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舍
從現象到真相,我們走了不過渺小的一步。
時間:2007年2月4日9:00-11:30
天氣:大晴
所去:西吉縣馬蓮鄉蘆子溝村
交通:西吉法院公車
事因:探訪馬金蓮
人物:單永珍、單永珍的兩位朋友、習習、我
(這段是補記的)小路蜿蜒在我們身下,四通八達,簡樸又寂靜,就好像最初的路,人們隨心所欲踩出它們,又在無意里忘記了。土黃色的山,一丘挨著一丘,望不到頭;山路忽而攀升,忽而下旋,繞溝越坡,隨著綿綿不盡的黃色土丘,同樣不知盡頭。我們坐著一輛桑塔納轎車進了這個叫做蘆子溝的村莊,路越走越窄,有時擠在一高一低兩條梯田間的土埂子上,有時左邊蹭著了田,右邊就踏在了崖沿上。車開得驚險,司機仿佛練雜耍的藝人,后來他的心里越來越沒底,就連聲念起了“胡達”。前面騎摩托引路的老四,馬金蓮的男人,走走停停,停下來就回頭對著我們靦腆地笑,就好像眼前的發生不過是個玩笑。路望不到更遠一些,也就半個丘陵的路程,便完全沒入到山色里去了。這樣的路因此不給遠道而來的人以希望,隱入山色仿佛無路,唯等到了近處,卻猛然發現路已如蛛網般張開。路兩旁貼著地皮的草棵,一年四季,都落著灰蒙蒙的土,我在冬天來到,所以就無法知道夏天這坡上坡下稀疏的草棵與樹叢間長著些什么顏色的小花。這樣的風景也不給人心怡,山是光禿的,地是光禿的,如果不是頭頂湛藍的天空、亮閃閃的陽光,以及杳然無際的寧靜,我恐怕會對這黃土嶺上的荒茫沒有一絲耐心。要知道就在出發前的一晚,我還在閱讀梭羅的《瓦爾登湖》,這樣的閱讀與文學沒什么關系,只是我習慣在冬天向往一個悠遠蔥郁的地方,它濕潤、清澈、明亮,使人覺得安靜,并夢想。我與馬金蓮并不相識,只是聽見不斷有人提及她。她住得偏遠,她的小說流傳得更遠,越過銀川,去了北京和新疆,她的名字寫在《回族文學》與《小說月報》,或者更多文學期刊的目錄上,是極通常的幾個漢字,橫撇豎捺,不十分響亮,也不會超出漢字構成的筆畫,但是對于一個獨在的個體,總有一些深微潛藏在生命的隙縫里,即使是浩大的語言,也無法拆解和抵達。一直以來,我總是想,一定有一種不可目睹的語言,它使人毀滅,又使人重生,它只能憑靠人的深度意識去想象和猜測,它從不顯現,即便顯現,也只是呈示了最后的結局,最膚淺的視象,它絕不會告訴人它的編織秘法,它在虛空中挑動那么一根纖絲,就足以引發人世的一場巨變:物種迅速消失,相愛者反目,嬰兒失去母親,當然,也會使大地盡享甘露,人們在夢里看見失去的樂園。基于這個毫無由來的直感,出行之前,我便已知,即使我噦噦嗦嗦,寫了關于馬金蓮及她身邊的許多事,但與那些事物深處的未知相比,幾乎相當于什么也沒寫。小路蜿蜒,路上有人挑水。杏樹高大,孩子在清真寺里跳躍,一頭牛于院前發呆,撮糞的女人……村子景致平淡而稀少,幾近無可描摹,但僅有的一幕幕景卻猶如雕刻,仿佛自顯現后再不曾改變,百年或更長時間,它們就一直在那里。車身搖晃,猛然一個瞬間,會把我的思緒甩去遙遠的一方。有一刻,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既感到了無限,卻又同時看見了恒定,時間雖漫長,但事物從無改變。我自認什么也不可能寫出,卻又真真切切看見了那些事物,它們猶如拒絕演進的化石。從時光深處被掘出,屹立不倒,不變。在黃土丘陵想到瓦爾登湖,也是不合時宜的:大為迥異的兩個景觀;我不知那些混亂深遠的意識為什么要這樣指使我,也同樣不知,蘆子溝人的命運,是被這些蛛網般的路橫蠻地網在這片黃土坡上,還是于冥冥中,情不自禁地撲向了這張網?我思忖再三,也無法圓滿答復自己,馬金蓮也許會在她的小說里給我以暗示,或者,眼前這些被太陽照得白晃晃的黃土小路,也會在某些意外時刻,為我呈現若干跡象。
