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丹丹
摘要:露斯是《所羅門之歌》中一位獨特的女性形象,她是中產(chǎn)階級黑人女性的代表。本文主要運用波伏娃和弗洛伊德的相關(guān)理論,從露斯的他者地位及戀父情結(jié)兩方面來分析她的悲劇人生,進而探討她的形象的重要價值。
關(guān)鍵詞:《所羅門之歌》 波伏娃 弗洛伊德 他者 戀父情結(jié)
托妮·莫里森是第一位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黑人女作家。《所羅門之歌》是她的第三部長篇小說,發(fā)表于1977年,曾獲全國圖書評論獎、美國文學藝術(shù)研究院獎。自出版至今,《所羅門之歌》一直備受評論界關(guān)注,被公認為莫里森第一部“以男性為主人公”的小說。既便如此,一直以黑人女性為創(chuàng)作的關(guān)注中心的莫里森在作品中仍然著力塑造了許多生動的女性形象。然而,縱觀眾多評論,小說中的女性人物,除了派拉特之外,似乎都處于一種被冷落的地位。其實在小說中,露斯也是一個極其經(jīng)典的形象,她是中產(chǎn)階級黑人女性命運的縮影,本文擬運用波伏娃和弗洛伊德的相關(guān)理論對其展開具體的分析。
一、男性權(quán)威下的他者
女人是什么?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在生理、心理或經(jīng)濟上,沒有任何命運能決定人類女性在社會中的表現(xiàn)形象。決定這種介于男性和閹人之間的、所謂具有女性氣質(zhì)的人的,是整個文明。”[1]一直以來,相對于男性,女性始終處于一種“他者”地位,被視為具有歷史性的劣等本質(zhì),與非理性、弱小、溫柔、細心、膽怯等等相關(guān)。她們依賴于男性才能生存,是男性的附屬品,她們的本質(zhì)是自在的存在;相反,男性被界定為理性、意志剛強、勇敢等等特征,他們的本質(zhì)則是自為的存在。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就曾經(jīng)說過:“女性之所以是女性,是因為缺少某種特質(zhì),我們應(yīng)該看到,女性的本性先天就有缺陷,因而在折磨著她。”[2]女性一生下來就被置于男權(quán)文化為之確定的處境之中,每位女性都被要求忘掉自我、拒絕自我,或者以某種方式否定自我。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尖銳地指出的那樣:“女人完全是男人所判定的那種人,所以她被稱為‘性,其含義是,她在男人面前主要是作為性存在的,對他來說她就是性——絕對是性,絲毫不差。”[3]的確,在主體的、絕對的男性世界里,女性不但喪失了作為完全人類成員的資格,而且,只要女性是他者,她就不能把自己作為主體而依賴自我意識來形成自己的身份,無法獲得自我,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露斯就是一個男性權(quán)威的犧牲品。作為一個中產(chǎn)階級富有的黑人女性,露斯被父親像金絲雀一樣養(yǎng)在深閨,完全服從父親的意愿,單純而軟弱,缺乏獨立的思想。后來,梅肯為了貪圖她父親的財富而迎娶了她,露斯又從父親的掌心落入了丈夫的牢籠。梅肯是一個自私、冷酷、獨斷、被金錢異化的人。在他眼里,露斯只不過是一個不會發(fā)聲的玩偶,一個生育的工具,一個如同豪華的房子和汽車一樣的擺設(shè)和可以炫耀的資產(chǎn)。在家里,他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他經(jīng)常對露斯在家務(wù)上的無能抱怨,對她對父親的情感表示鄙薄,在親眼目睹妻子親吻已死父親的手指時,他斷然與她分居,將她像玩具一樣被拋棄到了一個無人問津的角落里。十幾年與丈夫有名無實的幽禁生活給露斯帶來了難以言說的傷痛。雖然兒子的出生曾給她帶來了一線希望,她傾盡全力去愛兒子,試圖以母親的身份尋回女性的尊嚴,但內(nèi)化的父權(quán)社會的價值觀念使兒子對母親的愛熟視無睹,而丈夫?qū)鹤雨P(guān)于母親亂倫的教誨又使她遭到了兒子的忌恨。她的希望化成了泡影。
