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潤澤
不遠的將來、最快在2010年前后,中國將超越日本成為世界第二經濟大國。中國的“世界第二”與日本的“第二”有本質的不同。如何與屆時的中國相處,日本必須認真思考。
2009年的日中經濟關系中,“格局變化”將成為最關鍵詞。世界銀行預測,中國將在近期內超過金融風暴下出現嚴重衰退的日本,成為世界第二經濟大國。這一提前到來的實力對比之逆轉,在日本制造業從中國撤資的表象和中國4萬億經濟刺激計劃引發全球觀瞻的背景下,生出良多意味深長的解讀。筆者就此采訪了曾經駐華的日本貿易振興機構(JETRO)中國北亞洲課課長真家陽一先生,請他談談中國經濟下一步走勢和日本企業的應對之策。
中國經濟發展模式轉換的關鍵
《南風窗》:有樂觀的意見認為中國已經基本度過了金融危機的艱難時刻,比日本和歐美更快地進入了恢復期,您如何看待這一說法?
真家陽一:對于這次金融危機,中國國內似乎是樂觀派占主流,也就是認為中國將呈現出“v”字形的經濟走勢,前半年經濟短暫衰退,后半年、最快在第二季度開始復蘇,迅速恢復到較高增長水平。
在這個問題上有一個重要的判斷依據——企業的庫存消化。去年上半年為了減少原料、零配件價格上漲帶來的成本提高,很多企業進行了大規模的庫存投資。但金融危機開始后,中國企業接到的產品訂單減少,引起庫存剩余。大量的剩余庫存如果不能有效消化,消費和生產就難以增加,甚至將微觀影響宏觀化,引起經濟整體的消化不良。因此,庫存消化狀況的好壞是判斷中國是否已經進入經濟復蘇期的一項重要參考數據。目前,我們還沒有明確的統計,尚不能輕易下結論。
而且經濟問題不能用1年為單位來衡量,要預測今后的中長期走勢,需要一段時間觀察。但可以預見的是,像2003年至2007年那樣的經濟超高速增長(超過10%)恐怕不會在今后的中國再出現了。
理由有三:首先是環境、能源的瓶頸。中國的環境和資源系統已經不堪重負,難以維持現有經濟模式下的高速增長;第二是高齡化。中國的勞動人口將于2015年起開始減少,生產和消費也勢必隨之下滑;最后是貿易、投資的增長減緩。人世之后,中國政府撤銷和放松了部分行業的外資限制,大量海外資本擁入中國市場。而隨著中國履行世貿條款和政策調整的結束,投資熱潮會隨之結束。
目前中國經濟的潛在增長率大約在9%到10%左右,這樣的水平今后一定會降低。盡管如此,2020年前維持7%到8%的潛在增長率,我認為仍然是很現實的。
《南風窗》:中國要維持經濟持續增長必須具備怎樣的條件?
真家陽一:需要兩個條件。首先是中國政府提出的,經濟發展模式由出口拉動型向內需驅動型的轉變。完成這一轉型的關鍵是國內投資和消費的增加。投資可通過政府主導的公共項目帶動,但畢竟規模有限,最終還要依賴消費。然而,刺激內需對中國來說是個難題。究其原因,社會保障體制的不完善成為啟動內需的障礙。普通百姓為了預防生病就醫等不時之需,將可支配收入的相當部分用于儲蓄,消費自然難以增加。中國政府認識到了這一點,開始強化社會保障制度。但制度的構建絕非一蹴而就的,中、短期之內,中國還必須依靠政府主導的投資驅動型保持經濟增長。
第二個條件是產業結構的高度化調整。中國不可能一直依靠紡織、雜貨等低成本商品和廉價勞動力在國際競爭中立于不敗之地。經濟發展勞動力成本就會上漲,固定利率限制放寬后人民幣升值更是不可逆轉,中國將失去低價優勢。而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是中國民族企業的自主創新能力,也就是能否確立自己的技術和品牌,改變經濟總量大但品牌缺失的現狀。這也是絕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中國政府出臺的維持經濟發展的政策,方向正確,問題是時間。而這次金融危機無疑太大提高了中國的危機意識,勢必會加快這兩項政策的推進速度。從這個意義上說,金融危機對中國來說也是“變危為機”的機會。
如何重鑄日企在華“生命線”
《南風窗》:您說過日本社會最大的中長期問題是少子老齡化,如果日本企業想進一步發展,必須在海外開拓新的市場,而中國是最重要、最有潛力的新興市場之一,甚至可以稱作日本企業的“生命線”。那么,2009年后,日本的對華投資會發生怎樣的變化呢?
