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
四川樂山嘉農鎮加華村農民王洪全,原是樂山市機磚廠工人,1993年與女兒調換身份,女兒進廠,他的戶口遷回加華村。2004年,村里土地被征用,多數村民質疑王洪全的農民身份,在市里和鎮上有關部門的組織下,村民投票剝奪了他的土地承包經營權,使他不能享受拆遷補償,也不能繼續承包土地。王洪全與村委會對簿公堂,至今仍然沒有結果。
這是一場“民主程序中的多數人暴力”,還是鄉村治理中的合情之舉?這個問題可以分解為兩個層面,其一,王洪全到底有沒有合法的農民身份?當年他作為“輪換工”將戶口遷回農村,既符合國家退養換工的政策,戶口遷移也得到了公安機關的認可,而且他在2004年前一直享有土地承包權,足以證明他的農民身份是合法的。村民質疑王洪全的農民身份,主要的理由是他每月能領取養老金,“哪有拿退休金(養老金)的農民?”但是,養老金是對王洪全此前作為工人的一種補償,或者是一種保障的延續,
與他現在的農民身份并不矛盾,就像一個農民在承包土地的同時外出打工,獲得了一份“額外”的打工收入一樣,村民們以此剝奪王洪全的農民身份和土地承包權,其理由不能成立。
其二,由村民投票來決定王洪全的農民身份和土地承包權的去留,這種民主方式用在這里是否適當?王洪全的遭遇,不禁讓人聯想到2007年北京酒仙橋的“票決拆遷”故事:北京最大的危改項目酒仙橋危改工程涉及數千戶居民的實際利益,工作難度大,有關方面組織居民投票,“由全體居民以民主方式決定拆遷進程”。由于受到輿論的廣泛批評,此事后來不了了之。如果說“票決拆遷”是通過“民主”手段處理與居民財產權利有關的重大事項,那么,加華村村民則是通過“民主”手段直接剝奪了王洪全的財產權利,與前者相比雖然影響較小,性質卻似乎更嚴重。這兩起事件中,無論是組織者還是參與投票的居民、村民,都忽略了一個關鍵的問題:民主并不具有決定公民人身權利或財產權利的權力,只有法律才有這種權力,用投票來決定拆遷進程和王洪全的農民身份的去留,民主被用在了不該用的地方,屬于民主的誤用。
為什么公民的權利不能由“民主票決”?因為民主和權利屬于兩個范疇——民主主要是一個政治概念,它在一定意義上就是“多數人的統治”;權利則是一個以個人為出發點的法律概念,它只受法律保護,而與“多數”或“少數”無關,如果涉及基本權利,哪怕是少數人甚至個別人的權利,也不能根據多數人的意見來決定。蔡定劍先生曾舉例說,不能因為很多人不喜歡犯人,就可以把犯人拉出來游街示眾;不能因為很多人痛恨小偷,就可以砍掉小偷的雙手;一個村不能召開村民大會投票瓜分大戶富人的財產;一個城市的政府也不能因為市民不喜歡乞丐就把乞丐關起來。“在不適合用民主的時候用民主,就會形成多數人的暴政。法制和人權這時是對抗民主和限制民主的,使之不被濫用。”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民主一再被誤用、濫用,但有關組織者和權力部門卻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他們認為“票決拆遷”、“票決農民身份”就是民主——即便這種方式在民主發達的國家未有先例,在中國的其他地方也少有先例,他們也會認為,這是他們獨立探索和創制的、有著鮮明特色的一種民主方式。他們的理論依據是,世界上沒有整齊劃一的民主模式,任何國家和地區都只能立足自己的實際情況,在實踐中探索富有自身特色的民主方式和民主建設道路。從這個意義上看,有關組織者和權力部門將“票決拆遷”、“票決農民身份”定性為一種特殊的民主方式,不能說沒有他們的道理。
要全面分析這個“特殊的民主方式”,應認真研究民主的普遍性和特殊性問題。一個國家和地區的民主實踐,當然會具有一些符合自身實際情況、同時受到諸多條件限制的特殊性,但是,無論這種特殊性多么特殊,也不能脫離民主具有的普遍性規范。
更需要警惕的是,“民主特殊性”不但可能被用作“獨創民主”的借口,還可能被用作抵制、抗拒民主普遍性的理由。在一味強調“民主特殊性”的語境下,“票決拆遷”、“票決農民身份”之類侵犯公民權利的行為,甚或一些實質上反民主的行為,都可以披上民主的外衣;而民主內在地需要具備的一些普遍性要素,如人民主權(政府治理獲得人民授權)、不斷擴大的政治選舉、多元化表達、尊重少數人權利、司法獨立等等,卻可能因為不“特殊”反而受到漠視以至否定。如果這兩種傾向結合起來,將形成“勿需民主的地方誤用民主,需要民主的地方沒有民主”的“兩不靠困境”。這對中國民主政治的發展是非常有害的。(作者系北京資深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