時間:2007年2月-日13:00-13:30
天氣:大晴
地點:馬金蓮家明亮干凈的院子
人物:金蓮家人、習習、我
(這段是補記的)進門時,那面佇立于院內的黃土崖壁令我狠狠吃了一驚,它筆直地削下來,又迎面撲來,像要給我一個下馬威,震懾我這山外之人,好讓我不得在隨后的時間里有所造次。陽光也如崖壁般筆直、堅硬,錚錚響著,我猜它們既是對手又是摯友,在與時間對抗的命運里,不知誰先倒下。我站在崖壁下,不時感到一種莫名的重壓,似要使我踉蹌傾倒。陽光自高而下,風自高而下,它們留下年月深久的刻痕,粗礪、坦蕩。我畏懼地望著崖壁,畏懼地想它由黃土而凝固,再畏懼地認出這些粉狀物鋼鐵般的意志,之后就不再敢貼近它了。我沒想到一個普通人家會有如此高大、堅固的“事物”,總在城市居住,事物們的尺度,連同我生活的圓周、內心的疆域,都在無知無覺中日日減縮、變異、模糊,有一天,或許就失去了一切尺度,僅成為虛空里一顆纖微的粒子,再無所依托,也無所對錯和悲喜了。崖壁成為一道天然院墻,位居正東,恰對夕陽,所以,晴朗之日的黃昏,崖壁會在不覺間泛出一層淺淺的榴紅,也在不覺中,院門外一棵老杏樹婆娑的黑色枝影又輕輕移走了。崖壁上嵌有數間小洞穴,也是曾給我困惑的事物,最初我不知其用,只好在得知答案前暗思不已。它們深踞在崖壁內,好似城堡洞開的窗口,令人揣想窗內的孤獨,更似一只只深黑的喉,久久張著卻非傾吐,像要邀請人們前往,流連其間無盡的黑暗,無盡的紛繁與深邃。美好又令人嘆息的故事就發生在這些空蕩蕩的小洞穴里。午飯之后,我們一同站在明晃晃的院子里,就好像聆聽一個鎖在記憶里的秘密。金蓮婆婆貼著崖壁,比上劃下,雙頰被太陽曬得鏡子般閃亮,足以映現才就飄來的一朵白云。老人家聲音歡快地蕩起,語調悠揚,仿佛事情是無比榮耀、幸福又神奇的,而我只能用我的語言轉述老人家生動得幾乎要飛起來的話。四月初,蜂兒便忙碌開了,兩片晶瑩閃亮的披風下,是一身黃黑相間的條狀絲絨,外加那根又尖又硬的金色長矛,天空下的小飛蟲都不敢招惹它們了。它們好斗又勤快,似乎比人更著急,倘若不勇往直前像個小英雄,趕走貪玩搗亂的白蝴蝶,倘若不起早貪黑,趕在夏天離去之前釀出更多濃稠的花蜜,這院前院后的杏花、柳絮,一層層梯田上的苜?;?、豌豆花、胡麻花、蕎麥花,或許會化作幽魂精怪,與它們這些魯莽憨厚的小莊稼漢糾纏不休。村子里不知誰第一個想出了這主意,給空曠的崖壁遷來一群居民,好讓它們彼此體恤、索要和相知,有人為蜂兒挖出第一孔陰涼、密封、安靜的巢穴,蜂兒就這樣安家了,之后家家戶戶都效仿,也就沿襲至今,成為一件不言自明的尋常事。過于枯荒的冬季影響了人的想象力,我只能憑借一些深處的記憶,猶如打撈深井里的一枚皎月,才能慢慢為眼前光禿荒茫的丘壑想象出一幅綠意融融的圖景,這柔軟動人的一幕,似乎要將我曾聽聞到的黃土里的暴戾與沉重一掃而盡。四月有淡白杏花,五月有紫苜?;?,六月有粉豌豆花。七月有藍胡麻花、黃蕎麥花,一時我幼稚地
