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踏上旅程趕赴臺北這場約會之前,李敖的形象過于清晰卻又時而模糊,我們大多人都是從他的“等身著作”中了解到此公的不凡經歷和特立作風,而近十年他的“刀子嘴”通過電視和網絡的傳播,則更為直白地產生了效應,他的粉絲更多了,他的真實感更強了,因此當我們真的要與之面對面時,除了敬意、仰慕之外,多少還有一絲忐忑心,這樣一個敢說敢做的奇人,到底會對我們有一番怎樣的講述,是否會像他一貫的那樣,帶著快意恩仇,笑傲江湖呢?

曹:李敖先生,您好。
李:可凡,你好。
曹:您好,很高興這次能夠在臺北拜訪您,跟您做一個訪問。因為我讀過您很多的書,很多人講,吃了雞蛋,總是想看看那個母雞。所以呢,今天特地來臺北拜訪您。我覺得您這么多年,似乎歲月沒有在您臉上留下什么痕跡。據說,你生活很有規律。在飲食起居方面有些什么樣的特點,能夠跟大家分享?
李:我覺得錢鐘書那句話就是說:只吃雞蛋就好了,別看母雞。你們,死心眼,硬要看母雞。今天看到也不過如此。我養生啊,無道。為什么呢?我過的生活是個監獄的生活。以前,我坐了很久的牢,白色恐怖時代。所以,養成個很孤僻的生活。我吃飯,中午吃飯,晚飯都不太吃的。餓了,就吃個水果,不含糖的水果。所以,我過的生活是清教徒的生活。乏善可陳,無惡可作。
曹:在臺灣,大家說起您的大名,都會說您兩個事兒。一個是說李敖是喜歡游戲文章,第二是專愛罵人。我們先來說文章,我記得您曾經自己說過五十年以來,五百年之內,中國白話散文寫得最好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而且,每一個說我吹牛的人,其實心里都供著我的牌位。為什么這么說?
李:這是一個表達方法。我說我最好!這個不精彩!我說我第一也不精彩!不是第一哦!前三名都是我!大家一聽,覺得,誒,這小子吹牛!恨他!可是他不會忘掉我的表達方法!很具體的,告訴你什么是活生生的語言。我常常用這個方法表達。用具體來表達抽象,這才是好的表達方法。
曹:我知道你搜集資料,讀書寫文章都有自己獨特的一種體系,能不能給我們介紹一下?
李:我可以告訴你我的方法。我不是那種神童。所以我覺得別人可以學習我。我是靠著很有方法的學習。清朝初年,明朝末年的大儒顧亭林,顧炎武,他老的時候呢,旁邊就有人給他背書,背《史記》,念《史記》給他聽。為什么呢?他年輕時候都念過,他老了怕忘記啊。他自己看太慢了,別人念給他聽。所以,我常常會復習我的東西。單字,時間,地點,數字,常常會背。好比說:誒,曹可凡,對不起我。他的節目是2004年2月開的,怎么4年8個月都不找我,找那些爛人上節目?你是什么意思?我先問你你是什么意思?
曹:厲害厲害!
李:我就這樣子啊!你好好醫科不學,你跑掉了!你去玩電視,什么意思?所以,我這個頭腦啊,是人類最后的打敗電腦的人腦!我死了以后,我們就完了!
李敖1935年4月出生于哈爾濱,他的童年及少年時代,過著隨社會動蕩而遷徙的不定生活,從哈爾濱到北京、太原、再回北京,而后逃難上海,小小少年便見證亂世。14歲他隨全家登船前往臺灣,這才生根落地。受父親——北大畢業生李鼎彝的影響,李敖從小博覽群書,既浸淫于傳統文化,卻偏生出一顆反傳統的心,憑借手中的筆,他挑戰陳規,挑戰權威。
曹:我知道您曾經在上海居住過一年多時間,那段生活給你留下一個什么樣的記憶?
李:印象惡劣。
曹:為什么呢?
李:因為,我在北京念學校的時候初一才念英文。上海是小學四年級念英文。所以,一到上海呢,英文跟不上,又聽不懂上海話。上海人,勢利眼!有點欺負我!所以我在學校里面就動了刀,扎了一個同學。后來,我在緝規中學(現市東中學),還記了一過。三年前,我回到母校,學校歡迎我,我就把這件事給抖出來了。學校已經忘了,檔案都消滅了。
曹:我聽說您在高中的時候,就顯現出了自己的文學才華,是不是那時候,您對文學、對哲學有非常濃厚的興趣?

