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都

從4月20日開始,吳保全已經正式從東勝區看守所轉入當地人俗稱的“特拉壕監獄”,開始度過余下的一年刑期。吳保全身后洶涌的網絡輿情,不知又將如何影響他的命運軌跡。
一個老朋友的電話,一次稍顯肆意的宣泄,讓遠在千里之外的吳保全,來不及思忖,就被裹卷進了鄂爾多斯市的征地漩渦中。網民吳保全的命運線,數度與網絡勾連。
因為在網上發帖揭露當地政府“違法征地”,吳保全以“誹謗當地政府和主要領導人”入罪,先判了一年。吳不服,上訴,再加刑一年。
走入漩渦
2007年9月6日的晚上,青島的吳保全給鄂爾多斯市的康樹林打了一個電話。好友康樹林離異后還沒有成立新的家庭,吳保全告訴他,為他物色了一個對象。康樹林婉拒了朋友的好意,最近很忙,因征地的事情,老百姓正和政府鬧糾紛呢。
彼時,在鄂爾多斯市康巴什新區市政府門前,因征地而導致的寨子塔村與哈巴格希村村民,已經連續“請愿”6天了。當然,在鄂市的官方口徑中,這是一次性質惡劣的“非法集會”。
為什么不把這些事情發到網上去?吳保全反問。
在互聯網時代,將他們的訴求多一個渠道反映出來,當然是好事,只是村民之中沒有人會上網發帖子。康樹林當即請求吳保全,吳保全一口應允。
第二天,《領導:你要殺你的農民姐弟?》的帖子出現在互聯網上。至此,熱心的網民吳保全,不經意地走入了一個是非漩渦。
2007年9月發生的這次“請愿”,或者是“非法集會”,直接的原因是水源之爭,而爭奪水源的背后,是從2003年開始,鄂爾多斯市康巴什新區因征地而累積的官民矛盾。
2007年9月1日,涉及征地的村民共計400多人,聚集到了鄂爾多斯市政府前的廣場上“請愿”,要求政府兌現安置補償承諾。9月3日,5名隊長中的4人被以聚眾鬧事、非法集會、擾亂社會治安等名義行政拘留。但“請愿”依然沒有停止,一直到4名隊長和幾名村民被放出來,才宣告結束,共持續了45天。
吳保全的帖子引起的反響寥寥。而尚處在焦灼狀態的鄂爾多斯市政府官員,卻大為驚駭:此時政府門前“非法集會”的村民還未散去,互聯網上竟然有人與集會者彼此呼應。
9月16日,來自鄂爾多斯市公安局的人突然出現在吳保全面前。當晚,吳保全被帶到鄂爾多斯并連夜受審。因“涉嫌在互聯網上公然侮辱誹謗他人”,吳保全被處以行政拘留10天。第二天,向他提供情況的康樹林也被行政拘留10天。與此同時,鄂爾多斯市政府前的廣場上,“請愿”一直持續未停。
10天后,吳保全的行政拘留結束,當地村民為了表示對他無端受牽連的歉意,為吳保全買了回青島的機票。
推手民告官
吳保全并沒有離開,而是開始了更為詳細的調查。這次調查,除了證實自己所寫并非捕風捉影之外,自鄂爾多斯市政府康巴什新區征地以來的一系列事實開始展現在他的眼前。
2007年10月5日、10月27日、11月27日,吳保全開始發布調查后的新帖子:《鄂爾多斯市浮華背后的真實情況——一些不敢公開的秘密》。
吳保全試圖以記者的口吻來敘述他了解到的情況。
這一切都是黑心的市委的一個領導“×××”為了打造鄂爾多斯和自己的新形象,強制性地征用農民的土地5萬余畝建造政府辦公大樓,倒賣土地。鎮壓農民上訪,以莫須有的罪名抓捕農民坐牢,極其殘忍地用暴力手段打傷農民,無人敢過問……
一位記者同行曾就此段文字評論:如以苛刻的眼光來看,吳保全的帖子中的這段話顯然是夾雜了不滿情緒,偏重宣泄而非寫實,這與吳本人的性情有關。但吳保全并非真正的新聞工作者,作為一個網民,有過激言辭亦屬正常。
