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軍政勢力低調回潮

于英紅

此次三對搭檔中，沒有參與過鎮壓民主運動的蘇西洛和布迪約諾這一“退役將軍+經濟學家”搭檔更具感召力。而海加瓦蒂一普拉博沃和現任副總統卡拉一維蘭托兩對組合中，均有一人手染民運血跡。所以，蘇西洛能夠直接當選，實際上有歷史負擔較小的原因。

在世界上人口最多的穆斯林國家印度尼西亞，針對7月8日總統大選的非正式計票結果顯示，現任總統蘇西洛·尤多約諾贏得59％的選票，有望直接當選連任。這一結果早在外界預料之中。世人略感驚訝的是，在后蘇哈托時代的印尼政壇，本屆大選最終入圍的每對正副總統候選人搭檔中，都有軍人出身的政客，這和2004年相比并無根本性變化。

蘇西洛、維蘭托和普拉博沃，這三張舊面孔連續出現在兩屆大選候選人中，是軍人精英在新政治規則下重返政治舞臺的表現。實際上，自1998年蘇哈托下臺后，軍人精英一直在通過以退為進的迂回戰術重返政壇，他們在恢復失去的政治影響力的同時，也在為舊日既得經濟利益尋求可靠的保護傘。而解禁后文官政客實力不足的狀況，亦為他們復出提供了廣闊的回旋空間。尤其是在宗教沖突、地區分離主義運動復燃的關鍵時刻，軍方卻以淡出政治為借口逃避職責，通過“非暴力不合作”方式凸顯自身的價值和文官政客的無能。

軍隊主動改革挽回形象

自1968年開始，以蘇哈托為首的印尼軍方逐步把軍隊打造成各領域壟斷性特權勢力。軍方推行的“雙重功能”理論規定軍隊不僅對軍事戰術負有主要責任，同時對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也負有責任。在蘇哈托“潘查希拉建國五項原則”和1945年憲法并列為國家意識形態后，軍隊又承擔起國家意識形態捍衛者的職責。政府通過立法為軍方預留在立法機構中的席位。根據憲法，立法權由人協和人代會共有，人代會460名國會議員是920名人協代表中的當然代表；其中，460名國會議員除了360名經選舉產生外，其余100名為軍方保留。1987年以后，人協成員擴大為1000名，總統親自任命的人數過半，從而保證了作為蘇哈托統治支柱的軍隊能夠在人協會議中長期保持主導地位。

在“雙重職能”的“授權”下，軍隊的影響滲透到從中央到地方各級行政機構中。1970年代初，在北蘇門答臘二類區的17個行政長官中有15名是軍人；在中爪哇地區，35個行政長官有18名是軍人；派到國外的50個大使有21名是軍人。政府還將全國劃分為17個軍事轄區，各轄區下設地區司令部，地區司令部下轄若干分司令部，每個村莊都有軍代表，從而形成了對各級政權機關和國家職能部門的全面掌控。

蘇哈托倒臺后，新秩序時期軍方侵犯人權的丑聞頻頻曝光，民間要求軍方回歸軍營的呼聲日高。軍方內部崛起的改革派順應時勢回應民眾訴求，以現任總統蘇西洛將軍為首的高層將領主動啟動了軍隊職業化改革，在1999年確立的軍隊改革新模式中對軍隊承擔的職責和角色進行重新定位：不再參與國家的重要政治事務，主要作用從“掌控”政治變為“影響”政治；影響將從直接轉為間接；和文官政府進行分權。

1999年1月，軍方同意將分配給自身的國會議席從75席減至38席，并將自身所占地方議席比例從20％減至10％。2000年8月的印尼憲法修正案規定，軍方38個國會議席保留至2004年，人協席位保留到2009年。由于國內激進民主勢力的反對，兩年后，印尼進行建國后第四次修憲，完全取消了為軍方預留的國會席位。

對于文官政府提出的清除位高權重的新秩序時期軍方遺老的要求，軍方也都做了積極配合。哈比比時期責令國防部長維蘭托撤換擔任軍方要職的蘇哈托女婿普拉博沃；瓦希德上臺后讓國防部長維蘭托退役，并以涉嫌卷入東帝汶侵犯人權案為由免去其兼任的其他部長職位，將其徹底擠出內閣，隨后任命文官擔任國防部長。

在這場主動進行的改革中，軍方是最大受益者，其改善了形象也保存了實力。2003年底的民意調查顯示，認為軍隊“形象”和“成績”良好者比例分別達72.1％和70.9％；只有14.5％和15.9％的受訪者認為軍隊形象不良及成績不佳。改革并未觸及軍方權力決策體系，該決策權仍屬于高層將領組成的核心決策圈，文官政府空降來的國防部長難免兩層皮，所以哈比比和瓦希德撤換部分權重的前朝遺將，未能確保他們駕馭部隊。事實證明，他們這種表面上占了上風的行為，讓他們付出了短命政府的代價。