露斯經(jīng)歷了父權(quán)、夫權(quán)雙重的壓迫,完全喪失了自我,沒有自己的思想,沒有說話的權(quán)利。丈夫梅肯是金錢的奴隸,而她則是丈夫的奴隸。而且,雖然有著黑色的皮膚,但因為缺乏獨立生活的能力,她不能像其他的黑人女性一樣走出家庭參加家庭以外的社會勞動,她無力反抗,只能做一個被丈夫閑置的玩物。在那幢死氣沉沉的大宅子里,她的雙肩被家務(wù)勞動和操心子女壓垮了,她的頭腦沒有了棱角,整個人都讓一個男人的重壓弄得沒有了理性,如同一個活死人。每天,“由于丈夫的鄙薄,(她)總是膽戰(zhàn)心驚乃至呆若木雞地開始一天的生活,又在這種鄙薄之下變得生氣勃勃地結(jié)束一天。”[4]沒有人關(guān)愛,沒有人傾訴,孤苦無助的露斯完全生活在絕望中。她的靈魂漸漸地麻木了,機械的、毫無生氣的生活使她常常對自身的存在產(chǎn)生懷疑。為了證實自己還活著,她對餐桌上的水紋產(chǎn)生了病態(tài)的依戀:每天她都像一個管燈塔的走進窗戶再瞧一眼大海,或是一個囚犯走到院子里放風時自然而然地看一眼太陽一樣,要對那水紋看上幾眼。只有這樣,她才能證明自己確實不是生活在夢境中。在痛苦的掙扎中,露斯對死亡產(chǎn)生了特殊的情感。在她的腦海里,“死亡總是笑的,還會呼吸,而且樣子是無可奈何的,就像一具骷髏,或者像伊麗莎白女王玫瑰上的黑色小斑,或者像死金魚眼睛里的一層薄膜。”[5] 對父親的死,她甚至感到羨慕、嫉妒。露斯的生活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內(nèi)在價值,失去了意義。
二、戀父情結(jié)的“患者”
在男性的權(quán)威下,露斯成了一個完全沒有地位的他者,一個胸無大志、逆來順受、蒼白無力的女人。不僅如此,她還是一個具有濃厚戀父情結(jié)的“患者”,這更加劇了她命運的悲劇性。
“戀父情結(jié)”又稱“厄勒克特拉情結(jié)”,弗洛伊德借此來說明兒童性心理的特征。根據(jù)弗洛伊德的研究,戀父是兒童心理發(fā)展過程中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每個女孩子在她童年、少年的時候,或多或少都會有一種戀父情結(jié)。但是大部分女孩子,在她成長的過程中,她的戀父情結(jié)慢慢地會轉(zhuǎn)移,她會成熟,會將其投射到和她在一起的異性的身上,而另一些無法淡化這種情結(jié)的人便會形成心理暗疾。弗洛伊德特別指出,如果戀父情結(jié)對人的影響發(fā)展不利,人便可能一生都受其影響。
露斯自幼喪母,由當醫(yī)生的父親撫養(yǎng)成人,母愛的缺失導(dǎo)致了她對父親的過分依戀。她愛自己的父親,但這種愛似乎超過了正常的父女之愛,多年來,“她對父親一成不變的愛戴無盡無休,連兒時那可愛的表達方式都從未中斷。”[6]“在她長到十六歲時,她還堅持要他在夜間到她跟前,坐在她的床頭,互相開開玩笑,在她唇上親吻”。[7]而“每次當他俯身親吻她時她臉上似乎總在閃耀著狂喜”,[8]這在做醫(yī)生的父親看來是很不恰當?shù)?卻恰恰暗示著露斯的戀父情結(jié)已超過了限度。
這種戀父情結(jié)本是可以隨著結(jié)婚轉(zhuǎn)移的。然而,丈夫梅肯是一個自私冷漠、大男子主義、一切以金錢為標準的人,他從未傾聽過妻子的心聲,從未給過妻子應(yīng)有的關(guān)愛。對于妻子對自己父親的情感,他只是極端的蔑視、仇恨,從未給過妻子任何幫助。心理學家馬斯洛提出,人有五種最基本的需求: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愛與歸屬的需求、尊重需求與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露斯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正值青春的女性,她的內(nèi)心也有著火焰般的欲望。文中那瘋狂生長的郁金香意象——平時在家里一貫溫柔得近乎軟弱的露斯,在一片茂盛得近于恐怖的郁金香花海中,卻泰然地伸手出去撫摸那些駭人的花——就生動地體現(xiàn)了她內(nèi)心那被壓抑的生命力。恩格斯曾說:“每個人都追求幸福。向外部世界和自身的存在尋求幸福,這是人類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凝聚和積淀起來的一種意識和感情”。[9]露斯也有實現(xiàn)各種需求的強烈愿望。不幸的婚姻使她的基本需求得不到滿足,而父親作為唯一關(guān)心她、喜愛她、欣賞她的男性,露斯便將自己對父親的情感擴大化了。她再也無法實現(xiàn)與父親的心理分離,成了一個戀父情結(jié)的嚴重“患者”。婚后,她堅持兩個女兒都由父親接生,引起丈夫的反感。父親死后,她仍然忍不住親吻父親的手指,剛好被丈夫撞見,從而將她推向了婚姻的深淵——無性的婚姻生活。雖然父親葬在城郊,她還是時不時地在半夜坐火車出去看望父親,在墓地一待就是整整一個晚上,和父親——那個想象中的情人談話。