除了持續地發帖之外,在吳保全的建議下,村民們開始嘗試通過正規的法律途徑來維護自己的權益。
2007年10月,哈巴格希村和寨子塔村兩村的幾位隊長商議后,決定由寨子塔村五隊隊長解來存和吳保全共同赴北京,正式委托律師。解來存等人來到了北京,與一些律師商討起訴鄂爾多斯市政府事宜。
解來存說,從2003年開始,因征地導致的村民上訪維權一直沒有停止。自從吳保全介入之后,村民們維權似乎才走上了嶄新的階段。
2008年,在吳保全的介紹和推動下,北京浩東律師事務所代理了村民們起訴鄂爾多斯市政府違法征地一事。
據悉,村民們請律師維權的事情,也很快引起了鄂爾多斯市政府的注意。一位市領導曾做出相關批示,大意為,關于被征地農民的遺留問題,有北京律師在活動,要妥善解決此事。
如吳保全預料的是,鄂爾多斯中院并沒有立案。理由是,從2000年被征用土地正式凍結,到2008年村民決定狀告政府,早已過了訴訟時效,無法再立案。
隨即,吳保全代理村民向國土資源部以及國務院申請行政復議。另一方面,在北京的吳保全,也積極地聯絡新聞媒體,投送材料,希望能引起新聞媒體的關注。
2008年3月下旬,在吳保全的積極推動下,《網絡報》關于康巴什征地的長篇報道刊發,題為《一塊別墅土地3280倍升值之旅》的長篇報道,細述鄂爾多斯康巴什新區征地的前前后后。

告人者被告
報道的刊發,又在網絡世界里掀起一輪新的轉載狂潮。
2008年3月20日,鄂爾多斯市委辦公廳曾向東勝區公安分局報案。
“基于‘找我嗎在互聯網中多個網站發布這個內容不實的帖子,使許多不明真相的群眾回了帖子,并對我市主要領導進行了謾罵和言辭侮辱,并捏造了事實進行誹謗,嚴重地影響了我市社會秩序和經濟發展,為創造一個良好的社會經濟發展環境,同時樹立我市的良好形象,希望司法機關嚴懲發布侮辱和誹謗信息的人,還我們一個清白。”
這份蓋有中共鄂爾多斯市委員會印章的報案材料,針對吳保全帖子中對政府安置補償方案中的落實情況披露,逐一進行了反駁。
記者對比后發現,在這份報案材料中,這樣的反駁文字,基本與東勝區檢察院的公訴書內容一致,進而,也與東勝區法院一審、再審判決書中的內容大致相同。
4月27日,吳保全再一次被帶回鄂爾多斯市。不過,圍繞著吳保全案如何定性,鄂爾多斯市的警方以及檢方頗費周折。
相關人士告訴記者,鄂爾多斯市檢察院一度準備以詐騙罪起訴吳保全,因在2007年10月后,寨子塔五隊隊長解來存曾數次匯款給吳保全。鄂爾多斯東勝區公安局辦案人員認定,在整個案件中,吳保全為牟取不正當私利,有借此盈利的主觀動機。
而村民們則一直認為,經解來存之手匯的款,是用于吳保全代理村民聘請律師,向新聞媒體反映情況過程中所需的經費,是哈巴格希村和寨子塔村兩村涉及征地的農民共同籌集的資金。
2008年5月23日,解來存再次被行政拘留了45天,理由是:“涉嫌挪用公款,為移民區上訪的居民提供了資金。”
2008年9月24日,鄂爾多斯東勝區法院對吳保全進行了開庭審理。在被告人最后陳述時,吳保全有這樣一段陳述:
“不管怎樣,如果能通過這次漫長的訴訟,地方政府能夠認識到自己的不足,把承諾給農民們都兌現,并安置好這些可憐的農民,使他們真正地安居樂業,我就是受再大的委屈,也認了!我記得幾年前,最高人民法院院長肖揚(注:應為前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在一次全國政法干部工作會議上這樣說過:希望在所有干部的今后工作中,謹小慎微,用心去審案,盡量不去制造那些冤案、假案、錯案!所以,我請法官公正地對我進行判決,謝謝!”
