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新和
在我五歲那年,我們一家人從內蒙又返回到了我的出生地——大同城西約八十里的峰子澗村,借住在堂叔家的一間小耳房內。
一家人熬了兩年苦日子,終于攢夠了蓋新房的錢。
備好了料,便開始蓋房。先是雇木匠立房架,也就是在地基上豎起柱子,柱頭上架起檁條,搭起整個房子的骨架。隨后便是用石頭砌墻,先前豎起的柱子都包到了墻里面。在泥匠砌墻的同時,木匠騎坐在高高架起的房架上,用鐵釘把椽一根根整整齊齊并排著釘在檁條上。此后就該泥匠上房了,他們在釘好的椽上均勻地鋪上枯樹枝,枯樹枝上面鋪上柴草,柴草上面抹上用黃土加入麥秸和起的泥,黃泥上面還要再抹上一層厚厚的石灰。
我天天跑來跑去看蓋房。就在人們忙著往房頂上抹泥時,我忽然看見兩只美麗的燕子,油黑閃亮的翅膀和尾巴,雪白的肚皮,“嘰——啾——”“嘰——啾——”的歡快地叫著,一前一后飛進我們正在蓋著的房子,迅速選中東邊那間準備由我家居住的房子頂上當中那根檁條,用嘴尖在檁條中間的前緣認真地點一下,然后往后一退,不慌不忙掉轉頭飛了出去。檁條前緣留下了并排著的兩個灰色的小點。不一會兒,它們又飛進來,緊挨著那兩個小點又留下兩個小點。啊,燕子要在我們的新家筑窩了!以后幾天,它們從早到晚地忙著,和蓋房的人們一樣的忙。它們出了房子,一轉眼就不知飛到哪里去了,一會兒又不知突然從哪里飛回來,我想看看它們筑窩的灰顏色的泥是從哪里銜來的,但始終也沒看到。當房頂上的石灰已經半干,親戚、鄰居中的男人們都來幫忙,每人手里拿著一塊光溜溜的啞油石,一齊坐在房上,把石灰頂子打磨得既磁實又光亮的時候,燕子的窩也成形了,像半個既嶄新又古老的陶碗嵌在房梁上。當木匠們又在房前忙碌,叮叮鐺鐺安裝門窗的時候,燕子們擦著木匠們的頭頂、臂膀飛進飛出,往窩里銜草葉、羽毛、絮片。燕子趕在人的前面住進了新房。
將有一窩燕子和我們住在一個家里,我興奮極了。我天天盼著搬進新家。
新家抹好的墻皮干了,該糊窗紙,安窗玻璃了,父親說要把燕子的窩捅掉,把燕子趕出去。這下可把我急壞了。我哭著鬧著不讓捅。后來母親說:“有福氣的人家才有燕兒住,孩子不讓趕就別趕了。”父親只好答應了。糊了窗紙后如何能讓燕子自由進出,成了一個難題。我們新家的窗戶橫向分為三部分。中間部分最大,又平分為上下兩截,上截由窗框圍成兩個大空格,要糊上或繪有花鳥、或貼上戲劇人物剪紙的窗花紙。下截則要裝上兩塊大玻璃。兩邊是兩個窄而高的側扇,都分割成許多小窗格,準備全糊上白紙。父母商量的結果是在一個側扇的上方給燕子留通道。先是又找來木匠,將右側扇右上角的部分小窗格去掉,形成一個較大的空格。糊窗紙的時候,母親在一張白麻紙的下方涂上漿糊,將一截細高粱桿卷住糊在里面,把白麻紙的上緣粘貼到大空格的上方,兩邊用兩條牛皮紙裁成的紙帶壓住,做成一個可以卷起、放下的卷簾。窗戶糊好后,燕子很快就找到了專為它們開的門。
我們一家人搬過來住以后,每天晚上總要有一個人問:“燕兒都回來了吧?”另兩人回答:“都回來了。”于是才有人把卷簾放下。半夜醒來,偶爾聽到燕子發出極其輕微的“吱吱”聲,便感到家里的空氣分外溫馨。早上父母起得很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卷起卷簾,讓燕子可以自由出入。有兩次我家燕子領著它們的“客人” ——別的燕子進來竄門,“客人”把我們家和我家燕子的家參觀游覽一番之后,卻找不到了出去的門,在窗玻璃上撲來撲去,越撲越著急。我只好把著急得要命的“客人”抓住,送出去。
一天,燕窩緣上出現了三個沒長毛的小腦袋。啊,孵出小燕子了!一聽到大燕子回來的聲音,三個小家伙脖子伸得長長的,嘴張的比腦袋還大,等父母給它們喂食。大燕子啣回來的都是家里見不到的大蒼蠅。有時小燕子沒接好,受了傷的綠頭大蒼蠅掉了下來,“嗡嗡”地哼叫著,墻上地上亂撞。最讓人無奈的是,小燕子不往窩里拉屎,想拉屎時把屁股調到窩緣上,嗤一股就拉了下來。我們家的正中央頓時成了災區,防不住什么時候就有鳥屎落下來。那天母親端著飯盆一時忘了躲避災區,讓小燕子給拉到飯盆里,做好的一盆飯只好喂了豬。母親急了,把她針線笸籮里的針頭線腦一都倒出來,笸籮里襯上兩層紙,讓父親給吊到了燕窩下面。
小燕子漸漸長出了羽毛。一天,一只小燕子朝窩外面探了幾下身子,突然一拍翅膀飛了出來。它的身體顯得嬌小,翅膀上的羽毛還沒長整齊,飛得很笨拙、很吃力。它費勁地煽動著翅膀,在窩的下前方飛了個弧形,就急急忙忙飛了回去。我高興地跳著、叫著:“小燕子會飛了!”
