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宇
《歐洲人權公約》(以下簡稱《公約》)第2條規定:“每個人的生命權都應受法律保護”。但是這一規定中的“每個人”是否包括未出生的胎兒,《公約》并未予以明確。因此,圍繞胎兒是否享有生命權、胎兒的生命權如何受法律保護問題,各締約國一直爭論不休。1999年12月,馮訴法國(Vo v.France)一案將這一激烈爭論的問題現實地擺在了歐洲人權法院的法官們面前。雖然經過曠日持久的訴訟。歐洲人權法院最終于2004年7月8日對該案作出裁決,但是該裁決并未真正解決胎兒生命權的法律保護問題。
一、案情介紹與訴訟過程
1991年11月的一天,馮姓甲女士去法國里昂綜合醫院進行妊娠21周的孕期例行檢查。碰巧,當天另一位馮姓乙女士也到該醫院做避孕環摘除手術。由于兩人同屬一姓。加之身懷有孕的甲女士不能用法語進行交流,結果婦科醫生誤把甲當作乙而對其作了避孕環摘除手術。導致胎兒流產。
事情發生后,甲女士即向法院提起訴訟,控告主治醫師犯了過失殺人罪。1996年6月,里昂刑事法院經過審判后宣告該名醫生無罪,理由是沒有法律規定胎兒已經是刑法意義上的“人”。鑒于缺乏明確的法律規定,刑事法院認為此案的裁判有必要依據已知的“科學事實”來進行判斷。在刑事法院看來,科學研究的結論是胎兒只有生長到6個月以后才能存活下來,一個21周大的胎兒絕不能被認為是一個“人”。刑事法院認為裁判應該充分尊重科學事實,因此宣布對于一個立法者尚未成功界定的問題,法院不能夠創造法律。
1997年3月,里昂上訴法院推翻了刑事法院的判決,理由是胎兒出生時能不能成活是一個科學上不能確定的事情,因而缺乏一切法律效果。上訴法院認為,既然如果醫生的行為給胎兒造成非致命的傷害的話,法院會毫不猶豫地認定其構成過失傷害罪,那么,當醫生的行為造成胎兒死亡時,法院也應認定其構成過失殺人罪。有鑒于此。上訴法院判定這名醫生犯了過失殺人罪。
1999年6月,法國終審法院又撤銷了上訴法院的判決,否認胎兒是有權得到刑法保護的“人”。終審法院認為。刑法必須嚴格解釋,由于胎兒的法律地位已由特殊的法律條款予以規范,因而不能把刑法的相關條款擴大解釋適用于胎兒。由于不服法國終審法院的判決,1999年12月。馮女士將案件上訴到歐洲人權法院。2003年5月,歐洲人權法院將案件交由大法庭審判。
二、人權法院的裁判與爭議
(一)法院的裁判:歐洲人權法院大法庭最終以14票對3票的比例對該案做出裁決,裁判的結果是“即使假定《公約》第2條適用于胎兒。法國終審法院的裁決也不違反《公約》的規定”,因而判決馮女士敗訴。裁判的依據是歐洲委員會之前作出的相關判例和解釋。1978年歐洲委員會在布里格曼和休頓訴聯邦德國(Bruggemannmad Scheuten v.the Federal Republic ofGermany)一案的判決中指出,“投有必要確定未出生的胎兒是否受《公約》第2條的保護”。此后。1981年在X訴英國(X.v.the United Kingdom)案、1992年在H訴挪威(H.v.Norway)案的判決中,歐洲委員會均認為,《公約》很多條款中的“每個人”通常不能用于未出生之前的胎兒,同時又認為在例外的情況下,特別是關于《公約》第2條的規定,也不能把胎兒排除在外。對于歐洲委員會的這種觀點,有人曾提出過異議,認為如果《公約》第2條適用于胎兒,那么目前一些締約國法律允許的墮胎行為必須被禁止。歐洲委員會的解釋是:為了保護母親的生命和健康利益而實施的墮胎行為。并不違反《公約》第2條的規定,因為《公約》第2條的規定實際上隱含了對胎兒生命權的限制。即不能與母親的生命和健康相沖突。至于生命從何時開始。歐洲委員會注意到各締約國之間的意見分歧,承認在這方面各締約國享有一定的自由解釋權。
歐洲人權法院根據歐洲委員會的上述判例和解釋認為,抽象地回答胎兒是否屬于《公約》第2條規定的“人”既無必要,也不可能。同時認為,即使假定《公約》第2條可以適用胎兒,法國也并非沒有履行其保護生命權的積極義務,因為《公約》第2條要求締約國“建立一套有效的司法制度以保護‘每個人生命權的積極義務”不一定非得體現在各締約國的刑法規定上。如果對生命權的侵犯不是出于故意,《公約》規定的義務也可以通過民事救擠或行政手段得到履行。據此,歐洲人權法院認為,在法國,胎兒并沒有被剝奪受法律的保護,只是本案中的申訴人無需提起刑事訴訟。她完全可以在行政法院提起賠償金訴訟,并且這種訴訟勝訴的可能性更大。
