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福初
一
“鐵馬秋風塞上。杏花春雨江南。”詩人可以將各種不同的境象組合在一起,留有空間。留下懸念,讓人聯想。書法亦然,看似無一字相連、體態殊異的作品,通過節奏的變化與氣韻的連貫,均可構成各種形象。無論小橋流水、冰川雪地、炊煙農舍、絕壁幽壑,抑或黃鐘大呂、江南小調,自然萬象皆可一寓于書。
二
一日,赴長沙途中,車塞于長沙大道之南端,良久,頗有倦意。便開窗呼吸新鮮空氣。見路旁一水果攤,攤后立廣告牌,標示水果之名稱、產地、價格種種。似為讀書不多之婦人所書,字形歪斜,章法聚散彌漫。而整體看來,活潑跳躍,頗有奇趣,似觀黃庭堅所開具之藥方,傅山所書之狂草詩卷,章法上的隨意布置謂“亂石鋪街”,粗看雜亂無章,細則可觀秩序,用墨潤燥相糅,輕重相間,疾澀相生;結體傾斜攲側,勾連揖讓,有橫風斜雨之勢。當時激起我強烈的創作欲望。誠然,中國書法之集大成者,皆民間書法之集大成者,北魏墓志、流沙墜簡、樓蘭殘紙、敦煌唐人寫經、長沙吳簡均為民間書法的經典。
民間書法出自平民百姓之手。藝術源于生活。世間萬象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古人觀公孫大娘舞劍器,擔夫爭道,“寒猿飲水撼枯藤,壯士拔山伸勁鐵”。隨處可生靈感,隨處可見寶藏。
三
鄭板橋謂:“江館清秋,晨起看竹,陽光日影露氣,皆浮動于疏枝密葉之間,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其實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紙,落筆倏作變相,手中之竹不是胸中之竹也。”從眼中之竹到胸中之竹到手中之竹,這是藝術創作的三大過程。“胸中之竹”乃現實形象與書法家思想情感交融所成,是形象與理性的結臺體,這是藝術構成的決定性因素。意在筆先即是這個道理。
人的思維在很大程度上受生物節律的影響,在一定時間,思維從高度靈活期(或興奮期)到呆滯期(或壓抑期)呈周期性變化,同時在一定環境中,思維因環境的心理適應程度而不斷地做出新的調整。
創作常常遇到這種情況:下筆之先思維處于一種迷茫、模糊、不確定的狀態,這時的心理調整尤為重要。根據作品創作的要求,有三種方法值得嘗試:其一,回顧所閱古今經典作品,激發創作靈感。其二,改變創作環境,刺激視覺感官,以求“得來全不費功夫”。其三,冷靜下來,清理思路,使形象具體化,或雄渾粗獷,如崇山峻嶺;或靈巧清秀,如行云流水;或剛柔交錯,如交響組合。
當心理調整到主客觀高度一致時,則心手雙暢,下筆如神。
四
風格的形成與社會時代、個性特征、生活經歷、藝術素養等諸多因素密切相關。
表現在形式上,點畫的形象、間架的構置、章法的處理,遂如其取法何人何帖何碑,同樣,學書的經歷,很大程度地影響個人風格的形成。
然而,決定性影響風格的是對意境的追求。“境生于象外”,即“韻外之致”、“味外之旨”,這種字外之功,發端于書法家思想層面的境界超越,表現于書法家思維方式的獨到深邃與睿智,尤其在于對意境追求的一致性探索與堅守。
清曠雅逸是我長期以來追求的思想境界,即闊大、清雅、疏朗、飄逸。司空圖《詩品-曠達》云: “花覆茅檐,疏雨相過,倒酒既盡,杖黎行歌。”弘征簡析為:“曠則能容萬物,達則可貫大千。”如海納百川,榮辱偕忘。世間萬事,概無累。如此境界,心向往之。蘇東坡詞“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何等清曠高遠,在他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中,地則大江,時則大千,景則亂石穿云驚濤拍岸,人則風流豪杰。如此宏闊,逸懷浩氣,使人有登高望遠、振臂一呼、與清風白云凌空飄游之感。唐僧皎然云:“但見-情性,不睹文字,蓋詩道之極也。”達到這種似是而非、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可謂高古雅逸,風神超邁了。
意境追求相對穩定,審美情趣則自成體系,便可在浩如海的古今書壇,有目標、有選擇地尋求知音,確定書法家和作品。當鎖定具體作品后,用同樣的視覺和思維去審視、剖析、提取自己所需的養分。
大量的北魏碑版中,吾于墓志情有獨鐘,其疏野、清曠之風常常激起內心的波瀾。在那似不經意的野趣中,感受清奇,仰望高古,尋覓超逸。
懷素《小草千字文》與其《自敘帖》相比,一小一大,一收一放,一靜一動,吾以為前者字字獨立,引帶含蓄,恬淡雅靜,境界更高。
風格,表現于形式,寄托于意境,來源于思想。
五
康有為曾立下宏志:“千萬年來未有集北碑南帖之成者,況兼漢分、秦篆、周籀而陶冶之哉。鄙人不敏,謬欲兼之。”這段立論雖自恃過高,正如他自己所述,“吾眼有神,吾腕有鬼。不足以副之”。然而,這一審美思想是極其博大的。
北碑、南帖、漢分、秦篆、周籀,且不論其分類是否科學,但其總攬了中國書法的全部體系和內容。一個承載歷史責任和創造未來思潮的書家,必須是傳統之集大成而后自成面目者,不能憑一己之好惡,取歷史之精華,而應以廣博之胸襟,吞吐百川之海量,吸納一切優秀成果,承前啟后,繼往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