村民們回憶,在陳述完這段話后,吳保全突然不能自持,在法庭上放聲大哭,并請求審判長允許他給遠在青島的女兒打個電話,而審判長也隨即同意了吳保全的請求。
2008年10月17日,一審判決宣布:吳保全誹謗罪成立,判處有期徒刑一年。
在看守所的吳保全,養成了記日記的習慣。進看守所不久,因為吳保全文化程度高,就被看守所民警指定為號長(協助民警進行管理的在押犯罪嫌疑人)。在看守所,吳保全詳細地記錄著自己的點滴。
2008年10月27日,星期一。
今天,樹林哥(指康樹林)來接見我了,這是我入監半年第一次被給予這個特權,以往他們來了多少次都沒有讓見我。…… 村民們去了東勝區法院,法院的人說他們也不想判我,但是上面領導不同意,法院也沒辦法。我和樹林哥說,沒有關系,我已寫好了上訴狀,上訴到中院……
不久,吳保全正式提出上訴。
我沒后悔過
1月4日,鄂爾多斯市中院做出裁定:發回一審法院重審,理由是“原審判決認定被告人吳保全犯誹謗罪事實不清”。
在此過程中,涉及征地的移民們,正如康樹林所說,“齊心”地為吳保全想辦法。他們想方設法通過各種渠道來打聽吳保全案的真實脈絡。而實際上,關于如何起訴和審判吳保全,從東勝區檢察院到法院再到看守所,均有不少人士表示了異議和同情。
甚至,參與吳保全案的一位東勝區檢察院的人員,也私下里對村民說,很同情吳的遭遇,會爭取上會研究此案。而村民們也自發地籌集資金,定期看望吳保全,為吳保全送去衣物或生活費,并及時傳遞信息。
2月19日,案件在東勝區法院重新開庭審理。與一審相比,控辯雙方均未提出更多新證據。多名村民代表再次為吳保全作證,證明吳保全發帖并非捏造。前來旁聽的40多名移民區村民強烈要求當庭釋放吳保全。
東勝區人民法院一名副院長答應,下午就放人。這位副院長并沒有食言,當天下午,吳保全真的被放了。被關押了10個月的吳保全獲取保候審,帶著一摞子厚厚的日記,踏出看守所的大門。
康樹林帶著他洗澡,理發,一夜暢聊,吳保全欣喜地打電話告訴女兒,她很快就能見到爸爸。
可是,擺脫囹圄的喜悅并沒有持續多久。20日上午10時許,吳保全忽然接到決定釋放他的法院副院長的電話,讓他回法院補簽一個字。這個電話,讓身邊的村民們頓感詫異,做出了很多猜測。而吳保全覺得:應該只是簽個字而已。
結果,吳保全重新被控制,再次回到看守所。不久,東勝區法院再審的判決結果,令吳保全及所有村民大跌眼鏡,吳保全仍然有罪,而且刑期加重了一年。
在看守所內,曾經和吳保全同處一個監室的吳二丑,在短暫的相處中,和吳保全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吳二丑向記者回憶說,因為吳保全的遭際,同監室的其他人都非常尊重他。
“吳保全也曾一度絕望過。”吳二丑回憶說,吳保全曾給女兒寫了一封長達20多頁的長信。在信中,吳保全回顧了自己的一生,告訴女兒許多做人的道理,并勉勵女兒一定要好學上進。在信中,吳保全屢次告訴女兒,不要認為爸爸真的有罪,爸爸是為了造福很多人才進來的。
吳二丑說,吳保全的信形同“遺書”,自己讀后潸然淚下。
之后,吳保全的遭遇再次令被征地農民憤怒,他們再次投書媒體,為吳保全奔走呼告。不久,吳保全因言獲罪的事件被披露后,在網絡上掀起了軒然大波。
在這場村民與政府長時間的博弈中,鄂爾多斯市政府對農民的安置補償也逐步兌現。抑或是網上發帖或村民請愿產生的直接推動作用,從2007年開始,政府兌現承諾的步伐顯然加快了。
2007年9月之后,也就是村民集體請愿、吳保全首次發帖之后,為了解決水澆地灌溉的問題,政府為移民區3000多畝水澆地重新興建了揚水站,解決了灌溉問題;不久,鄂爾多斯市為涉及征地的移民辦理了養老保險;接著,經過協調,被征地的農牧民子女也獲準可以到新區的小學上學,與新區城市居民子女同等對待;承諾無償劃撥給移民集體的商業用地,也完成規劃,在再審的判決書中,公訴方以舉證的方式說明,政府正在尋求建設方,來落實對農民的承諾。
4月17日,記者在看守所見到吳保全時,他蒼白的臉頰上,絡腮胡子很久沒刮了,他身材偏胖,個子也不高,站得卻很筆直,透過厚厚的玻璃,他告訴記者,“我沒后悔過,就是要為農民討回公道。”
經媒體報道后,網絡迅速掀起了對吳保全案的新一輪關注和追問,網民們窮追不舍,矛頭直指涉嫌干預司法的鄂爾多斯市政府。26日,鄂爾多斯中院宣布啟動院長審判監督程序,重新審理該案。
不過,從4月20日開始,吳保全已經正式從東勝區看守所轉入當地人俗稱的“特拉壕監獄”,開始度過余下的一年刑期。吳保全身后洶涌的網絡輿情,不知是否又將影響他的命運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