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平
人們漸漸地被這樣的“制度”同化,感覺不到自己身上人性與良知的力量。他們與制度一道,結成一張密密實實的大網,在遏制他人良知的同時,也遏制了自己的人性
年輕姑娘楊元元帶母上學,其尷尬、艱辛可想而知,非一般人能夠承受。要是出現在古代,她便是一位“大孝女”。其行為所釋放出來的價值觀,正是全社會所需要的。放在我去世多年的祖母,她老人家會感嘆,這樣的好姑娘,要修多少世才修得來啊。
而在今天的上海海事大學,卻得到了完全不同的評價。年輕的宿管對她說:“你媽要是再來,你就拿不到畢業證和學位證,你將來什么也沒有?!?/p>
在這之前,已有兩名宿管找到楊元元,限令她在半小時之內搬走母親所有的東西,不許楊母再來。結果是,楊媽媽在學校禮堂前整整坐了一夜。當日上海的溫度驟降,只有4℃。
楊元元堅信會幫助她解決問題的學校領導沒有出現。出事之后,校方的回應是,“學校按照規定勸離楊元元母親”,意即說明自身的做法沒有過錯。
校方與宿管之間,是一個循環論證的關系。所有人都是為了維護有關宿舍管理的規章制度。這個“制度”對于任何人都擺出同一種表情,不管是帶母求學的,還是其他理由。因此,它擁有一張非人性的面孔。實際上,楊母暫時與女兒擠在一起,沒有任何人從這件事情上受到直接損失。但是,不同程度依賴于這個“制度”的人們,還是感到自己受了傷害。因為他們覺得“制度”本身受到威脅。他們站在抽象的“制度”一邊,而不是具體的人的一邊。
他(她)們將自己隱藏在規章制度的背后,以規章制度的面孔作為自己的面孔,以規章制度的缺乏人性作為自己的人性,仿佛他們本人就是規章制度的某個注腳,是它的“再版前言”或者“后記”。
這便是“庸常的惡”。從主觀動機上來說,他(她)并不想作惡;作為個人,他們也遠非大奸大滑,充其量他們只是一些性格平庸的人們,看上去只是在履行自己的義務,保證規章制度得到一一落實。
只要躲在規章制度背后,以落實規章制度的名義,他(她)們的行為,就不需要任何個人的或者傳統的價值,不需要任何人性的尺度,也不需要為自己的行為承擔任何責任。
這是“制度”與“人性”的矛盾沖突?!爸贫取笔遣粠诵缘?執行“制度”的人們因而需要摘下自己的人性面具,才能夠與制度取得契合一致。久而久之,人們漸漸地被這樣的“制度”同化,感覺不到自己身上人性與良知。他們與制度一道,結成一張密密實實的大網。在遏制他人良知的同時,也遏制了自己的人性。我們的環境就是這樣被構建起來。
但我要說,事情還要復雜一點。我們看到,即使是躲在規章制度背后的人們,還是會抑制不住地釋放出他(她)們自身的某個語調和面孔,將他(她)們自身的某種“個性”,硬塞到“制度”中去,將那張嚴密的網撕開一個小口子。
比如規章制度并沒有讓那位年輕的宿管(她的年齡應該與楊元元相仿),來決定楊元元是否能夠得到畢業文憑和學位文憑。這是她自己添加的。她主觀加進去的還有對楊母說:“你這個鄉下來的農村老太婆,不要把你農村的那一套拿到這里來。”
說出“鄉下的”“農村的老太婆”,這種對帶有偏見和歧視的詞匯,尤其是對于來自鄉村人們的直接羞辱,沒有寫在任何規章制度里面,這是她個人的偏見與惡,是她個人骨子里的東西,它們難以掩飾,終要表現出來。
還有那位學院領導,他居然說出:“沒錢,沒錢讀什么書?”必須有錢才能夠讀書,沒錢就不要來上學,仿佛目前還沒有這樣的規章制度。這只是他個人的看法,是他作為領導自制的“思想章程”,實際上沒有任何出處。
正是這樣一些人,他(她)們往“制度”里夾雜了一些私貨。他(她)們的個人之惡,通過“制度”之出口,釋放了出來。實際上,在那樣的情況之下,如果有人伸出援手,將楊媽媽留到最終找到合適的住房,是完全可能的。甚至即使是楊元元整個在校期間都與母親同住,就像楊元元在武漢大學時那樣,也沒有什么大不了。
有人會說,如果人人都像楊元元,那么宿舍不是亂套了嗎?我反對這種說法。不可能人人都像楊元元。楊元元只是個別現象。困難并愿意帶年邁的母親上學,很少有人遇到。而個別現象就需要個別對待,需要針對性地放寬措施。
那種習慣性地一刀切,尤其是習慣性地將一切“拖泥帶水”的東西,一切“節外生枝”“粗糙不齊”的東西,連根拔出,這是一種可怕的思維定勢。這個世界,本來是由各式各樣的人們組成,每個人都是生活在非常具體的處境當中,每一種處境都是由各種各樣的歷史和現實原因所形成,因而每一種處境都不一樣,不可能被復制。
對身處困境的人,我們應抱有更多的體諒和理解,而不是擺出一副缺少人性的面孔,這才是今天“以人為本”的社會所需要的。★
(作者為北京電影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