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曉川
女人的院子里灑滿了月光。有一把二胡在緩緩地拉。琴聲裊裊的,如煙似水,仿佛正向月夜里浸潤和流淌。
二胡不是女人拉的,拉琴的是住在西廂房的男人。
男人的手指在琴弦上用力地揉壓,形成大波動的顫音,讓人聽了,就像那指頭在心上一摁一摁的,弄得人腸斷心揪。琴音里,有幾滴清淚滾在男人的腮邊,時有月光在上面閃動。
忽然,宛若被輕風撩動,屋門開了。月色里,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門外,是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兒。男人心中一驚,那琴聲就像一道弧線在空中崩斷,讓夜晚凝固成一片虛無和空靜。恍惚之中,他把男孩兒看成了自己的兒子!當然,也僅是一瞬間,他就平息了心跳,因他畢竟知道他的小兒子永遠不會再出現了。他的一雙淚眼也完全清晰起來,認出男孩兒是房東女人的兒子,他聽女人呼喚孩子的乳名,叫鎖子。不過,他實在是不愿見到這個孩子,因為一見到這個活蹦亂跳的,與自己兒子同齡的男孩子,就自然勾起他的思子之痛。
鎖子也從未接近過他,更沒有進過他住的屋子。可是眼下,鎖子來做什么呢?是要聽他拉胡琴嗎?還是出于天真好奇,想要邁進他這陌生人的門檻?
忽聽鎖子說話了,我媽說,不讓你亂動爸爸的胡琴兒!
男人怔住了。他沒有料到,本是稚嫩的聲音,居然會冷冷的,像是劈頭蓋臉潑他一瓢冰疙瘩。
鎖子走后,男人隱約聽見了女人在哭。那哭聲是順著門縫泄露進來的,壓抑得很細,很扁,也很凄哀。男人的心頭上,就又像被人用手指頭摁了摁。屋里沒有開燈,也無旁人,當然也就沒有誰能看見他此時的難堪。他訕訕的,將琴弓和琴桿并攏起來,又按原樣兒,小心地掛回墻上。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那天沒有今晚這樣的月光。鄉村里經常有那樣的夜晚,如若不是從誰家的窗口透出一點光亮,那就只能是漆黑一團。兒子出疹子,高燒不退,一陣陣抽搐。他和小兒子相依為命,兒子病了,他有些發懵,半夜爬起來,胡亂地給自己和兒子穿上衣服,又急火火地把兒子抱上他的那輛破舊的農用三輪機動車。車一發動,突突噪響,車燈卻不亮。也不記得車燈是幾時壞的,或許根本就沒了燈泡。但他已顧不得這些了,平時夜里是不用車的,即使用,村里村外,條條是熟路,摸黑也一樣地開。可就在奔往縣醫院的公路上出事了,他撞倒了一輛自行車。當時路上黑咕隆咚,當然不是看見的,而是聽見的。自行車發出稀里嘩啦的撞擊聲,他才急忙熄了火,下車摸到了一堆廢鐵,而后又在路邊找到了血糊糊的騎車人。他趕緊將人抱上三輪車,更加火急地奔向醫院。
騎車人經過好一陣搶救,卻還是被拔下氧氣管兒,蒙上了白布單。當他再回頭央求大夫搶救兒子時,大夫說,不用搶救了。
他問,為什么?
大夫說,已經死了。
不可能!不可能啊!他大聲喊叫起來,出疹子不算大病,怎么會死人呢?
