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年此際,周吉兄悴然而逝的噩耗傳來時,我曾慨然長嘆:他的走,在我國少數民族音樂研究領域留下一個無可取代的位置;新疆的民族音樂研究則少了一位優秀的學術帶頭人。
我國少數民族音樂的調查與研究,濫觴于1930年代前后中央研究院凌純聲先生等在考察黑龍江赫哲族、湘西苗族歷史文化時對當地民間歌唱的部分記錄;初步展開于1950—1960年代的諸少數民族音樂普查活動。1980年代以來,隨著“民間音樂集成”編撰工程的全面啟動及音樂學研究的深入推進,這個領域才進入了它的具有學科建設意義的新階段。與這一歷史相伴隨的,是少數民族音樂研究隊伍的由少而多、由弱而強,并逐步形成一個頗具規模的陣勢。而在這個過程中,有不少漢族學者參與其中,為這一領域的開拓、深入做出了自己的貢獻。但我們注意到,絕大多數漢族學者采取的是短期考察方式(最長的有大半年,一般是兩三個月或更短),一些曾經較長久地生活于某個民族地區的學者,后來也由于某種原因相繼離開。真正像周吉兄一去近半個世紀,從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學于斯、研于斯、扎根安家于斯者,為數寥寥矣!
周吉兄自18歲入居新疆始,即以推展新疆各民族音樂文化新局面為己任。前二十年的專業領域主要在演奏、創作和指揮。在獲得了相當豐富的感性體驗以后,才以更濃烈的興趣、更執著的精神、更堅毅的勇氣,在戈壁——綠洲間探索新疆各民族音樂的奧秘。“80”后活躍于音樂學術界如我輩者,多數只敢精專一門而無余力顧及其他,但周吉兄卻同時在演奏、創作、研究三個領域皆有建樹,他的民族管弦樂曲《龜茲古韻》,他的《維吾爾族十二木卡姆》,可謂維吾爾族音樂創作和研究的雙珠。如此“雙棲”“三棲”的當代音樂家,又能有幾位?
在新疆音樂研究領域,自1980年代初開始,周吉兄曾先后參與主持《中國民間歌曲集成》新疆卷、《中國民間器樂集成》、《中國民間曲藝音樂集成》新疆卷、《中國音樂文物大系》新疆卷、《刀郎木卡姆的生態與形態研究》等十余個重大項目,新世紀以來又全力投入維吾爾族木卡姆的申報與保護,并最終使它入選“人類口頭與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公正地說,這20多年是新疆音樂學研究向縱深發展的一個特別重要的階段,它的主要特點就是豐富的傳統音樂文化資源、相對穩定社會人文環境和努力奮進的學者隊伍三種因素相互依存、相互激勵所構成的良性局面。這一良性局面的形成自然要借助很多條件,但在學者隊伍的組織、協調、提升方面,周吉兄是立了大功的,而在引領同行的進步中,他也卓然成家,成為漢族同行中成就很高的少數民族音樂學家,更是音樂學界無人可比的維吾爾族音樂專家。所以,將新疆民族音樂學術帶頭人的榮譽給他,可謂實至名歸、當之無愧!
依我個人與周吉兄20多年間斷斷續續的接觸交往,我認為有兩點是他的過人之處,也是他為人、為學、為“官”的難得之處。
其一,作為音樂學家,為了發現、探清新疆各民族音樂的蘊藏,當然也是為了完成自己承接的各種研究項目,他在20余年間走遍了新疆的東西南北。古人講:“行萬里路”。周吉兄在新疆之“行”又何止萬里,恐怕是幾十萬里!而在幾十萬里的行進中,他觀看過多少個民間歌舞表演場面?接觸過多少個各民族民間音樂傳人?聽過多少種各民族的音樂?有過多少個民間音樂朋友?……如果有哪位有心人作一番統計,恐怕會得到一些非常有意味的數字。西方民族音樂學家反復強調的田野考察,在周吉兄的音樂學人生中似乎可以得到充分的印證。我相信,他對于新疆音樂研究的許多有價值的觀點,他的作品中的美妙樂思,一定是來自作為一個“行者”的這種腳踏實地的“足跡”之中。