(二)反對者的觀點:對于大法庭作出的裁決,萊斯(Ress)和穆拉羅尼(Mularoni)等法官提出了反對意見。萊斯認為各締約國動用刑事法律保護胎兒生命權非常有必要,他說:“如果只允許受害人在行政法院提起賠償金訴訟將不利于保護胎兒生命權,因為醫院和醫生可以通過投保來有效抵御風險,這樣賠償金訴訟給他們帶來的壓力很小,不利于促使他們勤勉地履行職責。”萊斯法官也贊成《公約》第2條可以適用于未出生的胎兒,理由是目前各締約國大多有關于禁止故意墮胎的法律規定,如果認為胎兒沒有生命權需要加以保護,那么這些法律規定還有必要存在嗎?萊斯的觀點也得到了其他持不同意見的法官的支持。萊斯法官還批評了大法庭裁決中關于“生命始于何時由各締約國自由裁量”的論斷,他認為《公約》第2條必須嚴格遵守,不能依靠自由裁量。
穆拉羅尼法官認為,《公約》的解釋應堅持“法與時轉”的原則,即根據當前的社會條件來解釋公約的內容。當前科技進步給人類社會帶來了巨大威脅,為了使諸如遺傳(基因)操縱以及把科學發展成果用于損毀人的身份和尊嚴等風險能夠得到有效遏制,應當認為胎兒具有生命權。穆拉羅尼法官還堅持認為法國的法律制度沒有為本案申訴人提供有效的救濟途徑,原因在于歐洲人權法院的判例法曾經規定,當申請人能夠選擇救濟手段時,他首先必須選擇國內充分的和有效的救濟手段:當申請者已經選擇使用某一救濟途徑,他就無需再使用另一達到相同目的的救濟途徑。既然本案中(正如里昂上訴法院判決所顯示的那樣)刑事救濟途徑不是明顯無效,那么對申訴人來說。他就無需再在行政法院提起賠償金訴訟。
三、值得爭論的兩個問題
本案引出以下兩個值得爭論的問題:
(一)關于《公約》第2條規定的“每個人”是否包括胎兒的爭論。與1969年的《美洲人權公約》不同,《歐洲人權公約》并未明確把其第2條的適用范圍擴大到包括未出生的胎兒,
因此,這一問題成為46個締約國爭論最為激烈的問題。歐洲人權法院也沒有抽象地回答這一問題。在本案中,歐洲人權法院宣布,即使假定《公約》第2條適用于胎兒,法國終審法院的裁決也沒有侵犯任何人的生命權。但是歐洲人權法院對這一裁決并沒有給出令人滿意的解釋。
相反,本案中所有持反對意見的法官均認為胎兒,至少是那些可以成活的胎兒應當屬于《公約》第2條所規定的“每個人”的范疇,理由是:首先,歐洲人權法院和此前的歐洲委員會均未排除把《公約》第2條適用于胎兒的可能性,這一點從歐洲人權法院反復使用“即使假定”這一表述方式就可以看得出來。如果歐洲人權法院認為《公約》第2條完全不適用于胎兒,那么它也就沒有必要反復使用“即使假定”了。其次,胎兒和已出生的嬰幼兒并無重大區別,因為兩者同樣都嚴重依賴媽媽。胎兒不能脫離母體獨立存在的事實不應導致不同的結果,正如本案所顯示的那樣,獨立保護對胎兒和其母親都很有必要。同時,如果認為胎兒沒有生命權需要加以保護,那么目前各締約國關于教意墮胎的法律限制也就沒有必要存在了。再次,當今科技發展帶來的新危險威脅著人類的生存和發展,因此,必須拓寬保護人的生命的法律概念。有鑒于此,對《公約》第2條的解釋必須隨著時代的發展而發展,當前最為迫切的是必須把胎兒的生命權納入《公約》的保護范疇。
(二)關于《公約》第2條適用于胎兒是否會使歐洲現行的墮胎法陷入困境的爭論。由于大多數締約國在批準《公約》之前其國內立法均允許實施墮胎行為,加上各締約國在批準《公約》時未對《公約》第2條的規定作出保留,這樣便產生以下問題,即如果認為《公約》第2條的規定包括未出生的胎兒,那么目前各締約國國內關于墮胎的法律規定便與《公約》的規定產生沖突。對此,考斯塔(costa)法官持不同觀點,他認為將《公約》第2條的適用對象擴大到未出生的胎兒并不必然威脅有關締約國現行的墮胎法,他的依據是歐洲委員會對H v.Norway一案的判決。在該案中,歐洲委員會盡管沒有明確排除胎兒適用《公約》第2條規定的可能性,但是宣布妊娠14周之前實施的墮胎行為并不違反《公約)。考斯塔法官認為,與所有其它國際公約一樣,《歐洲人權公約》也必須根據《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的有關規定進行解釋_3_。很多國際公約和(歐盟基本人權憲章》禁止克隆人的規定顯示,對生命的保護應該延伸到生命的起始階段。歐洲人權法院必須把這些發展考慮進去,以準確界定生命權的通常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