從那天起,小燕子們開始在屋里飛來飛去,這下子可麻煩大了。它們一邊飛,一邊給到處拉屎。我們的炕席上、被單上、母親每天擦得锃亮的大紅洋箱上、碗廚上、鍋臺上,到處能看到星星點點的鳥屎。母親不住地說:“這可咋弄呀!”“這可咋弄呀!”父親也說“這燕兒再也不能要了。”我也沒了辦法,只能說:“我要燕兒!我要燕兒!”
一天下午,鄰院的三疙蛋媽到我家竄門子,剛一進門,就讓小燕子給拉到了頭上。她伸手摸頭,鳥屎摸到了手上。她拋著手,一邊往出退,一邊大叫:“啊呀呀,她德喜嬸子(我父親小名叫德喜,與父母同輩的鄰里都這樣稱呼我母親),你們家簡直不是個人住的地方啦!”向來十分愛面子的母親頓時臉紅了,窘得不知道說什么好。
過了幾天,小燕子可以跟著它們的父母從卷簾門飛出去轉一轉了。那天,丈夫在附近煤礦當工人的姑姥姥請母親到她家走一走,母親一早就領著我去了,直到太陽快落山才回來。走到我家房前,我一眼看見窗子上方的卷簾是放下來的。還不到放下卷簾的時候!我頓時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飛快地推開家門,一抬頭就見燕子窩沒有了,檁條上只留下一彎灰白的痕跡。看來是他們商量好的,讓母親把我領走,父親在家把燕子窩捅掉,把燕子趕走。我撲到地上就放聲大哭。我哭喊著:“誰讓你們把燕兒趕走的!小燕兒沒了家,活不了咋辦呀!”父母親一個勁兒地安慰我:“小燕兒會逮蒼蠅吃了,不會死的。”“它們能找到晚上休息的地方。”我不聽他們的,還是一個勁兒地哭。
那天夜里,我睡不著,整夜聽得有“嘰嘰”聲從遠處傳來,聲音好像來自院外那棵老槐樹上,又好像是來自土崖頭上的空窯洞。我斷定那是我家燕子在不安地呻吟。第二天一早,我跑出去到處找,可是哪里也沒有我家的燕子。
轉眼是深秋了。一天下午,突然有成百上千只燕子聚集到我們院子的附近,有的在樹枝上,有的在屋脊上,有的在墻頭上。燕子集合起來要到南方去了。我斷定這里面肯定有我家的燕兒。我跑過來跑過去地到處尋找。燕子有那么多,我最終也沒有認出哪只是我家的。天快黑了,燕子們一陣騷動,便紛紛起飛,朝著一個方向飛去。我望著它們,直到最后一只燕子飛出視線。
過了冬至,進入了數九天,一塊兒玩的孩子們齊聲喊著從大人那里學來的諺語:“……七九河開河不開,八九燕來準定來……”我急切地盼著八九盡快到來。隔上一天兩天我就要問母親,“今兒個幾九了?”八九的第一天,我早早起來,催著母親趕快卷起卷簾。從那日開始,我天天守候在家門前,等著我家的燕子再回來筑窩。可是,八九轉眼過完了,燕子們又在峰子澗飛來飛去,但是我家的燕子沒有回來。
它們再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