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姬
隨著力拓“間諜門”的影響愈來愈大,國內鋼企噤若寒蟬。

落馬
上海,淮海中路300號香港新世界大廈51樓,英國-澳大利亞力拓集團(Rio Tinto)上海辦事處。玻璃門緊閉,里面的員工們警惕地與外界保持距離。
就在今年7月5日晚,力拓上海首席代表、哈默斯利鐵礦(Hamersley)中國區總經理胡士泰和力拓的三名鐵礦石銷售人員劉才魁、葛民強、王勇被上海國家安全局刑事拘留。4天后,上海國家安全局公布了刑拘理由:在中外進出口鐵礦石談判期間,胡士泰等四人采取不正當手段,通過拉攏收買中國鋼鐵生產單位內部人員,刺探竊取了中國國家秘密,對中國國家經濟安全和利益造成重大損害。
同一天,中國外交部新聞發言人秦剛表示,中國有關部門是在掌握了確鑿證據的基礎上對胡士泰等人依法采取行動的,并稱這是一起獨立的司法個案。
7月10日,澳大利亞駐上海領事館官員獲準探望了胡士泰。正在上海訪問的澳大利亞貿易部長西蒙·克林就力拓間諜案拜會了上海市政府副秘書長沙海林,在隨后召開的小型新聞發布會上,克林稱“胡士泰健康狀況良好”。澳大利亞反對黨部分議員觀點較為激進,要求向中國施壓,遭到總理陸克文的批評。這位被認為“親中”的總理說,不應把該事件政治化,澳大利亞與中國之間的關系將經受住力拓事件的考驗。
“這可能是力拓公司自晚清末年把第一船硼砂運到上海,在中國市場上耕耘一百多年以來之最大丑聞。”中國行業內觀察家如是說。力拓去年財報顯示,力拓出口至中國鐵礦石8338萬噸,占公司總發貨量的53%。顯然,中國為力拓公司的鐵礦石銷售提供了巨大財源。而鐵礦石業務是公司的最大的利潤來源。如今,力拓面臨巨大的商譽損失,在中國市場的前景已經不為投資者看好,澳大利亞和英國股價均出現不同程度的暴跌。業內分析人士判斷,一旦鐵礦石銷售受阻,力拓可能爆發財務危機,這將導致其股價進一步滑坡。
據悉,在胡士泰的個人電腦里,國安人員發現了數十家與力拓簽有長協合同的中國鋼鐵企業資料,涉及企業詳細的采購計劃、原料庫存的周轉天數、煉鋼配比、生產安排、進口礦的平均成本、毛利率、生鐵的單位消耗等數據,還有一些大型鋼企每月的鋼鐵產量和銷售情況,甚至還有中方鐵礦石談判組的內部會議紀要。
業內人士稱,以上信息可以推算出中方對鐵礦石的需求量和依存度。在談判過程中,力拓可以依據這些信息來掌控價格的降幅。僅僅一兩個百分點的價格變化,事關企業數十億乃至上百億的盈虧。而在情報界,間諜機構往往可以從一國鋼鐵生產與消耗數據,推算出該國的國民經濟建設情況,甚至軍艦、飛機等大型武器系統的生產情況。由此看來,胡士泰所掌握的信息,除了給我國造成巨大經濟損失外,還對我國國家安全造成隱患。
在胡士泰等四人被拘后,雖然國內很多鋼企紛紛表示與力拓案無關,但一場整肅風暴也隨之展開。眾多鋼企高管被問話,負責鐵礦石談判的組織方中國鋼鐵工業協會(下稱中鋼協)也有多位人士接受了有關部門的“審查”。這似乎印證了今年5月一位國內資深礦商的話:鐵礦石談判存在內奸,“中鋼協要整頓國內貿易市場,重點要先放在嚴查三大礦山集團的奸細”。

最先被帶走的是山東萊鋼國際貿易有限公司海運部負責人王洪九。他在胡士泰被捕同一天就被有關部門請去“配合調查”力拓案,至今未歸。值得注意的是,萊鋼沒有直接介入鐵礦石談判。現年30多歲的王洪九大學畢業后就進入萊鋼國貿海運部工作至今,目前只是科長級別。王洪九平時的業務負責調度船隊,不涉及鐵礦石的運輸和交易。因此,有關他在力拓案中起到的作用還不明朗。