想,方才我抹在烤饃上晶亮黏稠的蜜,吃下去的醇厚濃香的蜜,為什么不也是這樣繽紛五彩的呢?也許萬事萬物都自有其底色吧,對于這取自土地的瓊漿蜜液,芬芳的靈魂,只有這樣的澄黃最為相宜。蜜吃進嘴里后,要有片刻才能咂出那股厚重的醇香,最初入口,我突然奇怪地覺到,這醇香是我極熟悉的,一定在哪里已經品嘗,然而記憶忽近忽遠,最終,我什么也沒想出。金蓮婆婆禁不住述說的喜悅,她養的蜂釀出了最好的蜜,就像她養大的孩子們,嶄嶄勁勁。為給我們演示她如何收集蜂蜜,老人家拿起一只綠色紗網,大大方方地戴在頭上,戴上后便猛然笑開,像是為自己年老的熱情與沖動感到難為情,但是轉而老人家又開始惋惜了,如今,蜜已稀貴了,蜂兒在上個夏天絕跡,因為農藥化肥,蜂兒拒絕采蜜,大多數便生生餓死了。像是一位權重位尊的女管家,金蓮婆婆收管著這些蜜,旁人是取不到的,老人家說,只有貴客來了才拿出來。午飯時,老人家端上這些晶黃濃稠的蜜,一個不大的圓碟,盛得不滿不薄,端然放在茶幾中央。我們一筷子一筷子地挑,小心翼翼,類似一種面包抹黃油的吃法,挑起一朵便細細抹在黃燦燦的烤饃上。我似乎從未這樣認真地吃過食物,從未這樣細致又安靜地啜過口里的甜。金蓮婆婆戴著雪白的蓋頭,坐在炕邊一邊催促我們多吃,一邊告訴我們這蜜對人身體的益補。待我們吃罷起身,金蓮婆婆便小心拾起碟子放在字臺上,并用一個小碗扣住,倘若有孫子饞嘴被發現,老人家便緊著罵一聲,罵完了就挑一筷子蜜,抹在饃饃上,再塞進孫子手里,而后便哄著、推著,讓孩子們去院子里玩了。
時間:2007年2月4日14:00-14:30
天氣:大晴
地點:馬金蓮家附近的溝底
事因,跟隨馬金蓮弟媳去溝底飲牛,情形不免有些心驚膽戰。牛像是渴極了,最初還不慌不忙悶著頭走,多少有些穩重,可當拐過一個彎,接近了溝底,就急躁起來,先是碎步小跑,很快就瞪直了眼,窮兇極惡的樣子,毫不體面地往溝底沖去。老五媳婦牽著牛繩,所以就被扯得東搖西晃,活像被土匪拖著跑了一路,我落在后面一大截,但還是聽見了牛蹄震動溝谷的聲音,“咚咚咚”凌亂又粗重的聲音撞擊我的神經,很像某個電影鏡頭:峽谷里飛奔著一群瘋狂的犀牛,有一種緊張的、魂飛魄散的感覺。人物:老五媳婦、習習、我
(這段是補記的)陽光透過窗簾,照在人動蕩、倦怠的睡夢上,人的眼皮微微顫動,仿佛陽光籠罩的湖面蕩開的細波紋,難知是源于風,還是來自湖底游魚的悲歡。我蹲下,凝視這淺溪里碎銀似的光亮、幽暗的倒影以及魚鱗似的波紋時,便無端想起了睡夢、湖面、波紋、風與游魚,這夢幻似的一幕遐想,猶如迷惑意識的海市蜃景,使我在瞬息里遠離了周身的事物。我身陷眼下:一條正在融化的小溪,薄冰下水面清亮,它汩汩的水流,單薄得一撮土就能埋了它,一聲吼叫就能震飛它。它在五米之外拐了一個小彎,流經我身下時,就從冰面下露出了清純、瘦削的一張臉,這張臉更像一只眼睛,我凝視它的時候,忽然分不清其間所映現的事物,是它的所見,還是我的記憶,這只眼里所映現的一切,分明是幾分鐘前我的所見。而此時,藍天、陽光、云片、荒壑、梯田、人、杏樹,一并將其幽暗的魂魄沉入其中,仿佛這碎鏡一般的眼,浮出冰面就是為了攝獲萬物的靈,又在黃昏時將其吞噬而盡。