擔憂在我國會出現法西斯主義跡象。他就是在這種精神中告誡美國的知識分子要蔑視國會的調查,不要屈從于意識形態的審問。他就像杰弗遜所做的那樣,以這種立場來闡釋憲法修正案第一條。”
他所提及的美國憲法修正案第一條也就是人權法案,規定“人民享有宗教信仰、言論、出版、集會和向政府請愿的自由”。斯通的傳記作者麥克福爾森寫道:“斯通從未停止贊揚美國的自由,正是這自由允許他像他說過的那樣去說,像他想過的那樣去想,這也就是為什么他要如此堅決地跟那些一心破壞自由的人作斗爭。”
退而不休的斯通
1930年代,斯通在他的雷明頓打字機前工作。
1971年,《I.F.斯通周報》停刊了。斯通一人長年為該報身兼數職,積勞成疾,得了心絞痛病,此時再也無法承擔辦報的千鈞重負。一個花甲之年的老人,耳朵早已聾了,眼睛近視加老花,還戴著那副像可口可樂瓶底一般厚的眼鏡,另又得了白內障。他可以退休了。但像許多老年知識分子一樣,他也是退而不休,在其晚年開始了新的征程——自學希臘語,寫一部關于蘇格拉底的書。
他是在70歲高齡重又撿起了大學時學過的希臘文。他學得很有興味,結果是可以自己搜索希臘文資料,可以用原文閱讀希臘文本,可以鑒別史料的真偽,也可以挖掘寫作素材。他說,這跟從華盛頓五角大樓和國務院的文件中深挖事實真相并無多大區別。
越學希臘文,越讀希臘書他就越愛雅典人,越愛他們所建立的人人分享的民主制度。他在接受《紐約時報雜志》記者采訪時說,在雅典,“自由討論是到處都有的普遍現象,言論自由就像呼吸一樣被視為理所當然”。然而,令他困惑不解甚至痛心的是,為什么雅典人要審判蘇格拉底?為什么要把這位古希臘哲學的開山鼻祖處死7他要弄個明白:“如此公然違背言論自由原則的事件為何會發生在一個以能自由詢問和自由表達而自傲的城市里?”
他說:“有好多年,我快活地沉浸在古老的雅典,試圖探究所有的希臘思想和文明,以求更好地理解對蘇格拉底的這場審判。在對古文獻的研究中,我偶然發現了一些至關緊要卻迄今為止一直被忽略的證據,從而使這場審判及其結果少了一些不可解釋之處。”
1988年,斯通的《蘇格拉底的審判》問世。這部極有學術價值的著作是他生命最后10年苦心孤詣、勤勉勞瘁的成果,是他在電腦鍵盤上一字一字敲打出來的,是他嘹亮的天鵝絕唱。第二年,他就病逝了。
美國社會輿論對I.F.斯通的評價一直很高。
在一次全國性民意測驗中,《I.F.斯通周報》被列入“20世紀美國100種最佳新聞作品”,名次為16,其前14名均為書籍、廣播和電視節目,所以在所有報刊中,《I.F.斯通周報》其實名列第二。
著名律師、消費者保護運動倡導者拉夫 ·納德把斯通譽為“當代托馬斯·佩因”,因為斯通的周報就如佩因在獨立戰爭期間撰寫的小冊子一樣因其大無畏的獨立精神而受到讀者歡迎。
2008年,哈佛大學尼曼新聞基金會宣布兩項計劃:每年一度頒發“為新聞獨立I.F.斯通獎章”,成立“為加強新聞獨立I.F.斯通工作室”。
還有人把斯通譽為美國“最早的博客”,盡管當時尚無互聯網,但斯通的獨立周報就如今天的獨立“博客”一樣自由傳播,傳到千家萬戶,傳到社會的各個角落。
編輯 曉波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