李:是,我當時對文科理科都喜歡。我在北京念小學的時候,還有一個化學實驗室。后來,流亡到上海,到了臺灣,家道中落,就玩不起這個了,就開始玩文科,所以后來文科就成精了。可是理科就不行了。
曹:那個時候,你在高中的時候,是不是發現自己在讀書方面也有些自己獨特的方法,覺得學校的體制是不合適你?
李:我從來痛恨學校的體制。除了在北京念新鮮胡同小學還很快樂之外。我痛恨我的中學時代,也痛恨大學時代。所以,我中學沒畢業,大學勉強畢業了。念研究所又跑掉了,所以我常常沒有畢業的記錄。痛恨學校!
曹:我知道早年間,胡適先生對您一直是投以青眼,對您特別地器重,您知道他為什么對您這么欣賞?
李:因為,我優秀!
曹:哪方面優秀引起他的……
李:我對他很了解。所以他見到我的時候,那時候我正好念臺灣大學。他就跟我說:你比我胡適還了解我胡適。因為我發現他過去的很多事情,他自己忘了。我現在越老越發現,人在說忘了的時候,我覺得他在說謊。現在我發現我老了,發現“忘”是個很高的哲學。
曹:你的這種特立獨行的性格是不是從小就是這樣的?
李:我爸爸是北京大學畢業的。他比較開放,就是你小子要干嘛,隨便!我只負責:你要買書,我湊錢給你。所以,我小時候就變得很孤僻,就自己喜歡看書。我直到現在,每天看書的時間,包括寫字,還在12個小時。我明年就74歲了,非常用功。
雖然不屑課堂教育,但李敖早先還是認真做歷史學問,寫文學小品,終于有一天,他意識到“也許有更合適我做的事”,自1961年向《文星》雜志投出第一篇稿之后,李敖走上“罵將”之路,從探究文化風尚到針砭時弊,他像火山爆發般罵了許多人,指名道姓,樹敵無數。
曹:我們剛才說文章,我們再來說說您這個罵人。我看到一個文章,有人統計過,經過你的抨擊和咒罵的人,現在已經超過3000人。這個在古今中外罵人史當中,是很難望其項背的。
李:對,我最苦的一點就是,英國作家王爾德那句話:他說,你要小心地選你的敵人。就是敵人是要挑的。因為敵人有的很爛,他不夠資格做你的敵人!我在臺灣最苦的一點就是,我都碰到這些爛敵人!我沒法選他!好吧,就一網兜售,全部斬絕。
曹:那您平時挑罵的人,有沒有一些原則?還是看著不舒服你就開罵?
李:看得不舒服是一種。有的人長得實在是太難過了。你像你,看你長得很好啊,方面大耳的,長得好!你看那有個人,那小子根本沒脖子,就構成我罵你的理由,為什么看沒脖子就罵人呢?因為脖子代表一個骨氣。頸,硬!我的脖子硬!我是硬漢!當然,罵人的理由是找了很多資料的。大家都說李敖為什么可怕呢?每個人都可以罵別人是王八蛋!可是李敖會證明你是王八蛋!
曹:您說過,其實從您自己內心來講你是特別救世的。可是在具體的一個表現方法上,又是憤世的或者是罵世的,為什么這么說?
李:不然得胃潰瘍死掉了。我有一個老師叫殷海光,臺灣蠻有名的。他在臺灣辦雜志,辦了十年,被反掌一撲,殷海光本人沒被關,他在家里吃飯呢,吃一半“啪”桌子一拍,氣得飯也不能吃了。最后,死了,49歲得了胃癌死掉的。胃癌很多原因,可是心里不愉快是重要原因。他是哲學家誒,他是思想家啊!思想家得胃癌死掉,不對勁啊!表示你沒想通啊!好!他的敵人,活了89,你小子活了49,他比你多活40年。你打倒什么敵人啊!你輸了!所以,第一條,就是我絕不生氣!我跟你逗著玩,我贏你,活過你!
曹:其實,有時候你罵的一些人,很多都是文學界的。而且這些人啊,其實在華語文學當中都是有很多的讀者,比如說金庸,比如說余光中。你會不會擔心,因為他們有很多的粉絲,罵了他們以后,這些讀者就不買您的書了?