我吃驚的是它的容量,它只那么一小塊,不及馬金蓮家那口煮飯炒菜的鍋大,它也不夠深,沒不過一只牛蹄,如一張閃亮的塑料薄膜,然而事事物物都在其內,如果是夜晚,它同樣會取下月的皎潔,摘走星的戰栗以及一只野兔的歡樂;它一個都不放過,黑洞般吸走萬物的靈,仿佛靈使它活命,它被萬物喂養的胃將永不饜足。它鏡子般繁殖事物的功能,使它微淺的本身變得無限,事物在其間攏聚、疊加、搖動,轉瞬就變得順服,就交出魂魄幽暗的底色,時間流過一個白晝,事物的魂魄就薄了一層,時間再流過一個黑夜,那些魂魄已經去了很遠的地方,日復一日,事物們就如同人一樣,很難知道自己的魂魄飛在哪里,偶爾夢里瞥見,卻已經絲毫認不出什么,還以為自己見到的是個鬼。那些干瘦的枯草,簇擁在這清淺的一洼溪水旁,它們被牛踩、被兔子啃,凌亂、短促,它們永遠長不高,更無法肥嫩,臨走前我撥動它們,好似撥動這只眼睛的睫毛,像其他事物一樣,在輕輕晃動后,這些凌亂、短促的睫毛也得在這只眼睛里交出自己的魂魄。溪水仿佛只適合這樣的局部靜觀,后來我站在高處,遙望它匍匐在溝壑間的蜿蜒之軀,窒息感卡上了勁喉。黃土洶涌、猛烈、赫然,而它細如麻繩,像曲彎的血管,像臨終人衰微的氣息,像一觸即潰的夢影。令人吃驚的是,它卻掠走了村莊上空事事物物的魂魄,它竟然一直這樣憂心忡忡流去了很遠的地方,此外,它又出現在溝壑兩旁幾代人家的水桶、湯瓶、鐵鍋、咸菜缸以及牛槽里。人住坡上,馬金蓮的男人說這水甜,是遠近最好的一眼泉溪。人畜都靠它養,馬金蓮卻又皺著眉頭,在鐵絲上用力搓揉衣服上彎彎曲曲漂洗不凈的白鹽漬。溪在百米下,源自一眼不知年月的泉,它無聲地流,無聲地出現在人們的視線里,又無聲地消失在一座丘壑的后面。有人夢見過一個堤壩,堤壩蓄起了泉溪,蓄起和這黃土一樣漫漶無邊的湖水,湖水碧綠、寂靜,時間漂流其上,仿佛一只更大更明亮的眼,在藍天下等候白云、飛鳥、月光、游魚,還有黎明、傍晚、清真寺里飄蕩的呼喚聲。
時間:2007年2月4日19:00-19:30
事因:晚飯后散步
人物:金蓮、老五的兒子、習習、我
地點:金蓮家房后的山坡上
(這段是補記的)他的來到,像枚石子似的,掉在了無邊的夜色里,在我們身邊激起星微的動蕩。他是老五的兒子,也即那個在冬日清晨半黑的天地里獨自醒來,又獨自在灰蒙蒙的溝溝坎坎里,蹦跳著跑往清真寺學經的六歲男孩,他機靈得令人吃驚,且遺傳了他老子的頑劣。他尾隨我們而來,完全是因為孩童的興奮與逞能,他以為我們三個女人在黑暗里的漫步和他與伙伴們的游戲沒什么兩樣。除了土地,山村的夜也是裸露的,沒有高樓劃割它的天空,阻擋望向遠處的目光。西邊,饅頭狀的山丘還留有一絲輪廓,地勢很高,也就可以平視這最后的天光,仿佛夜就在人的手旁和腳下;城市里是另一種情形,城市里人會被夜緊緊包裹在內層,大多時候,還會被夜擠壓成一個硬核,所以,此時我的感覺十分異樣,好似一雙大手從內層拖出我,而后將我扔在了一個高臺上,這舉動用意深刻,因為隨后我必須擇選,停留或退后,恐慌或鎮靜,完全由我來決定,不再有壓力和扶助,也不再有指責和指引。很快,天徹底黑了,方才那一絲弧狀的輪廓完全消匿,夜完全占領了土地,也就完全把我們染黑了。此時,三條晃動在黑色土地上的墨色影子,或許都比白晝時更敏銳了,而這個六歲男孩小小的身體,仿佛成了隨意跑動在我們之間的一個黑色逗點,驅逐著、也打斷著我們起浮不定的思緒。村莊的夜晚,沒