其二,作為新疆藝術研究所的負責人之一,除了團結愛護本所各民族的成員外,他還非常注意與兄弟單位特別是中央一級的院校和研究單位的溝通交流。從中學習、了解相關學術信息和管理經驗,以促進、提升他們單位的工作水平。20多年來,我與他的交往,基本上是學術上的交流及相關事宜,可謂十分單純甚至單一,但相互的信任、支持,卻如兄弟一般。我們第一次的實際接觸(早在1982年就見過了,但只是一面之緣)是1987年請他來京參加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主持的“亞太地區傳統音樂國際研討會”。雖然來去匆匆,但彼此印象頗深。之后,就是他多次來左家莊音樂研究所辦事,或為轉錄五六十年代音研所前輩到新疆采錄的數十小時“木卡姆”等音響資料,或專程查閱文獻,或長期留住在我們簡陋的辦公室內作某個音樂“集成”卷本的修訂、校對,或請我出面為他們完成的新疆音樂研究課題組織評審等等。同時,通過周吉兄,我們與新疆藝術研究所還有一系列十分愉快的合作:如聯合考察南疆“刀郎木卡姆的生態與形態”、聯合主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新疆卷”、請他主持“西北人文資源數據庫”音樂數據整合等。總之,只要涉及新疆各民族音樂研究的項目,我們都會首先想到他,甚至連國外某學者赴疆考察、港臺有學生做學位論文,都免不了請他接待,先“拜”過他,才接下來確定行程。為此,我們曾戲稱他為音樂學界的“新疆王”,同好則半開玩笑地尊他為“新疆各族人民的好兒子”。如此長久的合作默契,其實是在一種高度的相互信任相互尊重中建立起來的。因為我知道,只要周吉兄愿意接“活”,他就會一定高質量完成。古訓“言必信,行必果”似乎成了他做學問的一個信條。自然,在我這方面,考慮到新疆的環境條件,只要允許,就會適當地為他開“小灶”:經費盡量多撥一點,來京進修名額多給幾名,有合作項目先考慮他們單位等。二十幾年下來,在全國范圍內,相比之下,音樂研究所與新疆藝術研究所合作項目最多,關系最近,成果也最顯著。顯然,這又與周吉兄本人的處世方式、學術作風有直接的關系。
不過,我和他之間的來往,也不完全止于學術,并不真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事實上,除了“水”,還有“酒”。音樂學界中年以上的同行,孰論關系遠近,都知道周吉兄終其一生與酒的那種不解之緣。以至同好朋友間,說到他,就想到酒;有了酒,有時就想到要給他留下;與他相約,不但經常要帶著酒當場對飲,而且還會多帶一兩瓶,讓他隨時不缺酒……。于是飲酒、贈酒,也就成為我們和他學術交往之外的一種“私密”,一種學界三五同好間的特殊“民俗”。印象最深的,是1990年代中某年歲末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我們在左家莊音樂研究所對面的一個小飯館相聚,出席者共八位:周吉兄、常樹蓬、伍國棟、王子初、韓寶強、項陽、張振濤和我。其中四位酒量好,四位差。我們一共帶去四瓶高度白酒。原打算喝兩瓶,留給他兩瓶。誰知那天大家談吐甚歡、酒興也濃,直把四瓶酒喝得全空,才在飄著雪花的寒夜依依而散。事后,相聚者稱此次難得的小酒館之酌為“醉八仙”。誰能想到,不到一年內,樹蓬和他相繼離世,想來讓人為之黯然。
很小的時候,就讀過《晏子春秋》里的一段話:“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在醞釀這篇回憶時,我一直想把它與周吉兄的音樂人生聯系在一起。不錯,水土也許可以使植物由優而劣。但體現在人身上,水土卻會使人優上加優。周吉兄在輕曼如畫的水鄉——宜興長大,能講一口濃濃的吳地軟語,確可以與美味的“橘”相比。但這棵“橘”到了戈壁灘之后,經歷半個世紀風沙雨雪的洗禮,真正長成了耐旱、耐風、耐寒、高大挺拔的胡楊樹。君不見,當滿面美髯的周吉兄出現在生人面前時,人們的第一印象,肯定把他認作來自“西域”的現代“胡人”。如果再聽他講出一口地道的維吾爾語、唱一曲維族民歌時,他們就更加堅信自己的判斷。半個世紀的風吹雨打,真的讓周吉兄從外貌到精神氣質酷似維吾爾族兄弟了。泥土的力量,不,文化的涵化能力,何等的偉大啊!
周吉兄生前總愛說:你想到達綠洲,就必定要穿過戈壁。是的,人生苦短!他的一生,有多少次穿過戈壁,又有多少次到達綠洲!正是在無數次從戈壁到綠洲,又從綠洲走進戈壁的往返中,他領悟到維吾爾族文化精神的真諦!感受到了維吾爾族及新疆其他民族音樂所蘊含的迷人魅力!
祈周吉兄在天國安息!
喬建中 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 張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