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鯤
李宗陶說她做采訪無甚技巧,只是“用心體會”。而用心體會,正是一切文化創造活動的根本之道。
李宗陶在新作《思慮中國:當代36位知識人訪談錄》中使用了“知識人”一詞,“知識人”這個既不同于“知識分子”,亦區別于“士”的概念,到底指怎樣的人呢?我想,應該是具備良知與智慧的人,而這種人便是李宗陶這本訪談錄的主角。
這本集子中的36篇訪談,大多我都陸續讀過。而當這些作品結集成書,并命名為《思慮中國》的時候,它卻給了我別樣的感懷。誠如作者所說:“中國,是這本書的主線?!边@些學者、作家、藝術家的談話,無一例外地都指涉了中國——中國的傳統與當下,秩序與失范。我相信,這些人物都有一顆深沉的中國心。
我覺得在這些人物的談話中有種憂患之情彌漫其間,教人惘惘然難以為懷。我從中看到了一些共識,譬如:優良傳統的被毀壞、教育的糟糕、當代人心的功利化等等。他們都以自己的方式表達著對現實的不滿,有些訪談徑直將此不滿化為題目,如余英時的《中國的學術傳統破壞得太厲害》、康曉光的《為李思怡寫本黑色的書》、賀友直的《現在人心太浮躁》。何懷宏那句:“很遺憾,現在是一個低潮時期,這個世紀不如上個世紀精彩”,真使我低回了一陣子。不過,在惘惘然的情緒之中,我亦有幾許慰安——任何一個時代都有不會泯滅人性光芒的知識人。
人物訪談,吸引我們的當然首先是其內容,即那些人物的談話,及其人格。不過,作為一個傳媒業的外行,及寫作的同道,我對李宗陶的寫作行為也有幾分好奇的思忖。我以為李宗陶的知識人訪談是一項難度很大的工作。難度之大,首先來自受訪者的文化高度。他們都是各自領域的精英,要跟他們對談出真正有價值的內容,必須具備與其相近的高度——即使不是在專業修養上,也要在思維高度上相接近。否則談話如何可能?受訪者是兵來將擋,而記者則須八面來風。因而,一個好的文化記者必須是一個雜家,一個相當博學而敏銳的人。
高難度的第二點原因是,人物訪談不同于對特殊事件的采訪,它是一種“濃縮品”。在幾千字的篇幅中涵括受訪者的文化以及人生的精華,這便要求采訪人要有對受訪人物的全面了解,以及提煉,才能真正抽繹出其精髓。用一個不太恰當的詞——采訪人要有一種“攝魂術”。我不了解李宗陶在采訪之前是如何做功課、如何寫作,在發表之時又是如何取舍的,但我料想,每一篇訪談背后的艱辛絕不亞于一位學者寫一篇論文。李宗陶說她做采訪無甚技巧,只是“用心體會”。而用心體會,正是一切文化創造活動的根本之道。
訪談是一種藝術,無論對于受訪者,還是采訪人;不管是書面的,抑或面對面。就我所見,在當代文化人物中,木心、陳丹青和艾未未的訪談尤其出彩。我揣測,他們大概就是把訪談當藝術來做的。但人們通常多關注那些被采訪的人物,而忽略了提問者。好的談話是一種精神激發活動。沒有好的提問,何來精妙之回答?受訪人與采訪人是相互影響的。從終極上說,人的交流與談話,其實沒有終結性的回答,只有問題是真實的。這便是作為訪談記者的深意。我讀李宗陶的采訪,不僅看到那些“人物”,同時也看到李宗陶的思路、情緒以及文筆,如同我們在電影背后看到導演,一種含蓄的存在。
在多篇訪談錄的記者按語中,作者以女人特有的感性將那些人物的音容體貌把捉并描繪出來。她這樣描寫曹韻貞:“在某些充滿外交禮儀的場合遇見她,看她飛快地應付著,看她趁人不備轉過頭來,沖‘自己人眨眨眼睛?!边@樣描寫阿城:“臉色略白,目光沉郁,禮節性的微笑挾著一絲靦腆在眼鏡片后面一閃而過。”所以,我覺得這本人物訪談是一種混合了新聞報道、學術文本、散文、小說(筆法)等多種成分的混合文獻。此種文體,只屬于優秀的記者。而優秀的記者,就是“知識人”之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