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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湖邊的麥子

2009-05-21 08:52:54萬瑪才旦龍仁青
民族文學 2009年5期

萬瑪才旦 龍仁青

1

青海湖靜臥在被群山圍攏著的那一片碧綠的草原上,湖面平靜得像一個熟睡的少女微微起伏著的胸脯。有一點光在湖面上跳躍著,那光像是來自天籟,神秘地閃爍著,漸漸亮了起來,慢慢布滿了整個湖面。

太陽在海平線上升起,湖面上飄散著一層淡淡的輕紗似的薄霧。一些鳥兒在淡淡的霧氣中輕輕地飛著,發出動聽的鳴叫。

俞索南背著一個黑布包著的四四方方的包裹,雙手捧著一只種著麥苗的花盆。站在湖邊望著神秘莫測的湖面出神。太陽跳出湖面之時,俞索南將包和花盆放在自己的左右,對著博大寬廣的湖磕了三個長頭,從褲兜里掏出一把糧食,輕輕地撒向湖里。

不遠處,幾個朝圣者沿湖磕著長頭彳亍而行。陽光勾勒出朝圣者的輪廓,形成一道道肅穆的剪影。

太陽從湖面上完全升起來了。

俞索南雙手將那個黑色的包裹舉過頭頂,對著湖面輕輕地念誦著什么。許久,他才背起包,捧起花盆,轉身走向離青海湖不遠的公路。

一輛由西向東行駛的長途班車從公路上駛了過來,俞索南招了招手,班車停靠在了路邊。等班車的還有另外兩三個人。

俞索南上車時對他手里的包裹和花盆格外小心,有個人擠在俞索南前面上車,不小心碰了一下俞索南手里的花盆,他們就吵了起來。

俞索南推了那人一下:喂,你小心點!

那人有些生氣地:怎么啦?

俞索南指著花盆:你碰著我的花盆啦。

那人一邊上車一邊說:我沒看見。

俞索南瞪了那個人一眼,也上了車。

俞索南找了個座位坐下,把花盆放在旁邊的座位上,又往自己跟前挪了挪。

長途班車開動了,在筆直的公路上行駛著。一望無際的青海湖和無邊的草原匆匆向后掠去。

俞索南從窗口望著窗外,顯出憂傷的神情。看著窗外不斷掠向后面的風景,一段往事,一段從阿爸那里聽來的往事此刻在他心里一一地掠過……

俞索南內心獨白:那一年,阿爸帶著阿媽,離開日月山以東的河湟農區的家,踏上了漫無目的的路。這件事只有奶奶知道,她沒有反對阿爸阿媽那樣做,臨行前給了每人一個香包,并囑咐他們要帶在身上,不要忘了自己的根。直到后來有一天,當奶奶親口告訴阿爸里面裝的是什么時,阿爸才知道奶奶當年的深意。那一年我還沒有來到這個世上,但阿媽懷上我快五個月了。他們離開家鄉有很多的原因,但主要是想長久地生活在一起。阿爸阿媽離開家鄉之后,才發現不知該去往何方。他們舉目無親,感到前途一片茫然。當身上僅有的二十塊錢快要花完時,他倆在公路邊一個簡陋的小飯館里意外地聽到了一個消息,一個當時令他倆就有了一種歸宿感的消息……

那時的阿爸阿媽多么年輕啊!

A

河湟農區的莊稼已經長出了一大截,到處綠油油一片。俞成福和王桂花提著一些新買的東西走在田間小路上。他倆一邊走一邊看路兩旁望不到邊的綠油油的麥田。平常司空見慣的這些景象,突然在他倆眼中變得十分親切起來。

王桂花走到田邊停下來,摸著麥苗,臉上顯出憂傷之色。俞成福也站在田邊,留戀地看著這一大片的麥田。

王桂花回頭對俞成福說:咱們這一去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俞成福也有些傷感地:是啊。

王桂花繼續摸著麥苗,一會兒,王桂花又對俞成福說:咱倆帶上一盆麥苗走吧。

俞成福想了想:好,帶上吧。

王桂花:你回去買個花盆回來,連土帶上興許能養活呢。

俞成福點點頭,轉身走了。

一個農夫站在田間澆水。離他不遠處,兩三個婦女蹲在地里鋤草。其中一個婦女在哼唱一首曲調憂傷的“花兒”:

阿哥們今兒出門哩,

出門時把阿妹帶上,

一來路上個說話哩。

二來熱上個被窩哩。

王桂花聽到那“花兒”,站起來向那邊張望。在田野的另一頭,俞成福也呆呆地站著,一直聽著那“花兒”唱完。

四下里忽然變得很安靜,王桂花依然癡癡地站著不動,俞成福走到王桂花身邊,說:花盆買來了。

王桂花轉過臉時已是淚流滿面了。

俞成福:你怎么了?

王桂花:沒事兒,聽著傷心。

俞成福看著她沒有說話,王桂花擦掉臉上的淚水,看了一眼俞成福手中的花盆,勉強笑了笑說:你怎么買這么小一個花盆啊。

俞成福:我轉了幾個地方,都只有這么大的花盆。

王桂花:把花盆給我吧。看來我們只能帶一棵麥苗去了。

俞成福把花盆給了王桂花,坐在地頭抽起旱煙來。王桂花蹲下來把手指深深地插進潮濕的泥土,連根挖出一棵麥苗,小心地放進小花盆里,然后在周圍填上了土。

王桂花站起來轉過身,晃動了一下手中的花盆:這個好不好?

俞成福湊過身看了看:好苗子,帶上吧,留個念想。

俞成福從桂花手中接過了花盆……

2

長途班車依然在公路上行駛著,公路上車輛很少,偶爾經過的車輛,相互鳴喇叭問候。

遼遠的湖泊和湖邊草原依然占滿整個視野。太陽已升起老高了,陽光溫柔地照在湖面上,湖面上那一層輕紗似的淡淡的霧氣正在消散,更顯得神秘縹緲。

羊群像星星般散落在湖邊草原上。一首悠長的牧歌像來自遙遠的天宇,在那淡淡的霧氣和遼遠的草原上飄揚著:噢喂——噢噢一喂喂——噢喂——

車內,俞索南緊抱著那個四方形包裹,花盆放在他旁邊的座位上。

花盆里麥苗的葉子有點黃,但很茁壯。

俞索南全神貫注地望著窗外的景色。他像是第一次看見這番美景似的專注地望著窗外。其他旅客也似乎被這美麗的景色吸引,很少說話,很少吃東西,目光安逸地望著窗外。

俞索南內心獨白:就這樣,阿爸阿媽像是被什么神秘的東西牽引著,來到了湖邊草原。一路上。在阿爸阿媽的精心呵護下。那棵麥苗也頑強地活了下來。這給了他們很大的生活的勇氣。開始時,他們也經歷了艱辛……

B

太陽快落山了,一陣風從湖面上吹過來,有點冷。俞成福和王桂花像兩個黑點,行走在茫茫的湖邊草原上。走著走著,他倆又茫然地站在湖岸上,望著一望無際的藍色的湖,不知該去往何處。他倆的頭發亂成一團,沒有梳洗的樣子。俞成福緊緊抱著那只花盆,手凍得有點發紅。

這時一個牧人趕著羊群沿湖邊走來,牧人看見他倆,提高嗓門用藏語喊了一聲:阿若,你們去哪兒?

俞成福和王桂花受了驚似的朝這邊看,但沒有聽懂那個牧人在說什么,一臉茫然。牧人看著他倆茫然的樣子,用不太熟練的漢語說:哎——你們兩個,哪里去?

俞成福和王桂花這下聽懂了,跑了過去,羊群被他倆驚得四散而逃。

牧人:你們慢慢過來,我的羊跑了。

俞成福拉住王桂花:我叫俞成福,她叫王桂花。我們來找到這兒開荒的漢人。

牧人仔細地盯了他倆一會兒,說:我的名字叫索南才讓,漢人在那里。

索南才讓說著舉起手往前指了指,俞成福和王桂花順著索南才讓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遠遠的湖邊散落著一些帳篷。

索南才讓又指著前面說:你們湖邊走,就

對了。

俞成福和王桂花向索南才讓道了謝,向著帳篷所在的方向走去。索南才讓忽然看見俞成福抱著的花盆,很奇怪地看了一會兒問:這個草,干什么的?

王桂花忍不住笑了。俞成福瞪了她一眼。很鄭重地對索南才讓說:這不是草,這是麥子,是莊稼。

索南才讓好奇地看著花盆里的麥苗,還用手輕輕地碰了一下。俞成福指了指遠處冒著炊煙的地方,又指了指花盆里的麥苗,說:他們就是到這兒種這個的。

索南才讓看了看遠處,又看了看花盆里的麥苗:我們這里,沒有這個,從來沒有。

羊群已走遠了,索南才讓便急急地向他倆告別,跟上了羊群。俞成福和王桂花沿著湖邊往前走著。湖面上的風大了,吹得那棵麥苗瑟瑟發抖。俞成福解開衣襟,將花盆抱在了懷里。

在湖水和草原的連接處,兩個黑點在逆風中緩緩而行。

幾頂破舊的帳篷散落在湖邊,帳篷頂上的炊煙被風吹得一晃就不見了。那些隨便搭在湖邊的帳篷,就像是被潮水沖上岸、散落在湖邊的幾條破船。俞成福和王桂花站在湖邊遠遠地看著。

太陽已經落下去了,風也起來了,吹得湖面動蕩起來,也吹得帳篷左右搖晃著。俞成福和王桂花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倆向帳篷走去。

一些人在帳篷周圍忙碌著,俞成福對王桂花說:咱們到了。

王桂花看著眼前的景象,有點茫然地:咱們就要在這兒住下來嗎?