而7月7日落馬的譚以新,“奸細”嫌疑似乎更加確鑿。這名首鋼國際貿易工程公司(中首國際)總經理助理、礦業進出口公司總經理在胡士泰被拘2天后由北京警方從辦公室帶走,原因是涉嫌商業犯罪。譚以新雖然不是鐵礦石中方談判代表,但首鋼是今年的談判小組成員之一,因此譚以新能夠了解中國談判底線。他和胡士泰私交很好,今年4月胡士泰還去北京拜訪過首鋼總部,就鐵礦石價格等問題與包括譚以新在內的首鋼領導進行溝通。
除了從現任鋼企高管那里非法獲得商業機密外,高薪挖人也是力拓為獲取商業情報實行的一項措施。濟南鋼鐵此前一負責礦石的高層就被力拓聘去擔任中國區高管。因此在這一次調查中,濟鋼也是有關部門重點調查對象之一。
隨著力拓“間諜門”的影響愈來愈大,國內鋼企噤若寒蟬。在這一敏感時期,鋼廠對外所有信息都“加密”,甚至很多過去關系很好的鋼廠也突然間失去聯系,對“力拓門”更是集體啞語。一些鋼企甚至斷絕了與力拓的往來,除了之前的合同仍在繼續,他們都在考慮調整采購計劃。
潛伏
自間諜門曝光以來,澳大利亞籍華人胡士泰被冠以“潛伏在中國的鐵礦石鼴鼠”。作為讓中方在鐵礦石談判中屢屢受挫的幕后推手之一,兼具國際視野和專業知識的胡士泰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但他不應該背叛自己曾經的祖國。
由于公開資料較少,對于胡士泰的出生年齡目前有兩種說法,1963年或1957年。他生于天津,“文革”期間父母受沖擊,少年時代和祖父母生活。據說胡士泰喜歡音樂,小提琴拉得很好,很有才氣。從天津抗大紅一中初中畢業后,胡士泰在天津一個機械工業學校學習兩年車工專業。高考恢復后,他在1979年考入北京大學歷史系。
從北大畢業的胡士泰,人生道路可謂一帆風順。上世紀80年代,他進入中信集團工作,這段工作經歷讓他有資格在1990年進入澳大利亞最大的高科技設備制造商及整合方案供應商AWA。1996年,胡士泰跳槽去了澳大利亞第二大鐵礦石公司哈默斯利鐵礦工作。這家公司后來被力拓收購,胡士泰出任哈默斯利鐵礦中國區總經理,而后兼任力拓上海辦事處首席代表。
像胡士泰這樣擁有國企背景和國際化視野的人,正是三大礦山企業(必和必拓、力拓和淡水河谷)希望招募的目標,他這個級別的年薪不會低于10萬美元,每年的獎金則是工資的若干倍。
1997年,胡士泰獲得澳大利亞國籍。他2000年至今和妻子Julie住在上海,育有兩個孩子,20歲的Terence和15歲的Charlie。

和大多數跨國公司中國區總經理不同,胡士泰很少在公開場合露面,也極少公開自己的個人信息。英文名Stern(意為嚴格,嚴峻)的胡士泰人如其名,做事十分謹慎,平時接電話很少用手機,一般會要求對方撥他的座機號碼,據說是擔心被竊聽。
自從2003年,中國超越日本成為全球最大的鐵礦石進口國以來,力拓等國際三大礦業就一直試圖讓中國成為自己抬高供貨價格的缺口,而作為本地人的胡士泰自然要為此承擔更多使命。胡士泰平時與鋼廠接觸,主要工作是對鐵礦石合同的執行量進行商議或修改。而他的另一工作任務,就是要盡可能多地將力拓的鐵礦石銷售給更多的中國客戶。
很多時候,他會經常親自到一些三、四線城市的中小型鋼鐵廠做推銷,而且大部分還都是短期合同。同時,他還要與中國大中鋼廠維持住長期的合同。
礦山企業“以客戶為中心”的銷售策略在實際工作中得以最大限度地體現。“胡士泰出面是為建立高層聯系,具體細節由下屬接著溝通。”國內鋼企有關人士表示,礦山企業幾乎每個月都會來人拜訪,電話更是每周都有。礦山企業和鋼鐵企業的“感情溝通”非常緊密,除正常的“業務提成”外,很多礦山企業逢年過節都會對相關人員進行必要的打點。“這種打點不僅針對中高層,對涉及具體業務的中層人士也不放松。”