大夫說,是,小孩兒出疹子不算大病,可出疹子引起抽搐后,舌根堵塞喉嚨,憋死了。大夫也很惋惜,說,你要是早來二十分鐘,或許還有救。而那二十分鐘,他正守護那個被搶救的騎車人,還為那人輸了血。
法庭上,一方說,機動車夜間行駛,不按規定使用燈光,肇事者應負全部責任。
另一方說,騎車人聽見機動車臨近而不避讓,也應承擔事故的部分責任。
他坐在被告席上,神志恍惚,甚至已弄不清自己是哪一方,只是一會兒見這個嘴在動,一會兒又見那個嘴在動,卻不知道人們都在說什么。而他的眼前,卻總是揮不去兒子抽搐的樣子,還有騎車人被蒙上白布的最后情景。他那驚恐萬狀的心靈無法逃避,也無處躲藏,就也和那些通常想不開的人一樣,想到了死。只有一死便可擺脫一切,一了百了。
但最終,法律沒有容他去死,因為還有賠償義務等他去履行。可是,他最后賣掉了房屋也未能還清賠款。而死者撇下的孤兒寡母也難以撐起生活,后來,法庭裁決,他去死者家里打工,以工抵債。
清晨,男人推開西窗,望見昨晚的朗月已光華耗盡,正疲憊地殘留在天邊,如紙一樣的蒼白和單薄。清冷的晨風帶給他一個寒戰,他披上一件棉衣,扛上一把镢頭,去了房后的田里。這是一片苞米地,去年秋割后,留下齊刷刷的苞米茬子,上面落了一層微霜,像是昨夜遺留的月色。莊稼人的勞作,是隨著大地的律動而運行在自然的軌道里。刨茬子的時節,是北方開春的第一件農活。他從肩上放下镢頭,搓了搓手掌,然后就揚起镢頭,用那镢刃的一角,斜刨進土里,靠一種削力,切斷茬子根系與泥土的聯系,恰到好處地將根須部分留在土里做肥,將根莖刨倒在地面上。他前腳上一步,后腳跟一步,一步一下地向前刨去,動作看上去悠然自如,極有節奏和韻致。而那原先尖利朝天的苞米茬子,也都一律歪倒在垅臺上,朝向一致,如擺放的一樣整齊。男人顯然是個地道的莊稼人。也只有地道的莊稼人才會是這樣,在看似不緊不慢的勞作中,卻會嚴格把握農時節氣。即使是給人家打工抵債,也絕不會錯過時令,亦然在勞作的慣性中有條不紊,干凈利落。
男人該回去吃飯了。回到女人家的院子,他將镢頭倒掛在房檐下,洗了手,便邁進了女人家的門檻。女人家是傳統的鄉村住宅,進門是灶房,里屋住人。他進門就看見了灶臺上的碗筷,并已盛好了飯菜。女人和孩子都進了里屋。男人心里清楚,這個時間,女人和鎖子并不是要在屋里做什么,可他們從不出來。當然,也絕對沒有在里邊吃飯,這從鍋里留著的飯菜就可以看出。干活的先吃飯,這是鄉下的傳統習俗。各家各戶,無論吃的好壞,先要滿足勞力,這體現出對勞力的敬重和優待。男人是抵債的負罪之人,也能獲得這等待遇,這就讓他感知了女人的心地不壞。所以,他也知道女人和鎖子不出來,不是為別的,僅為回避他。在他們之間,這種近乎于失語的狀態,也就形成了一種奇特的氛圍。無論誰,哪怕一個不經意的舉動,或是偶然發出的聲響,都可能是一種間接地表達,或明確地暗示。就如現在,男人進屋后,就先咳一聲,是一聲輕咳,重了不行,那會顯出一種刻意,會被誤解成別的意思。他這樣做,僅是為了讓人家知道他已經進來吃飯了。他蹲在灶臺旁,操起筷子,呼呼隆隆的,三口兩口就將飯菜填進肚子里,但放下碗筷時,卻是很加小心,絕不弄出半點響動來,那會給人造成心懷不滿,或有意發泄之類的猜疑。離開時,也要在門口處輕咳一聲,等于說他走了,并從不忘記隨手關門。這好像與規矩和教養無關,而是如履薄冰地維系著他們這種特殊關系的存在。
光陰荏苒,他打工抵債已到了第二年。
盛夏的鄉村,是最為多彩的。梨花落了槐花開,豆花謝了菜花開,時光就在花開花落間流轉。這個時節的田野里也最熱鬧,各種草蟲都會放開歌喉,盡情地鳴唱。就在草蟲的鳴唱里,男人又想起他的小兒子,因兒子總在這個時節讓他捉蟈蟈。在草蟲爭鳴中,知了最能逞強好勝,但歌王當屬于蟈蟈。知了屬于通俗唱法的沙啞派,只會缺乏節制地一味噪唱。而蟈蟈就不同了,蟈蟈運用的是真正的美聲,音色純凈而亮麗,而且