李:我是個很好的標桿。
曹:什么樣的標桿?
李:什么樣的標桿都是。譬如說,李敖說余光中,散文寫得還可以,詩寫得不好,你什么感覺?你批評我的時候,證明了你跟余光中是一個水準的。好比說,我說魯迅的翻譯,很多句子都不通,哦!你怎么在罵魯迅。好!測驗你,由于我李敖對罵魯迅的看法,問你意見,來判斷你是什么樣的水準?所以,我是個標桿。
李敖的老師姚從吾一開始就曾叮囑他“切忌多言,切忌放肆”,結果,飛出學術禁錮的李敖非但多言和放肆,還為自己惹來了兩次牢獄之災。如今李敖可以笑著說這些過往,但此中的傷痛,卻是無法修補的。
曹:在那個牢獄里頭,心里面有沒有失去自己的一種生活的信念?
李:一剎那之間,有的。不會超過幾個小時。然后,就要平下來。
曹:那您那個時候心理防線有沒有崩潰過?
李:沒有防線!你們是要咬我嘛!我就要認嘛!一開始被人整得很慘啊!你看過那個《老殘游記》啊,里面那個女孩子就被拶指啊,被夾住指頭,這個痛是痛到心里面去的!十指連心吶!這個刑看起來很簡單,可是身上疼得不得了。他們就拿原子筆給我夾,疼得不得了!他們還奚落我!那個時候,你的精神被你的肉體出賣了!可是,還有一點點殘余的抵抗力。這個對我很重要!所以,我覺得任何悲哀的狀態,是錯誤的!我最近改寫的一句英文,美國的開國元勛里面有個叫派求海瑞(Patrick Henry)。他講了一句話說:不自由,毋寧死!(give me liberty,or give me death)我給他改成(give me liberty,or give me your death)為什么我死啊!我那么笨?老子殺掉你!這是一種完全不同的人生觀!所以,我看到老師那個樣子,得胃癌死掉,看到屈原那樣跳河,都是錯誤的!我承認,在一些動亂的時候,有些人躲不掉!可是,能夠躲的時候,還是一息尚存,有自己的活法,不要加重自己的痛苦。
曹:您自己也寫文章說過,其實這段時間您覺得最難過的是有三個。第一,是受敵人侮辱。第二,是被朋友出賣。第三,就是你最心愛的姑娘離開了你。這三件事情當中,是不是心上人離開對你來說是種最扎心的痛?
李:所以那時候就知道什么都不可靠!天塌了,女人也會跑,朋友也會叛變,同志也會叛變。天都塌了,唯一的感覺就是,吃天鵝肉可能好一點。所以,到今天為止,我不參加婚、喪、喜、慶。好朋友女兒結婚,我送錢,人不去。誰都不能怪我!什么原因呢?老子坐牢的時候,你們沒來看我!我也受苦受難啊!大家心里有數。所以,我對人間的這種友情啊,不敢高估。我不測驗朋友,因為一測驗,你就會很失望。

曹:你覺得,那段牢獄的生活,對你后來自身的人格特質,或者說你的寫作生活,帶來的最大的影響是什么?
李:最大影響就是,我很小氣。我對我時間的拿捏,很小氣。好比說,今天你要訪問我,要不是程執中,我的好朋友這個關系啊,你見不到我,我擺個臭架子。原因就是,我覺得,我在牢里面的那段時間浪費得好厲害。怎么浪費呢?不能寫字!什么東西只能想,一寫可能會沒收。把你關個小房間,一個人住,大家最怕!因為太寂寞!自己要跟自己講話。不然怎么講話都不會了。我一坐牢的時候,就說,我一個人坐!他跟我談判說,我跟你無冤無仇啊!只要你不自殺,你不顛,不逃掉,有話好好說!我說,我只要看書!你們給我大量的書看!所以,最后我出獄的時候,裝了一卡車書走的!可是,我很多的秘密就藏在了這個書里面了!很多密碼都寫在書里面了!這個老了啊,現在重新檢查,都忘了密碼是怎么回事了!不能復原!
自古才子多風流,李敖的愛情和他的文學世界一樣出名,他自己總結的戀愛史,就有十幾個對象,且每次都是全情投入,而其中和電影明星胡茵夢那段4個月婚姻,由愛人變仇人,夫妻變被告的巨變,是旁人最看不懂的。
曹:您這個特立獨行的人格特質啊,不僅反映在為人啊為文,其實你在愛情上也是這樣,你是不是在愛情方面也是比較充滿浪漫的人?