俞成福也有點茫然:可能是吧。

王桂花好一陣子不說話,俞成福從懷里拿出花盆給了王桂花:你怎么了?你沒事吧?我過去看看。

俞成福說著邁開步子走向帳篷,王桂花抱著花盆蹲坐在地上,忍不住哭了起來,她的哭聲引來了帳篷周圍的一些男人和女人,王桂花看見來了那么多人,抱著花盆轉過身去,依然低頭哭著。俞成福站在王桂花身邊,有些不知所措。

這時,其中有人忽然問道:你們是從哪里來的?

俞成福指著哭泣的王桂花:我們倆是逃出來的。

又有人問:你們是兩口子嗎?

俞成福看了一眼王桂花:是兩口子,她懷著我的孩子,我們還沒有登記。

一中年女人:你們倆是私奔?

俞成福:不是私奔,我家里人知道,她家里人不知道。

一中年男人笑著:那你這是拐騙婦女啦?

王桂花停止哭泣,抬起頭:不是,是我愿意跟著他。

中年男人:你們這是什么話呀,誰叫你們來這兒的?

俞成福:我們自己來的,我們聽說這兒開荒種地。

眾人笑起來。

中年男子:開荒種地就能隨便來啊?到這兒的都是公家派來的。

俞成福茫然地:我們不知道這個。

中年女人:我們都有公家的派遣書。

俞成福和王桂花茫然地看著周圍的人。

中年男人問:你們有什么打算?

俞成福:我們也不知道,我們想留在這兒。

中年男人:那可能不行吧。

王桂花又哭了起來,她的哭聲引來了一個五十多歲模樣的老者。老者名叫田豐年,人們親切地稱他田阿爺。田阿爺看見蹲在地上哭泣的王桂花,就繞著她轉了一圈。田阿爺看見了王桂花抱著的花盆。

田阿爺湊過去仔細地看了看花盆問:為什么要帶這么一棵莊稼?

王桂花抬頭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淚:我們怕這一出來就回不去了。

田阿爺像是有了什么觸動,蹲下來再次看了看那棵麥苗,站起來對俞成福說:都是出門在外的人,你們也不容易,我帶你們去找找劉隊長,看看他能不能幫幫你們。

俞成福趕緊道謝。

田阿爺:你倆跟我來吧。

俞成福拿起花盆,抓住王桂花的手,王桂花扶著腰,有點艱難地站了起來。田阿爺也扶了王桂花一把,待她站定后,說:丫頭,你有了身子啦?

王桂花點了點頭。

田阿爺嘆了一口氣:趕緊走吧。

俞成福拉著王桂花的手,跟在田阿爺后面。

劉隊長家的帳篷里亮著一盞煤油燈。劉隊長在抽一桿旱煙,他的老婆秀蘭在收拾桌上的碗筷。他們的兩個孩子從旁邊的箱子上取下被褥準備鋪床。

田阿爺掀開門簾,帶著俞成福和王桂花進來。劉隊長見田阿爺帶著兩個陌生人進來,讓兩個孩子把被褥放回原來的地方,招呼他們過來坐。秀蘭將桌上的碗筷端到一邊,也熱情地招呼他們坐。

俞成福走進帳篷時,把花盆放到門口一個不太顯眼的地方。

劉隊長把田阿爺讓到鍋臺一側,把俞成福和王桂花讓到了另一側,自己在田阿爺旁邊坐了下來。

田阿爺對劉隊長說:他倆是逃到這兒的,都是莊稼人,想找口飯吃。

俞成福和王桂花也趕緊點頭看劉隊長的臉。劉隊長面有難色地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抽旱煙。田阿爺、俞成福和王桂花看著劉隊長,有些不知所措。

劉隊長把旱煙袋遞給田阿爺:他們還沒吃吧?

田阿爺:他們剛到一會兒。

劉隊長扭頭喊:秀蘭,還有剩下的面吧,熱上讓他們吃。

秀蘭“哎”了一聲。端來半盆面片倒進了鍋里。

田阿爺點上旱煙桿等著劉隊長說話,俞成福和王桂花局促不安地看看田阿爺,又看看劉隊長。

秀蘭盛上兩碗面遞給俞成福和王桂花說:來,來,先吃碗面吧。

劉隊長和田阿爺也叫他倆趁熱趕緊吃,俞成福和王桂花端起面吃了起來。

看著俞成福和王桂花吃飯的樣子,秀蘭說:這一路上沒少挨餓吧?

王桂花:還好。

俞成福想說句什么又沒有說。

秀蘭快人快語地:還好個啥?一個女人家,肚子里懷著個孩子,跑這么遠,這受的什么罪呀!

王桂花停下吃飯,想哭的樣子。

劉隊長瞪了一眼秀蘭:你這麻雀嘴,少說兩句行不行。

秀蘭:你們男人家就是不知道女人家的苦。

劉隊長的兩個孩子看見了那個花盆,叫了起來:他們還帶著一個花盆。

田阿爺讓兩個孩子把花盆端過來,兩個孩子互相搶著,把花盆放到他們前面。

田阿爺:他倆多有心哪,還帶上一棵莊稼來。

劉隊長眼睛一亮,湊過來看。

秀蘭:真稀奇啊,這棵麥子還活著,但愿我們也能在這兒種成莊稼。

劉隊長和田阿爺的神情莊重起來,劉隊長家的兩個孩子好奇地看著那棵麥苗,不時用手指碰一碰葉子。

田阿爺看了看俞成福和王桂花,又看了看秀蘭,最后對著劉隊長說:看看有沒有什么法子,這兩個娃子也是有心人啊。

劉隊長又面有難色地抽起了旱煙。秀蘭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哎,對了,這一說我倒想起了一件事。

劉隊長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秀蘭:咱們不是有三十只羊寄養在鄰村的牧民家里嗎?

劉隊長沒有明白過來:是啊,怎么啦?

秀蘭:咱們不是正好缺一個放羊娃嗎,這不剛好嗎?

劉隊長想了一會兒,問俞成福:你愿意放羊嗎?

俞成福稍稍想了想:愿是愿意,可我沒放過羊。

田阿爺趕緊說:你這傻娃子,放羊沒什么難的,好學著哩。

俞成福:我學,我學。

秀蘭安慰王桂花:妹子,放羊苦是苦,可你們暫時也有個著落了,以后有啥難事就找嫂子。

田阿爺對俞成福和王桂花說:你們倆還不快謝謝劉隊長。

劉隊長:謝啥呀,都是出門人,你們還是

謝田阿爺吧,他才是我們這兒的大好人。

俞成福和王桂花連連說:多謝劉隊長!多謝田阿爺!多謝嫂子!

劉隊長:今晚將就著住一晚上,明早帶你倆去。

第二天,湖面很靜,沒有風。湖中心比周圍高出許多,看不到更遠處。那凸起的湖心就像是傳說中的藍色如意寶,十分好看。劉隊長和田阿爺帶著俞成福和王桂花沿著湖邊走:后面跟著一匹馱著簡單行裝的馬。

太陽在靜靜的湖面上露出了臉。

劉隊長指著前面的一戶人家說:我們的羊就寄養在他們家。

那戶人家的帳篷頂上冒著炊煙。看見他們過來,帳篷前的狗叫了起來。帳篷里走出一個三十歲模樣的漢子和一個懷里抱著孩子的少婦,為他們擋狗。

田阿爺用不太熟練的藏語說:索南才讓,旺姆,確德毛(你好)!

索南才讓也迎上前:德毛德毛(好好)!

劉隊長拉過俞成福夫婦說:這兩個是我們新來的放羊娃。

索南才讓看著他們用漢語說:我昨天見過他們,名字忘了。

俞成福趕緊說:我叫俞成福。

又拉過王桂花說:這是我的女人,叫王桂花。

索南才讓有些不解地:我的女人,啥意思?

劉隊長笑著趕緊說:就是說是他的老婆。

索南才讓笑著:知道,知道。

索南才讓又指著旺姆:我的女人。

劉隊長他們笑了起來。

田阿爺:他倆不會放羊,你可要教教他們啊。

索南才讓依然笑著:好,好。

旺姆請他們進屋,喝茶。

他們被索南才讓夫婦請進了帳篷。

3

刺眼的陽光從車窗射進車廂里,旅客們紛紛拉上了車窗上的窗簾。司機放下擋光板。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副墨鏡戴上。

俞索南沒拉窗簾,陽光直直地照在他的臉上,他的額頭上有一層細密的汗珠,透過擋風玻璃,俞索南看見有人在招手攔車。

司機把班車開到路邊停下,剛才招手的人從車門口進來,左顧右盼地找位子。司機指了指俞索南放著花盆的座位,讓那人過去坐,又讓俞索南把花盆拿起來。俞索南輕輕地拿起花盆,放在膝蓋上。那人看了看俞索南,用手拍掉了沾在座位上的一點土,坐了下來。

俞索南從包里拿出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往花盆里澆水。

花盆里的麥苗被透過窗戶的陽光照射著,倒在花盆里的礦泉水一下子滲進土里,麥苗也似乎變得精神起來。

俞索南將目光投向窗外,窗外的景色不斷地向后飛去。

太陽升高了許多,陽光變得有些刺眼。湖面上的霧氣完全消失了。隱約看見湖心的一些島嶼。

班車在寬廣的飄帶似的公路上飛快地行駛著。

俞索南內心獨自:就這樣,阿爸阿媽在湖邊草原定居下來了。阿卡索南和阿媽旺姆經常過來幫他倆,阿爸漸漸學會了放羊,阿媽也漸漸適應了那樣的生活。阿爸日出時趕著羊群出去,日落時趕著羊群回來。阿媽整天呆在家里做一些家務,守著腹中漸漸長大的我。在我出生前,阿爸說他在很遠的地方聽到了我的哭聲……