極有穿透力,會把歌音送出很遠,又時續時斷的,似在把握詠嘆調的段落和章節。因此,蟈蟈是最討人喜歡的草蟲。那時,他就會放下鋤頭,興致勃勃地為兒子捉蟈蟈。他藏草棵,鉆瓜架,捉住一個,兒子就歡呼一次,為了兒子的盡情歡樂,他就一個接一個地捉下去,甚至陶然其中,忘了鋤地。
可惜,這般父子歡愉的幸福時光太短暫了,在他的人生歲月里,簡直是轉瞬即逝。此時,他正從田野歸來,一路上,不時地用腳去趟那田邊的草叢,希望能看到有蟈蟈蹦出來。忽然,他停下了腳步。不是因為發現了蟈蟈,而是看見了鎖子。不,也不是因為看見了鎖子,是因為站在草叢里的鎖子,活脫脫地就像是他的柱子。是柱子在毒辣辣的日光下茫然四顧,是柱子在向蟈蟈鳴叫的地方撲來撲去,是柱子那汗涔涔的小臉蛋兒上,沾染著花粉和草葉,也掛滿了焦灼和失望。
男人心疼了。如果是柱子見了他,就會一邊喊著爸爸,一邊撲進他的懷里,一定要讓他給捉蟈蟈。可是,那不是柱子,是鎖子。鎖子的爸爸若是還活著,鎖子也會撲向爸爸,讓爸爸給捉蟈蟈的。但鎖子已經沒有爸爸了,鎖子再也沒有了依賴,也就不再指望別人會給他捉蟈蟈了。大約也正因如此,當鎖子看見他時,也只是漠然一瞥。他想,往日,自己總因失去兒子而心痛不已,卻忽略了鎖子失去爸爸的感受!他的心頭又像被誰用手指摁了摁,感到酸痛。
男人扔下鋤頭,走進草叢,開始朝那蟈蟈鳴叫的地方悄悄接近。
要捉住那小小的精靈也絕非容易之事。你明明聽見它在一聲聲高叫,可剛一接近,它頓時就銷聲匿跡了。一旦被人發現,伸手捉它時,它會極其靈巧地一蹦三跳,在與自身同樣碧綠的植物叢里瞬間消失,了無蹤跡,但男人畢竟是對付蟈蟈的高手,他很快就逮住了一只大蟈蟈,遞到鎖子面前說,給!拿住了,這是一只銅蟈蟈,叫得最響。
鎖子的眼睛晶亮亮地盯著那蟈蟈,完全沒有在意給他蟈蟈的人是誰,只顧欣喜地接過蟈蟈,用一雙小手小心地把玩著。男人看了,不由心頭一熱,暗想,孩子到底是孩子,永遠是單純的,倒是自己心窄了。
忽然,鎖子竟讓那蟈蟈從手中跳了出去,落入草叢,眼看著三蹦兩蹦就無影無蹤了。鎖子仰頭說,我不要你的,是你撞死了我爸爸!
男人經常能遇見男孩冷漠的目光,卻從未想到會與他這樣直接交鋒。他沉了一下,低緩地說道,可我不是故意的。
鎖子不語。住了好一會兒,鎖子小聲嘀咕,我爸爸會編金葫蘆,把蟈蟈裝進去。
男人說,我也會編金葫蘆,現在就給你編。
鎖子又突然變臉,說,我不要你編的,我要爸爸給我編的。
大約半夜時分,男人忽然驚醒,聽見了女人的哭聲。應該說是女人的哭聲將他驚醒。女人的哭聲是伴隨著對鎖子的呼喚,偶爾也有鎖子痛苦的叫喊聲。男人忽地一下坐起來,急忙穿上衣服跑出去。來到院子里,看見女人的窗子亮著燈,也更能真切地聽得出,女人的哭泣充滿著焦急和無助。
男人幾乎來不及猶豫,急切地拍響了女人的窗戶。鎖子媽,孩子怎么了?讓我進去看看吧!
只聽嘩啦一聲,女人迅速打開了房門,未等說話,又聽鎖子哭喊一聲,女人又急忙奔過去,攥住鎖子的小手,嚶嚶地哭。男人見鎖子痛苦地趴在炕上,身體一抖一抖地在呻吟,面色煞白。
男人隨手扯過一條毯子,將鎖子一裹,就抱在了懷里,說,走吧,去縣醫院!
女人止住哭泣,緊跟他的身后,帶著小跑,急奔在漆黑的村路上。
可是,當他們上了公路時,公路上也是一片漆黑,根本見不到過往的車輛。男人抱著鎖子,一時感到絕望。但終于,從深遠的夜暗里,閃射出一束光亮來,是車燈!
接著,就聽見了那突突的發動機聲,越來越近地撕開了夜的寂靜。他已聽出是一輛農用三輪車。三輪車臨近時,被他叫住了。車未熄火,那突突的噪音震耳欲聾。男人抱著鎖子迎上去,與司機大聲說話。
男人說,這位大哥,求你幫個忙吧!孩子病了,要搭車去一趟縣醫院!
司機說,車不去縣城,我前面不遠就到了!
男人說,鄉里鄉親的,幫幫忙吧!這孩子病的,怕耽誤啊!
司機說,你堵別的車吧,我還有事,也在趕時間呢!
男人忽然跪在車前,大哥,我替這孩子求你了,孩子病得不輕,還能見死不救嗎?
司機頓了一下,暗夜里看不見是什么表情。口氣似乎軟下來,但意思仍然明確。不行啊!這半夜三更的,路還挺遠呢!