真家陽一:今后日本對華投資會出現兩大變化。
首先是投資行業的轉變。就在幾年前,日本對華投資的近八成還都是制造業,特別是日本具有傳統優勢的汽車、機械等。而最近,服務、流通、金融、不動產等非制造業的投資顯著增加。其理由歸結起來有兩點:一是中國入世后履行承諾,放寬了這些行業的外資準入限制;二是中國國民的消費能力大幅提高,日本的產品和服務也可以找到相應的消費群體和市場。可以說,日本制造業對華投資的高潮已經過去,今后的增長點是以各種服務行業為龍頭的非制造業。
另一個是投資方式的變化。以往,日本企業進入中國市場大多采用直接投資方式,也就是在中國從零開始建廠和設公司。而近年來,為了適應中國迅速變化的市場需求,很多企業選擇見效更快的M&A模式。通過收購或聯合中國的民族企業,利用他們的技術、管理經驗和各種經營資源,盡可能快地在中國市場上立足,展開業務。
但無論如何變化,對于希望在海外擴大市場、進一步發展的日本企業來說,中國作為投資對象國仍有很大的魅力。
《南風窗》:日本企業在中國投資時,必須注意的問題是什么呢?
真家陽一:這個問題換言之也就是在中國投資的風險。在很多意義上講,中國仍然是發展中國家,投資時仍然存在著相應的風險。
首先是國家政治、經濟的穩定。不久前泰國的那種大規?;靵y,恐怕中國近期內不會出現。但是,類似于非典疫情或者2005年的反日游行、抵制日貨運動等,這些是在中國投資時需要考慮到的負面因素。第二是管理風險。中國的司法制度、社會結構與日本不同,特別是法律領域內存在著不透明、不完備,以及有法不依的現象。這些也是需要企業在當地展開業務后一點點克服的問題。最后是安全風險。很遺憾,日本和中國之間存在著復雜的歷史問題,一旦出現社會動蕩日本企業比較容易成為矛頭所指。
不可否認,日本企業在中國投資時仍然存在著各種各樣的風險,但比起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對中國的投資環境尚不完全了解的時代,各種可能出現的問題已經被日本企業廣為認知和預見。正確地預見、分析風險,在確定合理對策的前提下進入中國市場,取得成功的幾率很大。也就是說,對日本企業來說,在中國投資“機會高于風險”。
《南風窗》:那么,這些問題又該如何克服呢?
真家陽一:在中國的日本企業,最重要的是要保持“對內”、“對外”的交流順暢。
對內,就是指對當地員工。例如,2005年中國國內發生抵制日貨運動時,最動搖的是在日本企業工作的中國員工,個別工廠甚至出現了停產和罷工。要防止類似事件的發生,日本的經營者必須學會和中國員工積極交流、建立信賴關系,這是所有進入中國的日本企業都必須認真思考的。
所謂的對外,是指與中國的消費者以及地方政府等企業外部環境的交流。按照日本的說法,就是做好“企業市民”。通過社會貢獻樹立良好的企業形象,以得到當地社會的信任和尊重。日本的傳統文化中強調“謙虛=美德”,做了與人為善的事情,卻盡量避免從自己口中積極宣傳出去。其實,很多在中國的日本企業花費了大量財力和物力,積極投入中國的社會公益事業,但卻因為不善于宣傳,很少被認知。日中兩國間存在各種復雜的歷史問題,日中關系發生變化時日本企業很容易成為中國媒體關注的負面焦點。正因為如此,廣泛地與中國媒體交流也是日本企業今后的一個重要課題。
“活力中國”與“經驗日本”互勉
《南風窗》:對日本來說,未來中國處于什么樣的地位?
真家陽一:不遠的將來、最快在2010年前后,中國將超越日本成為世界第二經濟大國。中國的“世界第二”與日本的“第二”有本質的不同。日本超越美國成為世界第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中國則很有可能實現。
日中兩國的國民如何看待這種力量的倒轉,特別是日本國民會不會有失落感,我無法預測。但是中國在國際政治、經濟領域的地位和發言權確確實實變得舉足輕重了。如何與作為“世界第二經濟大國”的中國相處,日本必須認真思考。這一時刻已經切實地到來了。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無論怎樣變化,日本要維系和擴大經濟規模就必須引入中國的“活力”。“引入活力”具體包括兩個方面,第一是積極向中國銷售日本的產品和服務,也就是把握住中國這一巨大的市場。另一點,雖然短期內還不會立刻顯現,但提高自主創新能力后,有實力“走出去”的中國企業會進軍日本市場。日本企業可以通過接受來自中國的投資保持競爭力和活力。無論作為市場、還是作為投資源,如何吸引和應用來自中國的“活力”對日本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
另一方面,我想日本對中國也是非常重要的存在。1978年中國開始改革開放前鄧小平訪日,在很多方面借鑒了日本的經驗。1980年代后,中國與歐美各國的交流擴大,而日本則因為泡沫經濟崩潰經過了“失落的十年”,其結果是中國向日本學習經驗的勢頭減弱。
但最近幾年,我在北京卻逐漸感覺到中國對日本的看法正在發生變化。中國的經濟成長中存在著環境、能源、貧富分化以及老齡化等諸多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而日本在過去的幾十年間比較成功地解決了一些類似的社會問題。比照歐美各國,社會結構、文化背景更接近的日本更有理由成為中國學習和借鑒的對象。
簡言之,日本依靠與中國的“活力”維持本國經濟發展,而中國則通過借鑒日本的“經驗”解決發展中出現的各種瓶頸問題。兩國的經濟規??赡軙霈F逆轉,但這種相互依賴、相互依存的關系不會變化,這對日中兩國而言是最理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