C

太陽在湖面上快落下去了,湖面上漂浮著晚霞,一片金紅。俞成福正趕著羊往回走著。北風時時吹過,伴著羊的咩咩叫聲,像一曲舒緩的旋律。

風聲和羊叫聲中,隱隱傳來一聲嬰兒哭啼的聲音。

俞成福似乎是一下子捕捉到了這聲音,緊張地看了看四周空曠的原野。俞成福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邁開步子往前走。他身后的幾只羊四散著跑開,站在遠處驚恐地看著他。

俞成福幾乎是飛也似的向家的方向奔去。

俞成福掀開帳篷的門簾進來,看見王桂花半閉著眼睛躺在鍋臺邊,站著半晌說不出話來。

王桂花抬起頭,看著俞成福的臉:我可能要生了,剛才孩子在里面動了一陣子。

俞成福走過來俯下身,看王桂花的臉。王桂花抬起頭,看了一眼旁邊鍋臺上的那盆麥苗,用疲憊的語氣說:今天我沒往盆里澆水,你先澆上水吧。

盆里的麥苗微微泛黃,但很茁壯地成長著,已長高了許多。

俞成福從水桶里舀了一瓢水,往花盆里澆了水,又走過來讓王桂花重新躺下,輕輕地說:你躺著不要動,好好休息一下,我用牛肉干給你熬湯喝,補補身子。

王桂花點點頭,感激地看了一眼俞成福,閉上了眼睛。俞成福開始往鍋里倒水,又往土灶里添了些牛糞,從掛在帳篷角落里的幾條牛肉干上拽下兩條發黑的牛肉干,切成塊放進鍋里,為王桂花熬湯。

灶塘里火苗很旺,鍋里不斷冒著熱氣。湯熬好了,俞成福盛到碗里,親自試了試燙不燙口,再讓王桂花喝。

王桂花喝了幾口湯,吃了一塊肉,突然,她的腹部劇烈地疼痛起來,她用手摁住腹部,強忍著說:我可能要生了,你熱上些水準備接娃娃吧。

俞成福擔心地看著王桂花,急忙往鍋里倒上水,又往土灶里添了些干牛糞。王桂花的額頭滲出了麥粒大的汗珠,一顆一顆從臉上滾落,她咬緊牙關忍著,實在忍不住了,就一聲一聲地叫了起來。

俞成福手足無措,扶著她,給她擦汗。王桂花呼吸有點困難地對俞成福說:我有些擔心,我姐姐是難產死的,你趕緊去叫旺姆過來吧。

俞成福一聽更加緊張了,趕緊起身說:我這就過去,你堅持一會兒,不會有事的。

俞成福一邊回頭看,一邊走出了帳篷。

俞成福來到索南才讓家,索南才讓兩口子正在忙著收羊,羊群在他家四周叫個不停。看見俞成福慌慌張張地跑過來,索南才讓迎上去問:出什么事了?

俞成福:我老婆可能要難產,你倆趕緊去一下吧。

旺姆聽見俞成福的話,也緊張地跑過來說:咱們趕緊騎馬去。

索南才讓很快牽來了兩匹馬,俞成福不會騎馬,索南才讓把他捎在背后,旺姆背上一歲的兒子扎西,騎上了另一匹馬。

夜色漸漸籠罩了湖面,湖面上模糊不清,他們騎著馬飛快地跑著,湖水的聲音隱隱地傳來。

到了俞成福家的帳篷前,旺姆翻身下馬,把兒子扎西交給索南才讓就進去了。俞成福準備進去,被索南才讓攔住。從帳篷里里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和急促的喘氣聲。

俞成福很緊張的樣子,索南才讓給他點了一支煙,兩個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地聽著里面的動靜。里面突然傳出嬰兒的哭聲,俞成福一下子呆住不動了。

索南才讓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沒事了,放心吧。

俞成福的眼里突然間噙滿了淚水,他掀開帳篷門簾沖了進去,索南才讓懷里揣著小扎西也跟著進去。

是個男嬰,看著還很健康,王桂花的臉上露出了疲憊而幸福的笑容。看著旁邊的嬰兒,俞成福噙滿淚水看著王桂花。索南才讓夫婦看著他們,會心地笑了。

王桂花有些擔心地看了看嬰兒:這娃娃早產兩個月,怎么辦啊?

旺姆安慰道:好好給自己補身子,好好給孩子喂奶就沒事了。

旺姆起身說:我去喂一下羊羔,再拿些鮮肉回來給桂花熬湯喝。

旺姆指著索南才讓懷里的兒子扎西。對他說:你倆要守在這兒,千萬不要離開。

索南才讓:我倆也不是小孩,怎么會離開呢。

旺姆走出帳篷,帳篷外面即刻響起了由近而遠的馬蹄聲。

俞成福準備用干牛肉熬湯,索南才讓擋住

說:待會兒用鮮羊肉熬湯。王桂花看著俞成福手忙腳亂的樣子,臉上露出很幸福的表情。

月亮掛在天邊,周圍飄浮著幾朵慘淡的云。帳篷外拴著的藏狗拉著鐵鏈,對著遠處叫了幾聲。

從帳篷外傳來由遠而近的馬蹄聲,還沒容俞成福去看看,旺姆掀開帳篷門簾走進來。一進帳篷,便從隨身帶來的褡褳里取出一條羊腿,放到案板上邊切邊說:那三十只羊還沒有回來,一路上也沒有看見,會不會出什么事?是不是該去看看啊?

俞成福:平常羊都會自動回來的,今天不知怎么不回了?

索南才讓:現在旺姆在,咱倆騎馬去看看吧,我也不太放心。

俞成福對王桂花說:你好好休息著,我們一會兒就回。

俞成福看了一眼王桂花懷中的嬰兒,和索南才讓出去了。

月亮升高了,照著茫茫草原。

索南才讓和俞成福在月光下同騎一匹馬。四處尋找,卻未見羊的蹤跡。他倆騎馬登上一個小山包上正在四處張望時,從遠處傳來了幾聲隱隱的狼叫聲。

索南才讓有點緊張地:聽說這幾天有狼出沒,還沒有誰家的羊被狼吃掉,咱倆趕緊過去看看吧。

俞成福像是沒有聽到那狼叫聲:桂花和娃娃不會有事吧?

索南才讓用鞭子抽了一下馬,讓馬跑起來,回頭說:有旺姆守著,不會有事的。

狼叫聲再一次隱約傳來,索南才讓勒住韁繩說了聲“不好了”,從腰間抽出打狗棒策馬向前跑去。

俞成福也在馬背上緊張起來:怎么辦。我沒有打狗棒。

索南才讓一邊做準備一邊說:你不要管那么多,抱緊我。

索南才讓用馬鞭狠狠地抽了一下馬,加快了速度,俞成福在后面緊緊抱住了索南才讓。

他們循著狼叫聲找到了羊群。月光下,羊群被一匹狼追得四散而逃,咩咩地慘叫著。

那匹狼追上一只小羊,撲上去咬住了它的喉嚨。小羊立刻倒在地上,四肢朝天,痙攣地抽搐著。狼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小羊,并不理它,又向另一只更大的羊追去。

俞成福驚呆了,指著倒在地上的羊,喘著氣說:看,狼咬死了羊!

索南才讓見狀怒氣沖沖地掄起鞭子狠狠地抽了一下馬屁股,往前沖去。馬往前一沖,俞成福便重重地跌落在了地上。

索南才讓回頭看了一眼:你坐在這兒等著。

索南才讓掄起手中的打狗棒,嚎叫著向那匹狼追去。那匹狼并沒有理他,繼續追著羊群。索南才讓憤怒了,眼睛都漲紅了,他追上那匹狼,掄起打狗棒,照準狼狠狠地摔去。

打狗棒落在狼的屁股上,狼慘叫了一聲倒在地上滾了兩圈又迅速站了起來。

狼也被激怒了,齜牙咧嘴地準備反撲,索南才讓發出一聲野性的嚎叫,再次掄起打狗棒,對準狼的腦袋摔過去。打狗棒輕輕從狼的脖子上劃了過去,沒有傷著它,但這回狼像是知道了索南才讓的厲害,發出嗥叫左右奔突了幾下,掉頭向前跑去了。索南才讓策馬緊追不舍。

狼翻過一個山丫不見了,索南才讓勒住韁繩嘴里罵了一句什么,掉頭往回跑去。俞成福還坐在原地。看著索南才讓。

索南才讓到他跟前:他爺爺的,狼跑了,咬死了一只羊。

俞成福還是坐著:你沒事吧?你沒事就行。

索南才讓搖了搖頭:我去把羊收回來。

俞成福還是有些驚恐不安。索南才讓把羊收回來了,懷里抱著那只咬死的羊,讓俞成福上馬。俞成福起身看了一眼那只被咬死的羊,嘆了一口氣。索南才讓拉他上了馬,他們在月光中趕著羊群往回走,羊們還有些驚魂未定。

俞成福:我有點心慌,咱倆趕緊走吧。

索南才讓沒說什么,吆喝著羊群,策馬向前。

遠處傳來旺姆叫俞成福和索南才讓名字的聲音,還伴有嬰兒的哭聲。

聽到呼叫聲,俞成福和索南才讓都很緊張,他倆策馬循著聲音的方向跑去。旺姆懷里抱著剛剛生下的嬰兒,背上背著一歲多的扎西,向他倆跑來。

他倆翻身下馬。

索南才讓趕緊跑過去問:出了什么事?

旺姆哭著說:你倆走后不久,王桂花就開始大出血,我用了各種辦法都止不住血……

旺姆已泣不成聲,說不下去了。俞成福跑過來抓住旺姆的肩膀:桂花她怎么啦?

