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現在開始投筆從良也來不及了。周圍年輕的編輯更適宜跳槽到互聯網,一個小伙子前兩天剛成為某門戶網站某頻道的主管,他對我說,紙質媒體已經沒什么好留戀的了……
我年輕的時候,單位里訂閱《紐約時報》,每周來一次報紙,從香港空運,厚厚的一沓子就堆在會議室里,有時候開會椅子不夠,大家屁股底下就坐著“世界上最好的報紙”。這些報紙后來都當廢品賣了,感謝互聯網,如今我們都能從網上看到《紐約時報》了。遺憾的是,這個報紙的讀者越來越多,但經營狀況越來越差,最近,紐時集團下的《波士頓環球報》就面臨關張的壓力。該報的編輯馬蒂·巴戎發表了一篇演講,一方面大大贊揚了新媒體時代,說每個寫作的記者都可能獲得更大的影響和收益,另一方面也提出“新聞本身也會面臨危險”。他說,這種危險在于,新聞報道將從針砭時弊轉而成為一種快速、簡單和廉價的產品。這樣一來,新聞報道的最大目的將是得到百萬人瀏覽,而不是伸張正義。
實際上,這位編輯仁兄的擔心,早就在咱們這里變成現實了。我們這些出雜志的,其實都是給新浪打工的。有一位IT人士跟我聊天,說要發財,就必須弄出“掠奪性的產品”——你看啊,新浪就是對所有媒體的掠奪,百度就是對所有網站的掠奪,要不這兩家網站怎么那么厲害呢?我沒本事開發出“掠奪性的產品”,但我知道,好多媒體,他們的選題大多是從新浪上看見的,記者寫出來什么也必須弄到網上才能獲得更大的影響力。這就是渠道優勢。一個新聞事件出來了,迅速被繁衍被評論。這種快速、廉價的消費方式,已經讓我意識到,傳媒這行當實在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于是我干起了副業,咱寫點兒小說吧。
誰知道,不少人都在干副業,中國足球火爆的時候,李承鵬是“著名足球記者”,后來成了“著名博客”,不采訪足球了,專門罵足球,等到足球已經沒什么可罵的了,他又寫出來自己的第二本小說了。這個新小說是以去年的大地震為背景的,我拿過來一看,文筆通順,油腔滑調,哪里都不像一個40歲的老文學青年寫的,倒像是“網絡青春”文學?,F在他的渠道通順,寫什么垃圾都能迅速傳遞出去。
有一次我坐飛機,看見“起點中文網”的廣告,上面說“每秒鐘產生10條評論,每小時產生130萬字的小說”。我覺得這個文字生產機器實在太可怕了,130萬字就是一部金庸小說,從北京飛到上海,他們就寫出兩本“天龍八部”了。但以我的經驗來看,那每天3000萬字的產量就是個大大的文字垃圾場,里面有價值的東西不多。我認識幾個編輯朋友,都在網上尋找出版資源,這就是“沙里淘金”的工作。其中一位編輯告訴我,從網上選擇作品的標準有二,一是貼近年輕人,二是語言和思維上都不設門檻,方便閱讀,最好讓讀者一晚上就能讀完一個長篇小說。這兩條標準一出,我覺得自己寫小說發財的夢想也破滅了,我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想什么,也寫不出不設門檻的故事來。
“起點中文網”之所以打廣告,是因為他們被“盛大”收購了,然后盛大就拎著錢袋子跑到北京找了一圈作家,他們憑借網絡影響,能夠決定哪本書是熱門哪本書能流行,這也是渠道決定內容生產,這也是一種“掠奪性的產品”——所有想寫小說而獲得名利,獲得成就感的文學青年都一下子撲到網絡上去,他們會成為簽約作者,靠點擊率收費。
掐指頭一算,我大概還能寫10年,或者更樂觀一點,能寫個20年。到時候我就退休了,以信息傳播和繁衍的革命性發展來看,20年后,文字工作者也沒什么好飯吃了。一條短信一毛錢,在“起點”看1000字小說,是兩分錢,《時代》周刊前任總編輯最近也寫了個文章,說他閨女玩手機,通過手機花幾毛錢一點兒都不在乎,但要讓她花幾毛錢去買張報紙,那根本不太可能。青年人能適應媒介的變化,咱讀書看報成長起來的老一代文字工作者,還真不太適應這變化?,F在開始投筆從良也來不及了。周圍年輕的編輯更適宜跳槽到互聯網,一個小伙子前兩天剛成為某門戶網站某頻道的主管,他對我說,紙質媒體已經沒什么好留戀的了。大好青年都投身網絡,不由得咱顧影自憐,我們這些老寫手想要與時俱進,也未必再有幾年的好時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