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杰
《南風窗》專題探討我國的大學教育危機,封面的標題,問得干脆:“大學怎么辦?”
中國的大學教育,歷史短淺,上下不過百年。最早是清末的京師大學堂,還是戊戌維新的產物:主張學習西方列強船堅炮利的科技,中國的大學課堂,從第一步開始,走的就是物質的專業培訓之格,與西方的大學教育不是同一個層次。
大學是什么?英國思想家羅素定性得好:大學不是年輕人的職業培訓所,大學更不止是知識薈萃之地,為什么要念大學?為了培訓理性的獨立思考,念大學的目標,是在“格物”和“致知”的過程中,培養智慧。
對于今日我國望子成龍的蕓蕓家長,送孩子進重點大學,學智慧,不是首要考慮的問題。溫飽權既是最大的人權,一紙文憑是最終的目標,大學文憑保障的是高工資的職業,讓孩子從農村涌到城市,從城市涌到北京和上海,從京滬而進一步“哈魯”——哈佛和耶魯,當代中國人大學教育觀,在結構上,不脫古代中舉考狀元,自下而上的鄉試、省試、殿試,鯉躍龍門三級跳;在主題上,也不離讀書而做官,海歸則CEO的功利主義二元論。進了官場,最大的“智慧”,是懂得鑒貌辨色、見風使舵,大學教育的宗旨,本來是從獨立思考中培養智慧的人格,中國社會的冷酷現實,從一開始就決定中國不可能長期擁有一家國際級的著名大學。
回顧百年,我國從來沒有一套長期穩定的大學教育。京師大學堂開辦不久,六君子浴血,晚清覆亡。北洋時代,中國積弱,北京大學反而因為蔡元培科學與民主的啟蒙,形成了與國際短暫接軌的大學黃金世代。外國傳教士紛紛來華辦學,北有燕京,南有復旦,還有輔仁、同濟、交通,傳教士開辦的大學,不但為民國的亂世提供了在戰火中建設的中堅力量,還為1949年之后的新中國,留下了薪火殘存的知識分子。
蔣介石敗走臺灣之后,“國府”領導下的大學教育在戒嚴法之下,扼殺了蔡元培、傅斯年、胡適等先輩從西方傳來的思想學術自由,臺大哲學系教授殷海光先生,因探究民主,一介書生,向“蔣總統”建言寬容異見,考慮自由選舉,即遭開除學籍,貧病交煎,雖幸沒有投入冤獄,卻幾以“叛亂”罪論處。
英國政府在殖民地香港開辦香港大學,只為培養技術官僚,全無為香港華人教化“獨立思考”的“智慧”的義務。民國大儒錢穆與胡適,錢以孔子儒學的傳人自居,托庇殖民地,寂寞地開辦了一家新亞書院,遠沒有一家現代化大學的規模;胡隨蔣介石去了臺灣,明知在戒嚴法之下,不可能在一座孤島上繼承蔡元培的遺志,也只有黯然當他的“中華民國駐美大使”。中國內地則經歷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工農兵白卷英雄”的異變,更說不上什么正常的大學教育。
百年中國,不夸張地說,真正與國際接軌的大學殿堂,從來沒有出現過。
中國的大學,固然20年來在“量”的方面出現了重大的飛躍,但許多都是“軍事大學”、“工業大學”、“商貿財經大學”,還是側重功利和實用主義。誠然,以我國的國情,溫飽與工資是一個大學生畢業的首要考慮。然而,大學漫長的4年,在技術和職業的培訓過程中,畢竟不是科舉考試的訓詁和背誦,邏輯思維和科學方法還是人生智慧的副產品。
西方的大學教育,從中世紀的神學訓練開始,基本上實現了羅素的理想。羅素出身的劍橋成立于16世紀,就是幾個牛津的學者從牛津分裂出來,另起爐灶的。劍橋大學不同牛津之傳統保守,更敢于反抗神權的壟斷。科學家牛頓和達爾文,都出身劍橋,浪漫詩人拜倫也是,還有雪萊,提出無神論被開除學籍。劍橋的科學是強項,因為科學在英國,一向是抗衡教會的異見武器。今天的家長,如果渴望孩子上牛津劍橋,沒有幾個分得清楚兩家大學的辦學風格:牛津培養政治家,劍橋以出產科學家和藝術家見長,兩家名校,不像我國的北大清華之文理分道,而是傳統與叛逆的分流。
優秀的大學,必有獨立的學格,學格的品牌,又由這家大學產生的詩酒風流的人格而形成。達爾文、羅素、雪萊,叛逆之名累累于民間,這幾個早已與劍橋渾然一體;撒切爾夫人和布萊爾治國之譽,又懸于廟堂,都是智慧的兩面。真正的大學在哪里?驀然回首,必然流芳于歷史樓臺的燈火闌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