旺姆邊哭邊把嬰兒交給俞成福:她讓你以后好好待他……

俞成福抱過孩子,有一陣子像是沒有醒轉過來,望著前面一句話也不說。

俞成福突然怪叫一聲,轉身向前跑去。俞成福在月光下奔跑著,凄厲的風不時掠過,夾著嬰兒的哭聲。索南才讓和旺姆也緊跟在后面,到了帳篷門口,俞成福抱著孩子沖了進去。索南才讓和旺姆走到帳篷門口停下來。帳篷里傳來一聲聲嘶力竭的叫聲,隨后嬰兒的哭啼聲也響了起來。

4

太陽升起老高,長途班車在寬廣的柏油路上奔馳著。路面上的車多了起來,都跑得很快。車輛的喇叭聲此起彼伏。

長途客車上,一旅客有點夸張地對司機說:師傅,肚子餓得支持不住了,什么時候讓我們吃飯啊?

司機回頭:大家堅持一會兒,馬上就會到一個吃飯的地方。

司機點上一支煙,繼續開車。

俞索南看了看前面的花盆,陽光已從花盆上移過去了,花盆里的麥苗有點蔫了。葉子微微耷拉著。

班車爬了一段緩坡,就到了著名的日月山旅游景區。這里曾是文成公主進藏時歇息過的地方。文成公主在日月山口遙望長安,思鄉心切,不小心將從家鄉帶來的兩面鏡子摔落在日月山上,留下了千古的愁思。

班車在日月山口停住了。

日月山口有許多露天的小貨攤,小飯館和小商鋪,—個挨著一個。

司機的臉上立刻有了神采,自言自語似的說:馬上就能吃上一頓好飯了。

旅客中有人站起來,向窗外張望著。

司機站起來說:在這兒吃飯,半小時后集合,個人看好個人的東西。

旅客們活動著四肢,紛紛下車。俞索南下意識地緊了緊手中的包裹,背在肩上,抱著花盆,最后一個下了車。

山口風很大,經幡被風吹得啪啪作響。俞索南走到路邊將花盆放在陽光照得到的地方,自己也坐了下來,他抬頭看了看升高的太陽,瞇縫起了眼睛。

前面的土路上有幾個朝圣者磕著長頭走來,俞索南買了幾瓶水走過去給他們喝,朝圣者們向他道了謝,又磕起了長頭。

俞索南:你們去哪兒朝圣?

朝圣者們:我們要磕著長頭繞著天湖行走一圈,那可是一方圣地啊!

說完,朝圣者們磕著長頭走了。俞索南久久地看著他們的背影。朝圣者們一步一磕地行進著。

幾個旅客吃完飯走出飯館。俞索南拿起花盆走到飯館門口,看了看花盆中的麥苗。對伙計說:給我一勺涼水行嗎?

伙計看了他一眼:壺里有開水,你要涼水干什么?

俞索南:我不要開水,我要澆這花盆。

伙計盯著花盆里有些蔫了的麥苗揶揄道:這里人喝水都困難,你還要澆它?

俞索南有點懇求似的:它很重要,不能讓它蔫著。

伙計看著俞索南執著的樣子,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身從水缸里舀了半瓢水,給了俞索南。俞索南小心地將半瓢水倒進了花盆。司機和助手也拿著喝水的缸子出來了,他們招呼俞索南趕緊上車出發。俞索南謝過伙計,拿上東西上車了。車開動了,很快就駛離了日月

山。

俞索南內心獨自:阿媽去世之后,阿卡索南才讓把我和阿爸叫過去一起住。阿媽旺姆待我比親生兒子還親。阿爸和阿卡索南才讓也成了兄弟一樣的朋友。他們給我取的名字叫俞索南,取阿爸的姓和阿卡索南才讓名字的一半。因了阿媽帶來的那一棵麥苗。索南才讓叔叔后來喜歡上了種莊稼,經歷了一場在他們看來很悲壯的事情……

D

太陽從湖面上升起來了,湖面上波光粼粼。索南才讓家的帳篷頂上冒起了炊煙。帳篷前的藏狗拖著鐵鏈來回走動著。幾只羊站起來咩咩地叫著。

帳篷里,旺姆在燒水煮茶,兩個孩子還在被窩里熟睡著。

俞成福正往花盆里澆水,索南才讓站在后面看,花盆里的麥子長高了許多。

索南才讓:這棵麥子還真長成了,真稀奇。

俞成福:這有什么稀奇的,麥子都是這樣長成的。

索南才讓:該讓它曬曬太陽了吧,我拿出去曬吧。

索南才讓拿起花盆走出帳篷,俞成福也跟了出去。

索南才讓將花盆放在地上,看了看遠處波光粼粼的湖面,又蹲下來看那棵麥苗。

陽光照著湖面,湖水很清澈。索南才讓和俞成福各自騎著馬,沿著湖邊一邊放羊一邊往前走。俞成福還沒習慣騎馬,屁股一顛一顛的,很難受的樣子。

索南才讓:劉隊長他們的莊稼能種成嗎?

俞成福在馬背上挪了一下屁股:應該成的。

索南才讓說:肯定能種成,你和桂花種的那棵莊稼不是長成了嗎?

這句話勾起了俞成福的心思,看著湖面不說話。

索南才讓:想家嗎?

俞成福點了點頭。

索南才讓: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唱個你家鄉那邊的歌吧。

俞成福望著湖面嘆了一口氣,索南才讓關切地看著俞成福,也嘆了一口氣。俞成福輕輕地、有點憂傷地唱了起來:

走著走著遠下了。

門口的阿妹不見了。

走著走著黑下了,

前面的路子不見了。

索南才讓似懂非懂地聽著,但那憂傷的旋律也感染了他。俞成福嘆了一口氣:我們家鄉把這叫唱“花兒”,桂花是個唱“花兒”的好把式。

俞成福神情憂郁地望著湖面。索南才讓沒看俞成福的臉,換了一種語氣:你不要多想了。

俞成福依然望著湖面沒有說話。索南才讓這才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也嘆了一口氣,策馬去趕在湖邊喝水的幾只羊。

一臺大型拖拉機在荒野上來回開動,把千百年來都完整的草地翻了個個兒。索南才讓很驚訝,看了看拖拉機又看了看劉隊長。

劉隊長笑著說:這是個大鐵牛,只喝油不吃草,有幾十頭牦牛的力氣。

索南才讓更是驚訝不已,俞成福走過來笑著看他。

索南才讓:成福,你想不想種莊稼?

俞成福頓了頓,眼中掠過一絲興奮的光,重重地說:想種。

索南才讓抓著他的手:那咱們也種吧。

俞成福:大哥,咱們用什么開荒啊?

索南才讓:牦牛行嗎?這個拖拉機有幾十頭牦牛的力氣,我也有幾十頭牦牛。

劉隊長笑了笑:可以的,完全可以的。

田阿爺:對呀,你們可以用牦牛犁地。

劉隊長:你們也種上吧。

俞成福和索南才讓看著人們在塵土飛揚中勁頭十足地開墾荒地。俞成福對索南才讓說:咱倆這就回去開墾荒地吧,咱倆也能趕上今年的播種期。

這天晚上,為了迎接即將開始的播種,索南才讓叮囑老婆旺姆煮了一鍋羊肉,索南才讓還專門買了一瓶白酒。于是,兩個人一邊吃肉喝酒一邊聊天。

俞成福的臉微微紅了,索南才讓勸他多吃肉,俞成福端起酒杯:大哥大嫂,你們真是我的大恩人啊,我替桂花和不懂事的孩子敬你們一杯!

索南才讓接過酒杯:兄弟你也不容易,咱們不說這個,你的酒我喝了。

索南才讓仰起脖子一干而盡。

俞成福又將酒杯端給旺姆:你待這個孩子就像親媽一樣,兄弟也敬你一杯。

旺姆擋著酒杯:我不會喝,我不會喝。你們倆慢慢喝吧。

俞成福:那兄弟就替你喝了,說著一干而盡。

俞成福:咱們就要種莊稼了,我心里美著哩。

索南才讓也笑著:我心里也美著哩。

又看著旺姆:你說呢,旺姆?

旺姆笑著點了點頭……

俞成福和索南才讓駕著兩頭牦牛犁地,他們汗流浹背,不時用袖口擦著臉上的汗。犁地的兩頭牦牛不太聽話,有時向相反的方向使著勁。索南才讓扶著犁跟在牦牛后面,樣子有點怪異。背著俞索南的旺姆看著索南才讓犁地的樣子,笑個不停。

那只栽著一株麥苗的花盆放在不遠處,扎西在旁邊玩。

時間一天天過去,索南才讓和俞成福硬是在草原上開墾出了五畝地。他們在開墾的土地上把草皮堆起來,堆起的草皮一堆一堆,像一座座小山包,他們用火把點燃一堆一堆的草皮,草皮堆上依次冒出了青煙。煙霧匯成一片,布滿被開墾的土地的上空,煙霧引來了周圍許多的牧民,有的騎馬,有的騎牦牛,有的步行。

一老年牧民對著索南才讓:索南才讓,你這是在干啥呀?我們還以為草山失火了呢。

索南才讓:不是不是,我們準備在這兒種莊稼。

另一老年牧民:索南才讓這是不行的,我們祖祖輩輩都沒有干過這樣的事。

俞成福:地里長莊稼,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索南才讓把旁邊的花盆拿給他們看:你們看,這就是莊稼,這就是在我們這兒長成的。

牧民們稀奇地圍著花盆看那棵麥苗,臉上露出又是相信又不相信的樣子。

有人問:索南才讓,你為什么做這種祖上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

索南才讓:我就是想知道一下那種收獲后的感覺。

又有人問:每年產出羊羔,看著它們漸漸地成長,不也是一種收獲嗎?

索南才讓笑著:這不一樣,這個你不知道。

俞成福聽著他們說話。

牧人們陸續回去了。

旺姆的胸前爬著兩個孩子,兩個孩子一人咬住一個奶頭吮吸著。她把自己的奶子均勻地分給了兩個孩子。

燒成灰的草皮被西北風吹起,在空中亂飄。

當太陽就要落山的時候,索南才讓他們趕著牦牛往回走著。

索南才讓:現在地算是開出來了,我們往地里種什么呀?