終于,在派拉特的幫助下,她生下了兒子奶娃,她的感情在現(xiàn)實中終于找到了投射物,戀父情結(jié)也隨之轉(zhuǎn)移。她將全部情感都傾注到了兒子身上,似乎又獲得了新生的力量。但是,她對兒子的感情又是病態(tài)的。“對于她來說,她的兒子從來不是一個人,不是一個獨立的真正的人。他始終是一種感情。”[10]她迷戀于給兒子喂奶。在《將身體交付話語:托妮·莫里森的〈寵兒〉中的母性象征》中,簡·沃特認為:奶水象征著母親的“存在”和母親與孩子的“紐帶”。[11] “當她給他喂奶的時候,她認為他是個漂亮的玩具,一次暫時的休息,一種精神的渙散,一種肉體的愉快。”[12] “她感到了他的存在。他的謹慎、他的禮貌、他的冷漠,這一切都把她推向奇思異想。”[13]因此她不愿兒子長大,不愿放棄這種快樂。直到奶娃已經(jīng)太大了,對無味的母乳已經(jīng)覺得非常厭倦,她還是堅持著這個隱秘的嗜好。然而,在一次喂奶的時候,正好被看門人弗萊狄撞見了,這根紐帶也隨之斷裂,她的感情又一次失去了依托。她的生活又退回到了原來的狀態(tài),麻木、空洞、了無生趣。
三、結(jié)束語
長期以來,黑人女性一直處在社會的最底層,承受著沉重的來自種族上、性別上的雙重壓力,是個被動的、沉默的群體,沒有經(jīng)濟地位,沒有發(fā)言權(quán)。作為弱勢種族、性別和文化的代表,莫里森以獨特的生命體驗和視角,審視生命,關(guān)注存在,致力于為黑人創(chuàng)作,尤其是向美國社會傳達黑人女性的聲音,表達她們所不為人知而又苦不堪言的心靈創(chuàng)傷。她曾說過:“當我思考時,我的大腦似乎總是被婦女問題所主宰。她們是文化的傳人,她們教育孩子們該做什么、該怎么做。”[14]在《所羅門之歌》中,莫里森貫穿了這一主題。
莫里森通過生動地刻畫露斯的形象,展示了中產(chǎn)階級黑人女性在男性權(quán)威的壓迫下痛苦、壓抑、迷惘的屈辱心境,表達了對黑人女性現(xiàn)狀與未來的深切關(guān)注。露斯由于缺乏愛而成為戀父情結(jié)的“患者”,從而使其作為“他者”的悲劇意蘊更加濃厚。她的悲劇進一步強化了作家的核心思想:黑人女性只有奮起抗爭,獨立自主,才能獲得愛與尊嚴,得到真正的幸福。
參考文獻:
[1][2][3]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著、陶鐵柱譯.第二性[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第309.10.前言第11頁;
[4][5][6][7][8][10][12][13][美]托妮·莫里森著、胡允桓譯.所羅門之歌[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16.160.30.30.30.154.156.19頁;
[9]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引自馬恩選集[M]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46頁;
[11] shu-ling chen, Mother and Daughters in Morrison, Tan, Marshall and Kincaid (Ann Arbor Mich:UMI,2000)48 see Jean Wyatt, Giving Body to the Word: The Maternal Symbolic in Toni Morrisons Beloved,479;
[14] MCKAY N. An Interview with Toni Morrison [M] .New York: Amistad Press, 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