有霓虹閃爍,也就更具黑的實質,它抹去那些區別和阻隔著人的鮮亮色彩,歸還人的共性:一具行走的黑色魂靈。夜是冷的,往坡上走,風漸漸大了,仿佛催促著夜,把更多的黑更快地滲人人的體內。月亮奇怪地隱藏著,前晚在同心,我們早早就見到了圓月,或許是連綿的土丘把我們高高舉起,以至于就好像月亮掉在一個遙遠的山坳里,此時正奮力升起。星辰稀少,僅有不多的幾顆,抖著身子,不知是出于膽怯,還是因為寒冷。遠處燈火微弱,猶如即將熄滅的灰燼,無力地閃出幾星亮光。上到坡頂,風猛烈起來,我不熟悉這樣的風,它空曠、嚴厲、秘密,混合著枯草、天空、星辰與黃土的氣味,清晰又純凈,在城里,我辨不清風中所攜帶的氣息,它雜亂、渾濁、溫暖、擁擠,永遠暖昧不明。夜已無孔不入,連同它的黑暗與寒意,向著深處、細處、遠處,一層層地滲,樹枝、草棵、房屋、牲畜以及人的身體,事事物物將成為夜,將化為一種虛無的、幻變的、黑暗的物質。我們走得很慢,沒有確定的方位,那種陌生感退遠之后,被風穿透的身體似乎麻木了,似乎黑暗中就只有一雙腳還存在著,這雙腳踏在光禿禿的土地上,土地不平,卻是這一刻唯一感到堅實的事物,只有它托住了身體,證實著身體。馬金蓮的聲音很冰涼,細細的,像是被夜浸透,已經氣息微弱,就要融化了。最初我還說著什么,但后來我不再愿意開口,盡管身旁有三位同伴,但是想到如果就這樣被夜融化掉,而后被風吹到另一片土塬上,另一條枯干的溝壑里,再也無法回到城市,無法回到被曖昧的風纏繞的家中,摟著我的孩子,心中不免生出莫名的擔憂。
時間:2007年2月4日21:00-21:30
事因:給金蓮拍照
地點:金蓮夫婦的房間
人物:金蓮、金蓮的女兒法圖麥、習習、我
(這段是補記的)就如同無法將靈魂直露給人,從而使文學為之瘋狂一樣,女人留給自我的秘密和夢境,宛如鑲在人生之上的寶石。在我看來,馬金蓮的人生已經略微顯現了這樣的征兆。白天似乎總忙忙碌碌,不斷有其他事牽住我的注意力,看起來閑散的時間,卻暗暗地填滿了院落里外的瑣碎與生動,就只好在臨睡前單獨與金蓮在一起的時間,說起我們都緊壓在身體里的一些話。她坦誠、守規。雖知我們因她而來,卻總退在家庭成員中一個最微末的位置上,哄孩子、做飯、洗衣、提煤,不曾搶站出來,使自己顯得殊異。我們日夜相伴度過了兩天,我時常把馬金蓮從身后的環境中剝離出來,將她放在一個美麗又樸實的花園的背景前,形如她在小說里所描繪的奶奶的花圃,這背景在她身下無止境地延伸著。有人會認為,我是否想用語言妝扮這個生活在村莊、還在哺乳、會寫小說的年輕女性,是否想把一些酸腐肉麻的溢美之詞強加給這位質樸又不善言語的女子,像時下流行的藝術評介文字一樣,翻變花樣兒無非盡為吹捧之事,從而回避作為一個個體的局限與困厄。這倒對我是個警策,至少在寫這樣一篇文字時,使我更謹慎、坦白,因為它是簡單又嚴肅的文字章法,藝術價值、處世為人、涵養修為皆在其中,就如伺馬金蓮熟諳的這些生活規則一樣,她不可以在自己的房間之外取掉包住一頭黑發的頭巾,哪怕天黑之后,往院門外倒一盆水;她不可以借寫作為由在某個早晨安心地睡個懶覺;她不可以因為心煩給往來在院里的叔侄們以臉色看,她不可以出現在客人、尤其有男客人端坐的家庭宴席上。文字與生活,均須在各自的路軌之上,誠懇、潦草或被動地履行著那些內在的法則與規程。