俞成福想了想:我也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看來現在只有找劉隊長了。

索南才讓:那我們下午就去吧。

俞成福點了點頭。

俞成福和索南才讓來到劉隊長家的帳篷里。

俞成福:我們的地弄好了,我們來向你求些種子。

劉隊長有些為難地:這種子是定量給的。我實在沒有辦法多拿出一些給你們。

俞成福和索南才讓很著急地:這可怎么辦啊!

劉隊長抽了一口煙,忽然笑了:你們開墾出這么五畝荒地,也實在不容易,我和田阿爺已經從每家每戶的糧種里面分出一點給你們了,但不多,只夠種三畝地。

俞成福和索南才讓趕緊道謝。

播種那天,來了許多牧民。

俞成福和索南才讓特意請來田阿爺,給他獻上哈達說:田阿爺,種莊稼你是老把式了,這第一把種子就由你來撒吧。

田阿爺接過哈達,按漢人的儀式,做了播種前的祈禱,然后莊重地撒出了第一把種子。撒出的種子在清晨的陽光中,形成一道道金

色的優美的弧線,輕輕地散落在被開墾的土地上。

俞成福和索南才讓的臉上露出了微笑,他們為田阿爺敬了三碗青稞酒,然后又給前來觀看的牧民們敬酒。

田阿爺和牧民們都祝福他們能夠收獲希望。

俞成福和索南才讓開始播種,旺姆也跟在后面,背上背著一個孩子,懷里抱著一個孩子,彎著腰,播撒種子。他們的行為也吸引了一些牧人的好奇心,走過來抓起一把種子,學著他們的樣子,播撒著種子。

播種結束了,田阿爺和其他牧人說著一些祝福的話陸續回去了。索南才讓望著那被開墾出來但沒有種上的兩畝地,哀嘆著說:要是糧種夠,全種上就好了。

俞成福安慰他:要是今年收成好,明年我們可以種得更多。

俞索南和扎西在地上開心地玩著。

俞成福和索南才讓、旺姆,看著他們的樣子,開心地笑著。

俞成福擔心地對索南才讓說:現在我們就要靠老天爺了。

索南才讓也有些擔心地:要在往年雨水還充足,不知今年會怎么樣?

他們抬頭看天。天空很藍。從天邊飄來一片烏云,一會兒工夫被強勁的西北風吹到其它地方去了。天上沒有一絲云彩,日頭很毒地照著。

太陽還沒出來,地上刮著輕微的風。索南才讓一個人走到地頭,坐下來,刨開土,找出一粒種子,放在手心仔細地看著,他手心里的那粒種子和播下土時幾乎沒什么兩樣,反而好像比播種前更干了。索南才讓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將那粒種子放進嘴里含了一會兒,然后取出來,小心地放進地里,仔細地用土蓋上。他緩緩地站起身,看了看四周,解開腰帶,將一泡尿撒到了那粒種子上。

太陽升起來了,劉隊長和田阿爺走向索南才讓家,索南才讓家的狗沖他倆叫了起來,索南才讓和俞成福走出帳篷迎接他倆,他們一起走進帳篷。

他們在火塘邊坐下來,旺姆給他們倒茶。劉隊長臉上掛著憂愁,問索南才讓:往年從什么時候下雨?

索南才讓也擔憂地:往年從我們播種那時候就開始下雨了,今年這老天爺不知咋啦,急死人啦。

田阿爺:這里下雨沒有個規律嗎?

索南才讓不知所措地:這兒的氣候沒有個規律,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下雨什么時候不下雨。

大家都抽著煙不說話,田阿爺悄悄問索南才讓:你們這邊民間有沒有什么求雨的方法?

索南才讓遲疑了一會兒,說:有是有,但是這會兒不興搞這套。

田阿爺:怎么求雨的?

索南才讓:就是要祭湖。傳說這湖是天神賜給西海龍王的,這兒的人們叫它天湖。通過祭湖,求龍王爺把甘露降給人間。

田阿爺想了想說:那我們就祭湖吧。

索南才讓有點緊張地:這千萬行不得,上面知道了會惹出大麻煩來。

田阿爺沒說什么,對著劉隊長耳語了一番。

劉隊長像是受驚了似的站了起來,大聲說:這萬萬行不得,這是搞封建迷信!

田阿爺悄聲對劉隊長說:你是黨員,你不用參與這件事,你只要裝作什么也不知道就是了,其它事我們來安排。

劉隊長仔細地看了一眼田阿爺的臉,沒說什么,起身走出了帳篷,田阿爺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這是一個寧靜的夜晚,月亮很圓,靜靜地照在湖面上,微風吹過,傳來湖水微微起伏波動的聲音。

田阿爺、俞成福和索南才讓在剛剛壘起的桑臺上用干牛糞生火,桑火燃起來了,他們開始往火堆上倒祭品,火光在他們的臉上閃爍不定,祭品在桑火中發出了噼噼啪啪的聲響。

索南才讓開始念誦祭辭,田阿爺和俞成福也跟著索南才讓用不太熟練的藏語念著祭辭,他們念誦的祭辭在微波起伏的湖面上蕩漾著,湖面上充滿了一種神秘的氣氛……

陽光依然毒辣辣地照著地頭。那盆麥苗放在地頭也被日頭照著。俞成福、索南才讓、旺姆望著天邊,他們的嘴唇干裂著,他們的臉曬得黝黑發亮。

兩個孩子已熱得昏睡過去。

天邊冒出了一片白云。田阿爺和劉隊長依然蹲在地頭,望著天邊。漸漸地,他倆的臉上也顯出了興奮的神色。一片一片的烏云飄了過來,一會兒工夫,烏云布滿了半邊天。

在剛剛開墾的土地邊,俞成福、索南才讓和旺姆幾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站起來像個孩子似的大喊大叫起來。兩個孩子也被他們的喊聲叫醒了,揉著眼睛看著他們。

劉隊長偷偷看了一眼田阿爺的臉,還想說什么,但還是沒說出口,臉上是一種神秘莫測的表情,田阿爺的臉上是一種很自信很興奮的表情。

其他人也從自己的帳篷里、從地頭跑過來看天邊的云,他們因為過分興奮而喊不出聲來,沒有任何興奮的動作。

烏云很快布滿了天空,雷聲響了,閃電也來了。

俞成福和索南才讓、旺姆仰脖看著天空。閃電從他們臉上劃過。先是幾滴雨水落在他們臉上,從他們臉上滑落下去,很快密集的雨水就劈頭蓋臉地打在他們臉上。兩個小孩抱著頭哇哇亂哭著。干燥的土壤很快被雨水打濕了,那盆麥苗也被雨水打濕了。

人們像是突然清醒了過來似的,撒開手腳,在雨中跳躍著,奔跑著,放開喉嚨在雨中歡呼著,說笑著。

雨水也濕透了那片被開墾的荒地,渾濁的雨水在地面上四處奔流著。

雨后的第二天早晨,陽光透過帳篷的縫隙照了進來,斑斑駁駁的陽光照在兩個光著屁股熟睡的孩子身上,有一縷陽光從帳篷頂斜射進來照在花盆里的那棵麥苗上,那棵麥苗已經抽穗了。索南才讓和俞成福坐在火塘邊抽煙,旺姆為兩個男人倒茶。

火塘里的火苗一閃一閃的,火光照著不遠處的花盆。

索南才讓看著那棵麥苗:這棵麥苗長得可真好啊。

旺姆起來端起花盆:我把它拿出去曬曬太陽,說著走出了帳篷。

俞成福有點憂傷地:這棵莊稼讓我經常想起桂花,我和桂花的根和這棵莊稼的根連在一起,就像你們的根和草原連在一起一樣。

索南才讓:但愿我們的莊稼也和這棵莊稼一樣好好地長起來。

俞成福:一定會的。

旺姆走進來說:今天陽光很好,好好讓它曬一曬。說著,走過來給他倆添茶。

他們一邊喝著茶,一邊拌糌粑吃早飯。正吃的當兒,外面傳來狗叫聲,又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俞成福放下碗跑出去,索南才讓和旺姆也放下碗跑出帳篷。

原來,一只羊跑出了羊圈,只見它走窸窸窣窣用鼻子嗅了嗅那棵麥苗,準備吃那棵麥苗。

剛剛走出帳篷的俞成福大吼一聲,羊驚慌地逃去,但它的犄角還是碰到了那棵麥苗。俞成福走近花盆一看,那棵麥苗已被折彎了腰。俞成福心疼得趕緊將麥苗扶正,嘴里含混地:這可怎么辦哪,這可怎么辦哪!

此刻,索南才讓和旺姆也已走出帳篷,他倆也惋惜不已。

俞成福回頭對旺姆:趕緊拿根筷子和線來。

旺姆轉身跑進帳篷,索南才讓走過來,也幫著俞成福扶住那棵麥苗。旺姆拿了根筷子和線跑過來給了俞成福,俞成福將筷子和麥苗并在一起,用線綁起來。

旺姆有些擔心地:它不會有事吧?

俞成福:它會長起來的。

索南才讓望著不遠處的羊:這死家伙,待會兒我收拾你!

大片的被開墾的荒地上,長出了油綠的麥苗。許多人在田間鋤草。劉隊長和田阿爺站

在地頭,望著一望無際的田野,高興地在說著什么。

麥苗長得有一柞高了,但顏色變成了枯黃,索南才讓焦急地在田間走來走去。

俞成福抱著花盆望著枯黃的田地出神。花盆里的那棵麥苗又變綠了。

索南才讓問俞成福:這莊稼怎么長著長著就不長了,這可怎么辦呀!