男人說,大哥你看,眼下再也沒有別的車了,求你跑一趟,我給你掏油錢。
司機說,我倒不是在乎燒那點油,我是沒有空兒。你快起來吧,別擋道了,耽誤了你孩子我可不管呀!
男人不說話了,他再無話可說。但他忽地一下從地上站立起來,一手緊抱著鎖子,一手將那司機從車上薅下來。司機冷不防,重重地摔倒在地,又被男人上去猛踹幾腳,直踹得他滿地翻滾求饒。
男人讓女人上車,將鎖子送她懷里,自己則跳上駕駛座位,一腳油門踩下去,把車開走了。司機爬起來,趔趔趄趄追上幾步,大喊,停下!快停下!我答應去送還不行嗎?你不能搶我車呀!
男人回頭喊道,你這沒長心肝的東西,上縣醫院門前取車去!
聽得出,男人是在用力地喊,但那喊聲幾乎被發動機的噪響所覆蓋。女人就忽而想到,這種車的動靜這么大,夜里能傳出二里地,可鎖子他爸怎么就不知道躲躲呢?丈夫突然身亡,她在精神上被擊倒了,官司是請人代理的,事故的一些情節,她并不完全清楚。
到了醫院,男人抱著鎖子,恨不能一步踏進急疹室。值班大夫一眼認出他來,心生疑惑,是你?你怎么還有一個……是雙胞胎嗎?
他氣喘吁吁,也顧不上回話,一邊放下鎖子,一邊讓大夫快搶救。
大夫問,這孩子怎么了?
男人說,肚子疼得要命,直打滾兒!
大夫是個中年男子,沉穩地戴上聽診器,在鎖子的肚子上又聽又摁。鎖子偏在這時不哭也不叫了,痛感忽而消失。大夫摘下聽疹器,說,問題不大,是肚里有蟲子。痛厲害的時候,是蟲子鉆進膽道里了,現在不痛就是出來了。
男人抹了一把腦門子上的汗水,問還能不能再鉆進去?
大夫說,這很難說,要是鉆順路了,就還會往里鉆。
那可怎么辦?男人著急地問。
大夫說,住院觀察兩天吧,打打蟲子。我看不會有大事。你是不是被你那個孩子給嚇著了?上回你走后,全院都在議論,都替你惋惜呀!要是不撞上那么個醉鬼,哪能誤了你孩子搶救!你還為救那醉鬼輸了不少血,人品可貴,真是可貴呀!
男人說,不提了不提了,那事就別再提了,這個孩子沒事就好了。
大夫說,你放心吧,你這個孩子肯定不會有大事,假如真有什么問題,我們也會全力救治,絕不能讓你再失去一個孩子。
男人忽然眼圈紅潤,忙說,多謝,多謝了!
這時,一直不語的女人忽然問道,大夫,你說,要是不叫那個醉鬼給耽誤,孩子是不是就不能死?
那是呀,救命的時候,一分一秒都是寶貴的,何況叫他給耽誤了半個來小時,搶救晚了!大夫搖頭惋嘆著。
幾天之后,女人和鎖子回來了。那日的天空格外晴朗,陽光也十分的明麗,就和他們回家的心情一樣恬闊和舒朗。就在母子倆走進院子時,忽然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只見院內一道長長的籬笆上,掛滿了耀眼的蟈蟈籠,猶如結出了一串一串的金葫蘆。陽光在上面歡快地跳躍,輕風在上面悠悠鼓蕩。而那籠中的蟈蟈正在齊聲高唱,氣勢恢宏。鎖子不禁向前猛跑兩步,忽又停住了,驚呼,啊呀!是爸爸捎來的金葫蘆嗎?這么多呀!
鎖子轉身跑到院墻下,那里正盛開著窩瓜花。窩瓜花高高爬上墻頭,肆意炫耀它那金燦燦的大喇叭。鎖子將窩瓜花瓣撕成片片碎金,一邊向蟈蟈籠里填放,一邊殷殷說道,蟈蟈快吃吧,多甜的窩瓜花呀!吃吧,吃呀!
女人就在走進院子的那一刻,忽然覺出,自家的院子似乎有了變化。豬圈墻的豁口已被垛平了,菜園的木柵門也釘牢了,籬笆的空隙都扎緊了。頓時,仿佛有一種力量直抵她的脊梁,足以使她能把坍塌的日子支撐起來。不覺中,女人的眼里滿含了淚花,在日光下瑩瑩閃閃。
一種從未有過的沖動,讓她邁進了男人住的廂房。可是,她一眼看見炕上空空蕩蕩。男人的行李不見了,屋子打掃得很干凈。她猛然意識到,今天正是他以工抵債的最后期限。
責任編輯: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