“通過給好處來拿信息幾乎是行業的潛規則。”另一位鋼鐵企業內部人士透露,“每年的價格談判前,三大礦業的人都會針對不同鋼廠采取‘一對一的專人負責模式,來拓展人脈和搜集信息。”
2008年8月,先后有寶鋼、馬鋼等鋼鐵、有色金屬企業的高層出現在必和必拓(BHP-Billiton)的“奧運觀光團”中,他們身穿必和必拓提供的奧運襯衫,還獲得了一份必和必拓精心準備的北京地圖和游玩介紹。必和必拓白天邀請“貴賓”觀看奧運比賽,晚上安排客人下榻每間每天上千元的酒店,并與他們在酒店的酒吧或者公司預訂的場所交流,還專門請演唱過《貓》和《媽媽咪呀》音樂劇的某位女歌手來為“貴賓”們獻唱。必和必拓中國區的一位高層表示,與平時業務談判期間的嚴肅交談相比,這種場合的交流更容易“培養感情”。
胡士泰如何“打點”國內鋼鐵企業的細節還不得而知,但以他今天的人脈來看,力拓“公關”能力不會遜色于必和必拓。
談判
可以肯定的是,胡士泰搜集的很多信息給力拓在與中方的談判桌上有了底氣。
中國是2003年參與鐵礦石價格談判的,主要由寶鋼集團為談判代表。這一談判機制創立于1981年,當時世界三大鐵礦石商——巴西淡水河谷(CVRD)和澳大利亞力拓、必和必拓,每年年底與日本新日鐵、歐盟鋼廠協會為代表的鐵礦石需求方進行談判,決定下一年度雙方交易的鐵礦價格,這一協議價格不受當年市場走勢影響。各大洲也有一個不成文的協定——“首發價格”。以亞洲為例,如果中國方面與三大鐵礦石的任何一家達成協議,那么亞洲的鋼廠、三大鐵礦石商均全部按此價格簽訂協議。
1996年,中國鋼產量首超1億噸,成為全球第一大產鋼國。隨著產量放大,中國對鐵礦石的需求也節節攀升。由于國內鐵礦石的產量和質量無法跟上,中國從2001年起開始大量進口鐵礦石。這一年,巴西淡水河谷通過收購成為世界第一大礦業公司,力拓收購澳大利亞北方礦業坐上第二把交椅。
對中國市場的深度掌握,給三大礦山集團帶來巨大的戰略利益。在2002年以前,力拓、必和必拓、淡水河谷,在中國鋼鐵業還算不上是響亮的名字。但從2002年開始,三大礦山集團的高級管理人士造訪中國的次數漸多。也是從這一年開始,由于中國對鐵礦石需求量開始上升,力拓位于澳大利亞的礦山開始增加產量。這家曾被認為是夕陽產業的代表企業,開始被美林、摩根士丹利等投行將股票的信用評級定位為“購入”。到2008年,在中國需求支持下,力拓的鐵礦石業務超過銅業務,成為其第一大利潤來源。在澳大利亞,中國需求不僅拯救了力拓、必和必拓這樣的老牌礦商,還催長了一批新興礦商,FMG是典型代表。自成立以來,FMG九成以上的鐵礦石運往中國。
而成為全球鐵礦石最大需求國之后的中國,從未能夠獲得在鐵礦石交易中的“定價權”,以寶鋼為代表的中國需求方談判代表,多年來“屢敗屢戰”。鋼廠有“內鬼”的傳聞就甚囂塵上,這些人似乎總站在暗處,和整個行業為敵。
現在看來,胡士泰就是“內鬼”的聯系人之一。而許多鋼鐵業內部專業人士也紛紛轉投三大礦山集團的懷抱。1998年,國務院機構改革,冶金工業部被撤銷。這一部門曾長期承擔中國鋼鐵工業發展和改革的歷史使命,鋼鐵業的頂級專家大多匯集于此。北京科技大學冶金系教授許中波回憶說,冶金部解散時,力拓等礦業公司開始在中國重金聘請重量級人馬。原冶金部煉鐵處的一位處長就在這時被聘請到力拓擔任高級技術人員,年薪30萬。而那時大多數同級別業內人士年薪只有3萬多。
除了力拓,從1998年開始,必和必拓、淡水河谷也紛紛在中國展開一場高級人才暗戰。一位在鋼鐵業浸淫半生的業內人士說,三大礦山集團的很多中高層市場銷售人員、技術人員等,都具有國內鋼廠5年以上的從業經歷。許中波說,他的幾位同學在博士畢業后,就進入了必和必拓、力拓等公司。