俞成福去掉綁在那棵麥苗上的線和筷子說:不要急,這里的莊稼也會和這棵麥苗一樣長起來的。

索南才讓看著那棵被折彎了腰又重新長起來的麥苗,臉上還是有一種擔心。他轉身走到不遠處,背著俞成福和旺姆,彎腰從地里連根拔起一株麥苗,裝進了懷里。

太陽快落下去了,湖面上也漸漸暗了下來。索南才讓騎著一頭牦牛沿著湖邊匆匆地走著。

劉隊長他們村的那一大片田地上籠罩著一片陰影,索南才讓騎著牦牛走近田地。到了地頭,他跳下牛背,牽著牦牛站在地頭,看著那一大片的田地出神。

劉隊長他們的莊稼也一片枯黃。索南才讓嘆了一口氣,蹲下來,從懷里拿出那株枯黃的麥苗,又從地里拔出一株麥苗,并在一起比較起來。

兩株麥苗幾乎一樣長短,一樣顏色。

劉隊長和田阿爺也向田邊走來,索南才讓趕緊把兩株麥苗揣進懷里。他們看見索南才讓,便走了過去。劉隊長拍了一下索南才讓的肩膀,憂心忡忡地說:你來了?

索南才讓嘆了一口氣:我來看看你們的莊稼。

劉隊長:老天沒讓人們在這里開荒種地,也許是有道理的。

田阿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人是渺小的,人不能跟天作對呀。

天邊飄來了幾片烏云,烏云很快布滿了天空。

有人忽然喊起來:快看哪,起云了,就要下雨了。

地里鋤草的人們抬頭看天,也紛紛叫嚷起來。

一陣沉悶的雷聲從天邊滾過,一雙雙渴望的眼睛望著天空。又是一陣雷鳴閃電,電光在人們臉上一閃一閃。

忽然,天空降下一粒粒羊糞蛋大的冰雹,劈頭蓋臉地砸下來。人們倉皇失措,叫罵著四散而逃。

冰雹也同樣降落在索南才讓的地頭。俞成福和索南才讓、旺姆頭緊挨著頭圍成一圈護衛著地上的兩個孩子和花盆。那一粒粒羊糞蛋兒大的冰雹落在他們的背上,從他們的背上滾落下去……

冰雹停了。麥苗被冰雹打得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幾乎看不到一根立著的麥苗。那些來不及逃走的鳥兒也被冰雹擊中,慘死在麥苗叢中。人們心有余悸地站在田邊。

人們默默地望著眼前的景象,臉上沒有激動和憤怒的表情,平靜得如同一張白紙。

湖面上拉起了巨大的霧。霧慢慢地從湖面上漫過來,淹沒了被冰雹摧毀的莊稼地和地里雕塑一樣沉默著的人們,淹沒了湖邊草原。

5

班車繼續在茫茫無際的湖邊草原上行駛著。一些不知名的鳥兒從公路邊飛過,發出幾聲鳴叫。遠處,一些零星的牧戶帳篷頂上冒起了淡淡的炊煙,很快就融入空氣中不見了。帳篷附近的一些牛羊靜靜地臥著。

更遠處,能隱隱看到湖,湖的顏色由深藍變為淡藍。

五彩斑斕的陽光,透過高原清純的空氣,穿過車窗,照進車里。有一道陽光,直直地照在俞索南的臉上,刺得他睜不開眼睛。車一晃動,那道陽光又離開了俞索南的臉。

俞索南看了看懷中的花盆,那棵麥苗執著地挺立著,好像更綠了。俞索南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經意的微笑。

俞索南的內心獨自:自從那次的莊稼顆粒無收之后,劉隊長他們那個隊的人幾乎都回去了,只有劉隊長和田阿爺,還有少數的幾個人留下來,在湖邊以捕魚為生,成了那兒的第一代漁民。阿爸覺得應該把阿媽的骨灰帶回老家,就在過完年后,帶著很小的我,告別劉隊長和田阿爺、阿卡索南才讓一家,離開了湖邊草原。臨行前,他們說如果過不下去了可以回來找他們。阿爸一輩子都很感激他們。阿爸沒想到在家鄉等待他的竟是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E

俞成福老家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放著王桂花盼骨灰盒,俞成福在王桂花的骨灰盒前點了一炷香。俞成福的奶奶抱著俞索南站在一旁抹眼淚。

外面響起了吵吵嚷嚷的喊叫聲,王桂花娘家的兩兄弟扶著母親闖進了大門。

王家兩兄弟扶著母親徑直闖到俞家堂屋。王桂花的母親看見女兒的骨灰盒,不顧年邁體弱搖晃著沖上去,抱住了骨灰盒。她將骨灰盒貼到胸口,大聲哭著說:我的苦命的女兒啊,你為什么就跟了這么個沒出息的東西啊

王桂花的母親說著就昏了過去。

兩個兒子趕緊上前扶住。俞成福準備上前攙扶,被老大一把推開了。

老大:老二,帶上妹妹的骨灰,先送娘回去,回頭再跟他們算賬!

老二拿起王桂花的骨灰:對,回頭再跟他們算賬,非要他們賠了妹子的這條人命不可!

幼小的俞索南在奶奶懷中哭個不停。

老二看著哭叫的俞索南:這是我妹子的尕娃吧,我們回頭再來帶他走!

老大背著昏過去的母親,老二捧著妹妹的骨灰盒緊跟在后面,俞家老小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拿著王桂花的骨灰盒走出大門……

那天晚上,俞成福躺在西廂房內,不能入睡。俞索南已經睡著了,他在旁邊看著他。

奶奶推開門走進來,俞成福站起來讓奶奶坐在一邊。

奶奶讓俞成福坐在對面,看著他的臉,直截了當地說:孩子,不是家里人偏心眼兒,咱家的境況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弟弟能娶上個媳婦也實在是不容易,你爹你娘攤上了全部的家底兒。你和你兒子這櫸住下來,那媳婦說不定說走就走,再加上王家這么鬧,這個地方你也呆不住了。你還是帶著這小崽子走吧,在外面找口飯吃。

俞成福聽了奶奶的話,低著頭不說話,后來竟像個小孩似的抽泣起來。最后,他看了一眼睡著的俞索南,點了點頭,下了狠心似的說:好,奶奶,我聽你的,我一早就走。

奶奶流出了眼淚,轉頭看睡著的俞索南。

俞索南胸口的那個已經褪色的香包吸引住了奶奶的目光,她有些驚奇地抓住看了看說:這是我給你和桂花的那個香包吧?

俞成福:這兩個香包我倆一直都戴著,桂花她死后,我就讓孩子戴上了。

奶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桂花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呀,她苦心跟著你,沒享什么福,給你留下個崽子就走了。

俞成福看了一眼俞索南,解開自己的領口,拿出那個香包聞了聞:奶奶,這里面裝的是什么呀,你為什么一直要我們戴著它?

奶奶嘆了一口氣:里面是些種子,咱們莊戶人家除了糧食還有什么寶物啊?糧食是咱們的命根子啊,好好帶著吧,不要忘了自己的根。

俞成福望著奶奶布滿皺紋的臉不說話,眼里噙滿了淚水,使勁點了點頭。

6

班車在日月山以東的牧業和農業的交界區行駛著,雖然還有草原,但可以看到一片一片的麥田了。麥子快熟了,金黃色的麥田,在輕風的吹拂下,起伏著金色的麥浪。麥田中有農民在戴著草帽彎腰拔草。

路邊不時有各色野花一晃而過。

旅客們望著窗外,輕松地說笑著,似乎沒有了疲憊的感覺。俞索南也望著窗外出神。過了一會兒,他收回目光,看著眼前花盆里的那棵麥苗,想著什么。

花盆里的麥苗和外面金黃的麥子相比,

顯得很稚嫩,但還是茁壯地成長起來了。

俞索南摸了摸旁邊的包,取出一瓶礦泉水,往花盆里倒水。

俞索南內心獨自:阿爸帶著我再次離開家鄉,回到了湖邊草原,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我們和劉隊長他們一起以捕魚為生,因此阿爸和阿卡索南才讓之間出現了一些問題。但后來他們還是成了好朋友。阿媽旺姆還是像對待自己的兒子一樣對待我。阿爸他們雖然以捕魚為生,心中依然有著很深的農耕情結,奶奶給的兩個香包使他們完成了人生中的一次壯舉,了卻了心中的許多憾事……

F

湖面上漂浮著幾艘漁船。俞成福背著兒子和劉隊長他們補著魚網。索南才讓和老婆旺姆走進漁場,俞成福趕緊起身迎了過去。

索南才讓把一個小布袋遞給俞成福:這是給你的牛肉干。

俞成福握住索南才讓的手:謝謝你們,你們是我的大恩人啊!

索南才讓有些生氣地:你回來為什么不去找我們?

俞成福顯得很尷尬:我打算過兩天去看你們,索南才讓大哥,我對不起你們。

索南才讓:你就不要跟我說客套話了,現在就帶上兒子跟我回去,只要我索南才讓有一口飯吃,就餓不著你們父子倆。

俞成福:我已經給你們帶來了很大的災難,不能再麻煩你們了。

旺姆抱起被海風吹紅了臉蛋的俞索南,心疼地說:孩子在這兒多吃苦啊,帶著孩子回去吧,我會照顧好這孩子的。

俞索南緊緊抱住旺姆的脖子,看著父親。索南才讓生氣地:你要是把我當朋友,你就跟我回去,要是不把我當朋友,你就看著辦吧!

俞成福真誠地:你永遠是我的好朋友,但我不能跟你去,我得自己養活自己。

索南才讓很生氣,大聲說:我不許你在這兒捕魚!這湖是天湖,我們已經祭過湖了。

俞成福看了看劉隊長和田阿爺,不說話。劉隊長和田阿爺聽了索南才讓的話,也很不自在,裝作沒有聽見的樣子。

索南才讓對俞成福說:別人我管不著,你是我的兄弟,我不能讓你造孽!殺一條魚就等于殺了一萬個生命,我不能讓你這么做!