李:我告訴你,別人把我描寫太多了。譬如說,我結過兩次婚,在內地出的書說,我有三個老婆,諸如此類亂七八糟。但是,我沒有那么風流,也沒有那么迷人。
曹:你通常追女孩子的話,應該是特別主動的那種?
李:很多事情,說了你不信!好比說我那個前妻胡茵夢,她追我!她在節目里不肯講啊!事實上她追我!
曹:可是她在節目里,她在書里都不是這么說!
李:都不是這么說啊,所以,我說真相講給你聽啊!其實她追我!那追我,當然,我也要啊,對不對!可教我追她,我們還不敢追呢!覺得你這種女人可能很慕虛榮啊,喜歡有錢的人啊,我們還不敢追。
曹:你跟她那段婚姻盡管是不長,你覺得那段回憶起來覺得甜美么?
李:驚濤駭浪!
曹:怎么個驚濤駭浪呢?
李:這就是女人啊!胡茵夢在一個場合出現的時候啊,所有人目光全看著她。她能奪目!她穿中裝,穿西裝都好看!那是非常優秀的一個女人。可因為她優秀,大家都捧她。她就變得不曉得天高地厚。可胡茵夢的缺點呢,她說,你們怎么都看我臉蛋呢?我是有頭腦的!我要變成一個有思想的女人!結果一輩子想用速成的方法,吃那易沖咖啡的那種方法來變成才女,她失敗了。
曹:胡茵夢在她這個書里頭說了一個細節,我特別想求證一下,是不是有這個事?就是當時,你決定要跟胡茵夢在一起,可是那時候你有一個女朋友,必須送她去美國,你要付給她一筆錢大概是200多萬,然后你跟胡茵夢的媽媽說,這個費用你應該付給我,有沒有這個事?
李:胡茵夢書里面的謊話太多了。她太高估了,她媽媽的錢能碰么?她媽媽是有名的小氣人!她媽媽跟她爸爸怎么離開的?他爸爸60歲生日的時候,她媽媽送他一件生日禮物,打開一看,一瓶鹽酸。
曹:怎么會是一瓶鹽酸?
李:老娘要毀你容啊!她爸爸嚇得就跑掉了!跑掉之后就談判,就是說,錢都給你們,你放我自由。她們同意了。她媽媽死的時候,一房間,包括衛生紙多少包,都留給胡茵夢。都是這樣子細心地把錢存下來給胡茵夢。胡茵夢后來做股票,倒掉了,現在也蠻可憐的,沒有什么錢。胡茵夢,滿口謊話,而且謊話到了荒謬的程度。所以,我覺得她可惡。同時惹不起她,為什么呢?她很漂亮,她有號召能力。
曹:現在也很漂亮么?你覺得?
李:現在不能看了。化妝不化妝她是兩個人。胡茵夢很可憐,她50歲生日的時候,那時候我跟她已經20多年不來往了,我還送了50朵荷蘭的玫瑰花給她。她好感動,可她忘了我有個惡作劇,就是提醒你,你50歲了。
因為曾經的風流,很多人以為李敖不會守住一段婚姻,但49歲時,他從臺北街上追來了19歲的王小屯,這段老少姻緣至今已走過近20年,它給了李敖完整的家,愛情和親情,他都得到了,嘴上不說,但他滿足。
曹:你追你太太王小屯,你想,那個情景我們現代人聽來都是天方夜譚。在車站跟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孩兒,而且跟你差這么多,你怎么會突然想到上去跟她搭訕呢?
李:那時候你會天人交戰吶!就是說,一個女孩在你面前,你要不要認識她?不認識她,她一上車,從此天人永隔啊,來生再見了!你為什么不去追她呢?因為你不好意思啊!怕她拒絕你,對不對?拒絕你怎么樣?拒絕你沒面子!哦喲!原來你愛面子勝于愛女人!那活該!你回去后悔!我不這樣子啊!我會給她一次機會,老臉皮厚,伸上去了,還遞張名片。
曹:你跟她說的第一句話是說什么?
李:第一句問,我要做一個訪問。我寫作要做訪問。要不要接受我一次訪問?他們都知道我,可不一定看過我的書,我太太就沒有看過我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