在這一點上,馬金蓮確是-個極普通的女人,她遵循著蘆子溝村、以及一個回族家庭的一切規矩,嚴絲合縫,從未超出生活之外,她不會讓人產生不食人間煙火的感覺,也不會像我一樣,時常因為一點夢想而感到茫然和遲疑,我敢確信,如果不是丈夫曾經聽說她寫作的事而后告訴家人,大家現在會對此一無所知。比起她的年齡,她的容貌顯得老成些,她戴著回族婦女常見的白帽子,鼻子削挺,膚色白皙,回想我曾見過的一張單人照,而今在馬金蓮青春的臉頰上,已經浮出一絲少婦的內韻、一位母親的瑣碎。我們到時,她正在房間里哄孩子午睡,孩子睡下后,她趕忙來到正屋,帶著一臉欣喜,輕聲說:“你們來了?!钡Q坶g她又不見了,我在老五房間找到她,連同老五媳婦,她們妯娌二人,正切肉炒菜為我們準備午飯。但與我攀談多的,倒是老五媳婦,馬金蓮帶著靦腆的微笑走進走出,只是不吭聲,末了突然害羞地說:“你去正屋坐著吧,坐那里喝茶,這屋有油煙?!彼恢撛鯓臃Q呼我,似乎為這樣唐突地和我說話而感到難為情。黃昏,一家人閑扯時,她領著孩子坐拐角里一個最暗的地方,偶爾孩子頑皮跑到亮堂處,她才迫不得已來到屋子中央,連老五媳婦也插過一兩句話,馬金蓮卻只在有人問她什么時簡單答上一句。她的注意力仿佛完全在她的女兒身上,她擔心這個八個月大的小姑娘給大家攪出什么亂子,妨礙了大家的興致。第二天我們一同去集市,集市熱鬧又凌亂,臨近中午,馬金蓮問我們想吃什么,我隨意地搖了搖頭,徑直往前轉悠著,沒走幾步,她又打算為我們買些炒熟的黃豆,也被我們攔住。后來我意識到,我沒把馬金蓮的誠心當回事兒的舉動,或許讓她難過了許久,因為被我拒絕后,一段時間里,馬金蓮一直悶聲不語,落下幾步走在后面。但是她并不罷休,突然的,在另一個雜貨攤位前趕了上來,局促地再次問我:“你們吃點什么?我是真心的?!边@時我心里明白了她,就痛痛快快地吃了一份馬蓮鄉的酸釀皮兒,這時的馬金蓮,神情也欣悅了許多。夜里,那個八個月大的小姑娘興奮得不睡覺,笑瞇瞇望著我們,馬金蓮愁苦地一遍遍喊:“法麥兒法麥兒,你這娃兒把人害死了,我咬死你,快睡口?!狈渻航K于睡了,但馬金蓮仍然不能輕松下來,因我提出要為她拍幾張照片,她大方地隨我指使,先取下白帽,抹光掉落在額角的頭發,側身倚在炕角,經我建議,又拿本雜志坐在爐邊,后再被我慫恿。解開頭發在鏡前梳頭。這樣三折騰兩折騰,很快把馬金蓮惹毛躁了,突然她把頭發胡亂一扎,眉頭蹙起來,長嘆一聲:“昨弄都不好看?!币驗閹缀鯖]有拍出一張合意的照片,因為不好拂我的意,馬金蓮又被我再次擺弄在炕角上。她側著身,比剛才更嚴肅了,顯然她已經對我、對自己都沒有什么耐心了,下巴或抬高或放低,頭甩來甩去,極不舒服的樣子,我便提了最后一個建議:“金蓮,你笑笑嘛?!瘪R金蓮動了動身子,遲疑了片刻,便脫口而出:“我不會笑?!币粫r,屋里的三個女人,連同馬金蓮自己也失聲笑彎了腰。見著馬金蓮的兩天,在這個靜靜的村莊,只這一次,質樸文靜的她沒遮沒攔地笑開了。拍照結束后,房間里很快安靜了,一天的瑣碎與勞碌在這個時間輕輕畫了一道休止符,雖然短促卻給人撫慰,房間里的三個女人似乎都在這安靜里深深地舒了口氣。我們都熟悉時光里的這個瞬間,白天的嘈雜過去之后,在所剩不多的自由和松弛里,那些阻隔著自我與內心的事件及事件的幽魂,可以一件件退開,暫時消隱,從而使我們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