俞成福看了一眼很生氣的索南才讓,沒有說話。田阿爺點上了旱煙,望著浩淼的湖面,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劉隊長實在坐不住了,走過來對索南才讓說:索南才讓,我們也不是自己愿意到這個地方來的,是公家派到這兒來的,現在地種不成了,公家就讓我們捕魚,我們也要活啊,除了這個我們還能做什么?

索南才讓沒有理他,轉身問俞成福:我再問你一句,你到底走不走?

俞成福抬起頭:索南大哥,你的恩情我一輩子都記著,但我不能跟你走。

索南才讓瞪了俞成福一眼:旺姆,咱們走,以后咱們不理這個漢人!

旺姆被索南才讓狠狠地拽了一把。

旺姆在轉身的當兒對俞成福說:看著孩子在這兒受苦,我不忍心,孩子我帶走了,過些時候再給你帶過來。

旺姆說著就抱起俞索南,跟在了索南才讓的后面。俞索南親切地抱著旺姆的脖子,看著父親,沒有哭叫。俞成福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田阿爺、劉隊長也靜靜地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

一個晴朗的天氣,大片大片的湟魚在淺水灣擠作一團,偶爾跳出水面。每人拿著一個大麻袋,站在淺水灣里往里撿拾著擱淺的魚。俞成福也拿著一個麻袋在拾魚,田阿爺也在他附近。

俞成福轉向田阿爺:田阿爺,這里捕魚可真容易啊!我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捕魚的。

田阿爺笑著:這里捕魚不叫捕魚,而叫拾魚兒。每年這時節都有很多很多的魚兒到這淺水灣里產卵,你就直接往里拾就是了,但是這兒的牧民說這個湖是天湖,殺了來產卵的一條魚就等于殺了一萬個生命。

俞成福:你真像小時候的我的爹。

田阿爺:我也多想有你這樣一個善良的兒子啊!

俞成福:你可以把我當作你的兒子。

田阿爺:今晚你和我們一起去祭湖吧。

俞成福:祭湖?

田阿爺:是的,祭湖,我們去祭這天湖。

俞成福點了點頭。

這是一個月圓之夜,田阿爺和俞成福帶著幾個人在月光下祭湖。祭臺上桑煙繚繞縹緲。他們念誦的祈禱辭在月色中深沉遼遠。湖面微微起伏著,湖水波動的聲音傳出很遠。

這一天,幾個婦女將一部分魚破膛清理內臟洗凈,撒上鹽巴搭在晾衣繩上,晾干準備儲備冬用。那一條條被破膛晾干的魚像一副副標本被湖面上的風吹得搖晃不定。

幾個男人正往一臺拖拉機的拖斗里裝魚,不大一會兒就裝了滿滿一拖斗。劉隊長坐在拖拉機駕駛臺上,田阿爺和俞成福坐在兩側。拖拉機開動了,婦女和男人們放下手中的活兒過來送他們,說著“路上小心”、“盡量賣個好價錢”之類的話。

劉隊長對他們揮了揮手:我們上繳完國家的任務,一定會把剩下的魚換成口糧回來的。

劉隊長駕著拖拉機離開漁場,田阿爺和俞成福向大家招著手。漁民們對著遠去的拖拉機也在不停地招手。

湖水寬廣無邊,湖邊草原也一樣的寬廣無邊,拖拉機像個甲殼蟲在湖水和草原的交界處緩緩地行駛著。拖拉機的“突突”聲伴著湖水波動的聲音隱隱地傳來。

經過一整天的行駛,劉隊長他們的拖拉機翻過日月山,來到了一個村莊。他們把拖拉機停靠在村口。不大一會兒,一些農民就走了過來,他們圍住了劉隊長他們的拖拉機。

劉隊長站在拖斗里吆喝著:糧食換魚啦,糧食換魚啦,正宗的湟魚!

農民們一邊對魚評頭論足,一邊拿糧食交換。

劉隊長、田阿爺、俞成福他們忙著張羅。換魚的農民越來越多,累得劉隊長他們滿頭大汗,他們干脆脫掉皮袍上衣,挽起袖子忙活起來。

魚很快就換完了。

劉隊長他們坐在換回的糧食上,抽起煙來,一副滿意的神情。

田阿爺看著俞成福別在襯衣胸口上的那個褪了色的香包,笑了笑說:這么舊還戴著它,是桂花留給你的吧?

俞成福:不是,是奶奶送的。那年我和桂花從家鄉出走時,奶奶給我倆每人送了一個香包,就一直戴到了現在。

田阿爺:看不出你小子還有這份孝心。

劉隊長也湊過來看。

俞成福:你們知道這里面裝的是什么嗎?

劉隊長:是什么?

俞成福:是麥子。

田阿爺:為什么往香包里裝麥子?

俞成福:奶奶說到哪兒也不要忘了自己是個莊稼人,不要忘了自己的根,說糧食是咱們的命根子。

這句話像是觸到了劉隊長和田阿爺心里的某個痛處,他倆看著那個褪色的香包,不說話。在想著什么。

劉隊長他們往回走了。拖拉機在田間土路上行駛著,拖斗里裝著滿滿幾袋糧食。

劉隊長他們高興地說笑著,土路兩邊的田地里長出了綠油油的麥苗,農民們正忙著在地里鋤草。劉隊長他們看著這情景臉上露出羨慕的神情。

田阿爺點上一桿旱煙,自己抽了兩口,又給了劉隊長。劉隊長一邊駕駛一邊抽煙,抽完煙遞給左側的俞成福。俞成福接過煙桿,一個勁地抽著旱煙,久久地不說話。

田阿爺看了看他倆:這么長的路,你倆倒是說說話解解悶啊。

劉隊長嘆了一口氣:說什么呀?

俞成福突然深沉地:我還是想在湖邊種田試試。

劉隊長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俞成福:

你胡說什么呀,咱們吃的苦頭還不夠嗎?

俞成福語氣堅定地:我不是胡說,我一定要在湖邊種成一次莊稼。

劉隊長:你就別瞎說了,咱們還是老老實實地以捕魚為生吧。

田阿爺也用奇怪的目光看著俞成福。

俞成福:咱們就種奶奶留在香包里的這點種子,不多種。

劉隊長:那也不可能,結果一定和上次沒什么兩樣。

俞成福:咱們拉上這兒的土,就在自己的帳篷里種,為了種成一次莊稼,我做什么都愿意。

劉隊長有些目瞪口呆,看著俞成福,說不出話來。

田阿爺接過旱煙桿抽了一口,緩緩地說:那咱們就試一次吧,咱們莊戶人家,誰不想種成一次莊稼啊。

劉隊長:這行嗎這,咱們又不是沒試過?

俞成福:肯定行,去年花盆里的那棵麥子不就長成了嗎?

劉隊長:那只是一棵麥子啊!

俞成福:我想只要是農區的土就行,去年那花盆里裝的就是從家鄉帶來的土。

劉隊長若有所思,他把拖拉機開進田地里停下。

田阿爺和俞成福心領神會,他們把裝成袋的糧食在拖斗前方高高地摞了起來,往空出來的地方裝上了土。

他們的拖拉機在馬路上行駛著……

太陽在湖面上快要落下去了,余暉照遍湖面,湖面上波光粼粼。劉隊長他們的拖拉機“突突”地響著,從湖邊駛向漁場,漁民們紛紛跑上前來迎接。他們互相問候著,彼此很親切。

幾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爬上拖斗準備卸里面的糧食。

他們看見里面的土,奇怪地問:拉這么多土干什么?

田阿爺和劉隊長笑了笑,看著俞成福。

俞成福也笑著對大伙兒說:要用這些土在帳篷里種莊稼。

大伙兒都好奇地圍過來看。大伙兒抓起土仔細地看,用舌頭嘗一嘗,用鼻子嗅一嗅,議論紛紛。

劉隊長:大伙兒先別忙著說,卸下糧食吧,我們一路上都餓著呢。

大伙兒紛紛卸糧食。

這一天,俞成福終于決定去索南才讓家里看看。

當他走到索南才讓家的帳篷門。口時,索南才讓家的藏獒對著俞成福叫起來,待認出俞成福后又搖起了尾巴。

索南才讓和旺姆從帳篷里出來。索南才讓看見俞成福反而轉身走進了帳篷。

旺姆走上前來:是成福兄弟呀,趕緊進去吧。

俞成福跟著旺姆走進帳篷。

索南才讓坐在火塘右邊抽煙,對俞成福視而不見。俞成福進門坐到火塘左側。

俞成福:最近還好吧,索南大哥?

索南才讓沒好氣地:托你的福,沒有什么不好的。

俞成福:過兩天我又要種莊稼了,這回我來取俞索南戴著的那個香包,里面有種子。

索南才讓冷笑一聲:你是不是越活越糊涂了?

俞成福:這次我要用我們家鄉那邊的土。在帳篷里種莊稼,到時你也去吧。

索南才讓笑了起來,奇怪地看著俞成福:在地里都長不出莊稼,你怎么想起在帳篷里種莊稼了,真是天大的笑話,我不去!

俞成福:我一定要在這兒種成一次莊稼!