軍方精心策劃好的棋局

印尼軍方精英多年來陸續重返政壇，既有威權時代軍隊在政治中的慣性因素，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軍方精心策劃好的棋局。1998年前后，曾經在蘇哈托治下充當打手的軍警勢力看到大廈將傾，急急轉身，通過各種努力營造出淡出國家政治權力中心以配合憲政整合的姿態。如前所述，軍方不但啟動了隔靴搔癢的職業化改革，還在各種場合為本集團“消毒”，力陳今后不再從政，保持中立，安守本分，改善民眾對這股昔日反民主勢力的印象。然而，通過淡出政治同時也淡出崗位職責的瀆職方式，軍隊讓民眾和文官政客為嚴重的地區分離運動、宗教沖突埋單，從而抬高了自己“復出”的身價。

在昔日中央集權逐漸渙散時期，蘇哈托政權遺留的地區分離問題不斷發酵，爪哇與外島之間強烈對立，亞齊、伊利安加亞和東帝汶分離主義強勁反彈，并帶有某種民族主義傾向。而在開放黨禁后，印尼國內黨派林立熱鬧有余，卻缺少黨派競爭的實力和技巧。如此軟弱和充滿不確定的多黨民主政治，對于棘手的民族爭端和區域沖突往往束手無策。軍方頓時感到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不時利用民族危機填補政治真空。

當瓦希德政府面臨亞齊分離運動困擾時，曾在蘇哈托時代重拳出擊的軍方保持了克制；當2001年中加里曼丹省原住民迪雅克民族大開殺戒造成200多人死亡并引發馬都拉人大逃亡時，駐扎在當地掌握絕對優勢火力的軍隊卻以迪雅克人恢復了已沉寂70余年的“獵頭風俗”(即把敵方頭顱取下，在傳統葬禮上展示)為借口保持沉默。實際上，這種克制更多是基于政治考量，軍方需要讓文官政府出丑，從而腐蝕其支持率。在需要用兵之際，總統和國防部長的指令根本行不通。而在瓦希德一籌莫展之際，軍方高層將領送來了用被屠戮的馬都拉人的血寫就的挑戰書，“你治理不了印尼，我們能。”

瓦希德政府與警察總長幾個回合的較量，更凸顯出其勢單力孤的困境。2001年當國會對瓦希德提出彈劾時，他試圖借助警方的支持解散國會，但遭到警察總長比曼托羅的拒絕。瓦希德一怒之下將比曼托羅革職，后者拒不接受，表示除非國會通過這一決議他才去職。于是瓦希德又出一招，宣布改任他為駐外大使，也遭婉拒。瓦希德無奈下令將其逮捕，可是卻有80名武警和兩輛裝甲車守候在后者住宅附近，隨時護駕。最終，瓦希德在執政21個月后下臺，繼任的梅加瓦蒂立刻撤銷了針對比曼托羅的革職令。2001年繼任的梅加瓦蒂吸取前任教訓，倚重軍警勢力，才執政到2004年任期結束。

在2004年選舉當中，有軍方勢力作后盾成立的新黨和資深老黨，實力稍微雄厚一些。在選舉腐敗現象嚴重的印尼，實力不足的新黨沒有足夠財力派發錢物給選民來拉選票；而在新秩序時期就掌控了國家經濟資源的軍方可以出手大方地買票。而且，在民族沖突血的教訓之后，民眾渴望獲得穩定的社會環境，所以2004年參選總統的各組候選搭檔競相拉有軍人背景者入伙，而蘇西洛作為黑馬勝出也就不難理解了。

此次三對搭檔中，沒有參與過鎮壓民主運動的蘇西洛和布迪約諾這一“退役將軍+經濟學家”搭檔更具感召力，且執政黨在4月贏得了議會選舉，更有利于政策執行。而梅加瓦蒂一普拉博沃和現任副總統卡拉一維蘭托兩對組合中，均有一人手染民運血跡，且梅加瓦蒂執政時期對經濟問題束手無策，在受經濟危機困擾的當下不容易獲得青睞。所以，蘇西洛能夠一舉戰勝梅加瓦蒂和卡拉，實際上有歷史負擔較小的原因。然而，由議會多黨組成的松散的執政聯盟，以及非軍方背景政黨抗衡和競爭能力不足，意味著印尼民主化之路依然坎坷；而軍政勢力的回潮，意味著印尼保障法治的任務仍然艱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