2008年下半年以來,隨著國際金融危機的擴散和蔓延,我國鋼鐵產業受到嚴重沖擊,出現了產需陡然下滑、價格急劇下跌、企業經營困難、全行業虧損的局面,鋼鐵產業穩定發展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2008年中國進口鐵礦石4.4億噸,多支付了1800億元,行業利潤卻只有800億元。
2009年,中鋼協第一次取代寶鋼成為談判代表,秘書長單尚華多次在公開場合表示“鐵礦石價格至少要降40%以上,達到2007年價格水平”。但中鋼協很快就發現自己的任何一個談判底線居然都在供方掌控之下。強硬態度并不能決定談判結果,雙方未能在6月30日的最后期限前達成協議,鐵礦石談判被迫進入“加時賽”。而日本和韓國主要鋼鐵公司已達成了降價28%至33%的供應合同。
中鋼協的堅持來自冰冷的數字,如果接受日澳達成的降幅,下半年我國鋼鐵業很可能再次陷入全行業虧損。而充足的鐵礦石庫存能讓中國鋼企自食其力一段時間。
“間諜門”發生后,鐵礦石談判的關系也發生了微妙變化。外界猜測,一直想在中國增大供應量的淡水河谷有可能成為中方以量換價的突破口。但截至發稿時,淡水河谷仍然拒絕接受中國的鐵礦石降價要求。淡水河谷今年6月接受了對日本鋼企降價28%的年度鐵礦石供應合同,是7年來的首次降價。而中方要求的降價幅度是45%。目前鐵礦石在公開市場的價格已經上漲了38%,這加大了中國談判的難度。
內訌
當中鋼協在談判桌上苦苦與三大礦山集團斗智斗勇時,市場上開始出現不和諧聲音,一些中小鋼鐵企業聲稱已不愿在中鋼協的陣營內等待結果,并私下與淡水河谷、必和必拓和力拓達成協議。這樣一盤散沙的局面使得中鋼協陷入一種相當尷尬和孤立的境地,其主導談判和代表中國鋼鐵企業的能力也似乎受到質疑。
由于歷史原因,中國鐵礦石市場一直存在兩個相互分割的市場,即以國有大型鋼鐵公司所力主的長協礦以及現貨礦。現貨價會隨著市場的波動隨時發生變化,而長協價則是基于全球三大礦山集團與鋼鐵廠之間商定的長期協議價格,遠遠低于現貨價格,倒掛的情況極少出現。于是,擁有長協礦的鋼鐵公司以及貿易商自然有了合理的價格倒賣空間,就好像進了只賺不賠的賭場。
根據現有的交易體制,鐵礦石是一個特殊的商品,只有具備鐵礦石進口資質的企業,才有可能享受到進口鐵礦石的長期協議價格。目前我國具備鐵礦石進口資質的企業共有112家,其中鋼鐵生產企業70家,鐵礦石貿易商42家,多數為國有大型鋼鐵企業。按照中鋼協的統計,中國目前有大小鋼廠6799家,貿易商有15萬家,除了十多家大鋼廠外,這些企業都是鐵礦石現貨市場的主要買方,國內不斷擴充的產能、有限的購買渠道與貿易投機的沖動讓他們極容易接受現貨市場上的價格。
根據我國鐵礦石進口代理制實施方案的規定,為沒有鐵礦石進口資質的企業代理進口的,轉賣企業只能收取3%至5%的代理費,不允許隨意賺取差價。但在實際操作過程中,由于缺乏足夠的監管,關于代理費的規定卻成了一紙空文。去年長協礦價格在每噸七八百元左右,但中小鋼廠最終從貿易商手里買進的價格高達每噸1400元。
有人認為,中方鐵礦石談判失利并非僅僅因為力拓案。雖然胡士泰等人的違法行為毋庸置疑,但是鐵礦石談判之所以屢戰屢敗,深層原因是鐵礦石進口權的部分壟斷讓大型鋼企和中小鋼企各懷“鬼胎”,這才讓談判桌上的外方有了可乘之機。從某種程度上說,鐵礦石談判,其實也是中國大鋼廠與小鋼廠之間的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