索南才讓:你上次不也說一定能種成嗎,結果怎樣呢?你還是干你那罪孽深重的事養活你那張嘴吧。

俞索南和扎西醒來了。俞索南看見俞成福爬出被窩,搖搖晃晃地走來。幾天不見,俞索南的小臉蛋紅潤起來了。俞成福抱著俞索南在他臉上親了幾下。

那個褪色的香包掛在俞索南的胸前,俞成福取下香包對索南才讓說:種子就在這里邊。

索南才讓:你走吧,俞索南你就不用擔心了,我們會帶好他的。

俞成福親了一下兒子的額頭:兒子,你是在這兒生長的,以后要好好聽阿卡索南和阿媽旺姆的話,可不能像阿爸一樣捕魚啊。

俞成福起身跟他們告別,走出帳篷。

索南才讓和旺姆聽了剛才俞成福對兒子說的話,若有所思地望著那落下來的帳篷的門簾。

從索南才讓家回來,俞成福就忙開了,他把運來的土均勻地鋪蓋在帳篷里的空地上,又把一些牛糞揉碎了均勻地撤在上面。

幾個漁民從門口看他在里面勞作。

田阿爺非常看重這次播種,下種的那天,在俞成福的邀請下,他特意去主持了播種前的儀式。他點上三根香對著天、對著湖、對著地口中念念有詞。俞成福他們也跟在后面祈求上天保佑這次的莊稼能種成。

儀式之后,田阿爺讓俞成福打開香包取出種子。

俞成福打開了兩個香包,香包里大約有百來粒種子,而且完好無損。

田阿爺用干枯的食指和拇指夾起一粒種子。對著陽光瞇縫起渾濁的雙眼看了一會兒說:好種子!

然后將那粒種子放回俞成福手里說:開始種吧。

俞成福拿著種子走進帳篷。

狹小的帳篷里,俞成福用鏟子一道一道地犁地,再將種子一粒一粒地放進土里,最后,他很莊重地將種子用土埋起來了。

兩個小伙子挑來了水,俞成福往那塊小小的地里灑水,他灑得很均勻很仔細。一會兒工夫,那塊地便濕透了。

太陽升起來了,俞成福打開帳篷四角讓陽光射進來。他站起身時,看見人們的臉上掛著一種滿足的表情。

田阿爺走上前:成福,你以后就不用做其它事了,專心侍弄這塊田地吧。

從那天開始,俞成福幾乎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用在了種在帳篷里的麥子上。他每天都要去離帳篷很遠的地方挑水,仔細地澆灌。

這一天,當他走近帳篷時,太陽從湖面上升起來了,陽光一下子照過來。他趕緊掀起帳篷四角,讓那塊田地吸收陽光。

帳篷里已經長出了綠苗。陽光照在了綠苗上。俞成福提起一桶水輕輕地往地里灑水。陽光照著的那塊綠地慢慢濕透了。

出去捕魚的漁民們過來看一眼那塊綠地,心滿意足地離去。劉隊長、田阿爺過來和俞成福聊天。

劉隊長:你每天去那么遠的泉眼邊挑水,辛苦你了,要是這湖水不是咸的,能喝能用就省事了。

俞成福:只要是自己愿意做的事兒,多辛苦也沒事。

田阿爺:是啊,是啊,人就是這樣啊,只要是自己愿意做的事兒,再辛苦也不覺得苦啊。

他們都樂得笑了起來。俞成福的手摸著一棵麥苗:這麥子長得真好啊!

沒過幾天,麥苗長得就有一柞高了。俞成福和劉隊長的老婆秀蘭在鋤草松土。

秀蘭看著麥苗擔心地:這不會有事吧?去年也是長到這么高就沒再往上長啊!

俞成福也有些擔心地:我也正擔心這件事,但是我想會長高的。

他們正說話間,風吹得帳篷的門簾嘩嘩作響,他們警覺地站起身,掀開帳篷門簾往外看。

不大一會兒,天上布滿了烏云。狂風卷起的塵土和草屑在空中飄飛著,吹得帳篷搖搖晃晃。

俞成福和秀蘭站在帳篷里面,舉起雙手支撐著帳篷。

田阿爺和劉隊長他們也過來幫忙。他們有的壓住四角,有的頂著帳篷的梁。

狂風依然很猛烈,但帳篷被人們支撐著沒有倒下,里面的麥苗也沒有受到絲毫的損傷。

7

長途班車此刻行走在一片田園風景之中。路兩旁的麥田一望無際,金黃一片。陽光很暖和,涼爽的風在空中穿行。路兩旁的樹梢不時打在車窗的玻璃上。

旅客們打開窗戶,呼吸外面的新鮮空氣。俞索南的目光也被外面的景色吸引,望著窗外。待俞索南收回目光時,旁邊一個農民模樣

的旅客問他:好好的花盆不種花,種一棵麥子干什么?

俞索南微微一笑:在我的心里它比一枝嬌艷的花更珍貴。

農民:你是牧民吧?

俞索南:是的,我是個純粹的牧人,但我的阿爸是個純粹的農民,這棵麥子就是我阿爸種的。

農民:你叫什么名字?

俞索南:我叫俞索南。

農民:你是藏族嗎?

俞索南:我是漢族,但我有一個藏族的阿媽。

農民有些莫名其妙,看了看俞索南的臉。又看了看俞索南手中的花盆,沒趣地搖了搖頭。

俞索南的內心獨自:阿爸他們種在帳篷里的莊稼真的長起來了,他們的心里充滿了歡樂。阿爸整天操心著他那塊莊稼。后來劉隊長他們說,阿爸為我這個兒子也從沒操過這么大的心。這個我相信,我有阿媽旺姆帶著,他就可以放心地種他的莊稼了。后來,麥子熟了,阿卡索南聽說了,也帶著我過來看。以后。他們兩個老朋友又和好如初了……

G

深藍的湖像一面中間凸起的鏡子,泛著微光,在微光粼粼之中動蕩起伏著。索南才讓騎著一頭牦牛,緩緩地沿湖走著,俞索南騎在前面,扎西騎在后面。

索南才讓摸了一下俞索南的頭:聽說你阿爸種在帳篷里的麥子都黃了,要真是這樣咱們就得去看看了。

索南才讓吆喝了一聲牦牛,沿著湖邊繼續向前走。

俞成福和劉隊長、田阿爺他們遠遠就看見索南才讓,便朝他迎了過去。

俞成福緊緊握住索南才讓的手,看著他的臉:索南大哥,你來了。

索南才讓拍了拍俞成福的肩膀:你真行啊你,這種不成的莊稼真讓你給種成了。

俞成福尷尬地笑了笑:索南大哥,你只要不怪我就行啊。

索南才讓:這個咱們以后說,你也不容易啊。

俞成福親了親兩個孩子的額頭,高興地抱起了他們。他把他們帶到了帳篷前,掀起門簾讓他們看。索南才讓和兩個孩子睜大驚奇的眼睛,看著那一株株挺拔的金黃的麥子。

索南才讓對俞成福說:我能進去看看嗎?

俞成福:當然可以,進去看吧。

索南才讓走進帳篷,他仔細地看著每一株成熟的麥子,不時用手觸摸一下,碰碰那垂著頭的沉甸甸的麥穗。

俞成福提來一桶水,對索南才讓說:大哥,你給麥子澆澆水吧。

索南才讓拿起一只碗,舀滿水仔細地澆到麥子的根部。俞索南和扎西也用雙手捧起水,向地里潑灑著。

田阿爺在旁邊站著,笑了笑對索南才讓說:索南才讓,這次咱們真能收成莊稼了,這是上天對咱們的恩賜啊。

劉隊長隨后說:這真是一個天大的奇跡啊。

田阿爺:索南才讓,你也留下來吧,和我們一起收獲莊稼。

俞成福和劉隊長也勸索南才讓留下來,索南才讓點頭答應了。

帳篷里的麥子豐收了,漁民們舉行慶祝收獲的儀式。

帳篷四周的簾子給掀了起來,漁民們圍在帳篷四周。田阿爺拿著一把鐮刀,遞給俞成福,莊重地說:你來開鐮吧。

漁民們的表情莊嚴而神圣,等著俞成福開鐮。俞成福看了看大伙兒,幾乎是蹲坐在地上,將鐮刀貼近地面,一鐮一鐮地開始割了起來。他割得很慢,他的表情神態也很莊重。

—會兒工夫,麥子就割完了。俞成福拿起一大把金黃飽滿的麥穗,站起來,給了在場的每一個人一棵麥子,每一個人像是在接受一個寶貝似的從俞成福手里接過麥子,莊重地拿著。

俞成福把剩下的百十株麥子收在一起捆好,抱在了懷里。他緊抱著麥子,目光越過每個人的臉,最后投向湖的方向,其他人也轉過身把目光投向湖的方向。

俞成福抱著那捆麥子,走向湖邊,每個人手里拿著一棵麥子,緊隨在俞成福的后面。走到湖邊,人們都停住了,望著起伏波動的湖面。

風掀起波浪,激烈地沖向湖岸,打濕了人們的褲腿。

風漸漸平息下來了,湖面也漸漸平靜下來了。

田阿爺輕輕揉碎手中的麥穗,張開手掌吹掉麥皮,伸出舌頭將幾粒麥子舔進了嘴里。其他人也照著田阿爺的樣子,揉碎麥穗,吹掉麥皮,放幾顆在嘴里細細地品嘗著。

索南才讓用低沉渾厚的聲音念誦起了祭湖的禱辭,他一邊念著,一邊將手中揉好的麥子輕輕地撒向湖中。其他人也跟著將手中剩下的麥子撒向湖中。

太陽快落下去了,金黃的夕陽照著無邊的湖面,有一層神秘的光在湖面上閃爍著。悠揚動聽的祭湖的聲音在湖面上飄飛著。湖面上飛來幾只輕巧的鳥,它們在湖面上旋轉了幾回。緩緩地飛上了天空。

天空也像湖水一樣湛藍。

輕巧的鳥在更廣闊的空間自由盡情地翱翔著。

俞索南內心獨白:那次收獲之后,湖邊的漁民們每年都在那頂帳篷里種上莊稼,收獲希望。后來,封湖不讓捕魚了,漁民們相繼離去。阿爸留在了湖邊草原,每年都要在花盆里種一棵麥子來寄托心中的那份情懷。阿爸臨終前囑咐我,他死后一定要把他的骨灰送回家鄉和阿媽葬在一起,要我永遠留在養育了我的那片廣袤而神奇的土地上……

責任編輯哈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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