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尚龍
上海男人不愿意承認自己是好男人,同時還沒有勇氣,甚至沒有資格做壞男人:沒有錢
60歲的小王摩挲著手中的剃頭刀自語:真的要進歷史博物館啦?!靶⊥酢边@一個稱呼,是他的岳父、也是他當年的師傅幾十年來對他不變的稱謂。
隨著岳父的去世,小王也就失去了最后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理發“客戶”,有點依依不舍。
小王并不是理發店的職工,理發是他青年時代的愛好。有小王這樣理發愛好的上海小青年不少見。如果說,手風琴可以拉到一個女孩子,那么理發刀可以捕獲一個岳父,可能更加直截了當,具有擒賊先擒王的神韻。小王倒不是這么想,進了單位跟了師傅,也就像上海幾乎所有的師徒關系一樣,一個敬師如父,一個愛徒如子。小王學會理發后,知道師傅也是一個做人家的人,于是就上門給師父理發,三個禮拜一次,逢年過節再加一次,刮風下雨從不間歇,后來還順便給師傅的兒子理發;師傅不用再去理發店排隊理發,每次理好發,師傅總是照照鏡子摸摸后腦勺,說小王的水平比剃頭店高得多,師母也在旁邊應和。師傅師母看小王人本份,不吃香煙老酒,就有了把女兒嫁給小王的意思。結婚后,小王依舊給岳父小舅子理發;有了自己的兒子還給自己的兒子理發。再后來大家生活條件都好了起來,還搬了家;上海的弄堂里再也見不到給鄰居免費剃頭的年輕人了。小王的服務對象一個一個少了,最后就剩下了岳父一個人,和已經做了黨委書記的小王互相“不放棄,不拋棄”,照樣三個禮拜一次,岳父還常常以此炫耀于鄰居:我格女婿是黨委書記了,還一定要告(給)我剃頭……直至岳父臥病不起,直至最后一次給岳父剃頭,小王給連理個發都沒有力氣坐穩的岳父系上煞白的圍兜,心里想起了三十年前腰板筆直的師傅。他快速地給岳父理發,卻不忍心停下來,這一停,意味著三十多年給岳父理發永遠地停了下來。在醫院送別岳父時,小王捋了一捋岳父軟弱而稀少的白發。
如果龍應臺看到過小王給岳父理發,或許她那篇刮起龍卷風的《啊,上海男人》中還要添上這神來之筆,添上這她所親眼目睹的上海男人給岳父剃頭的生活例證。
幾乎所有上海人都反駁龍應臺,以至于龍應臺必須要澄清和解釋:“嘲諷?我怎么會嘲諷?我是在贊美上海男人?!?/p>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上海男人為什么不領龍應臺的情?為什么會把她的贊美當作是嘲諷?而同時上海男人的真實生活態度并沒有因為“龍卷風”有絲毫的改變。
上海男人是做怕了上海男人。上海男人開埠以來的所有優勢,連同上海這一個城市的所有優勢,到了臨近世紀末的八十年代,突然喪失殆盡;上海男人的勤儉持家、家務勞動只不過是落魄時候的無可奈何;沒有一個男人是會喜歡拎了馬桶穿過馬路的,但是有木馬桶的存在,就會有拎馬桶的男人。善有善報,安分守己的上海男人不僅得不到,而且還愈來愈陷入到生活的擠壓之中,陷入到不愿意言表自己真實生活的心理陰影之中。上海男人依然做著一個好男人,卻不愿意承認自己就是好男人,因為這一個“好”,已經被風化為沙漠中的一棵枯樹。上海男人不愿意承認自己是好男人,同時還沒有勇氣,甚至沒有資格做壞男人:沒有錢。
那時候小王在單位里已經有了一點身份,隨上級公司組織的考察團去考察“深圳速度”。當時上海人被當地人稱作上海大表哥,意思是來了一個又窮、又不開化的親戚。晚上東道主邀請去歌舞廳,一個水果拼盤端上來——后來小王回來后和無數人都一起驚嘆過:40元!第二天晚上,主人個別邀請上??腿巳TV開開眼界,主人悄悄告訴小王,那里的三陪小姐如何亮麗,當然50元小費要自掏腰包的。小王沒有進去,且不說小王是一個很正統的人,小費50元,相當于他大半個月的工資,也是絕對不可能支付的。晚上小王在那一家夜總會外面馬路上走過來走過去,裝得偶然經過的樣子。他沒有想要進去,但是他在想象三陪女和客人們會怎樣,作為一個男人,有男人的共同心理。后來他看到有低胸妖艷的女人出租車下來進了夜總會,像是還嫵媚了小王一眼,小王這么覺得;后來小王又看到有妖艷的女人架著醉醺醺的男人從夜總會出來上了在夜總會門口排著隊的出租車。完成了特殊的考察,小王迎著南國晚風離開了。冷不防有人拉了他的衣角,小王回頭,竟是一個妖艷女人對他擠眉弄眼:賽森(粵語,先生),去瀟灑瀟灑?小王手一推:不要!小王小跑步一般地逃離,疾步幾十米開外,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襯衫的口袋,里面兩張10元大鈔還在,而心臟噗噗噗跳得厲害。小王穿過馬路忍不住回過頭去看三陪女,人家根本沒有追上來,而是盯上了另一個“賽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