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瀚
那是一條無尾狗,蜷著身子,慵懶地伏在地上,像死了一樣。狗是一只黑毛狗,斷了尾巴,但鼻子照樣很靈,遠遠就聞到了豆花榮的蔥油豆腐花味道。好一會,豆花榮才挑著擔子,腳步踉蹌,出現在小巷里。有一盞掛在擔子上的馬燈搖搖晃晃,好像飄浮的鬼火。狗垂涎暗想,人太老了,風一吹,就會被刮倒的,豆腐花淌了滿地,可以飽吃一餐。
豆花榮來到近前,狗還是紋絲不動,害他絆了一腳,差點摔倒。豆花榮依稀看到了狗眼的一對熒光,就用腳踢了一下狗,咒了一句:
“歹狗擋路頭,可惡,還不走開!”
這是安仁墟鎮的一條小巷,狹窄的巷子。鵝卵石的路面濕漉漉,黝黑中泛著青光。路的一邊有一條大水溝,一人高的深水溝,溝里的水“嘩啦啦”響著。冬日清早的霧氣在小巷子里緩緩流動,豆花榮的詛咒聲被霧打濕,顯得混濁無力。
無尾狗不情愿地抬起頭,朝人瞟了一眼,雙眼發出煢煢的幽光。豆花榮認出了這條狗,這不正是老修家的無尾狗么?怪不得那么牛。
豆花榮實在老了,半天才能認出是誰家的狗。狗在暗中嘲笑豆花榮的遲鈍。
豆花榮老得嘴中無牙,說話含風聲:“無尾狗,黑夜里蹲在這里干什么?想半路搶劫?還是等你的相好?再不走,看我用豆腐花把你燙死。”
你想嚇唬誰啊?無尾狗懶得和豆花榮計較,身子還是一動也不動。
巷邊的水溝里依稀傳來一陣撲騰聲,耳背的豆花榮也聽到了,正想移步上前看個究竟,無尾狗卻霍地騰起,朝他一陣猛吠。
豆花榮嚇了一跳,停住腳步,燈光晃蕩了好幾下。
無尾狗朝路邊水溝走幾步,雙眼朝天,對著豆花榮齜牙咧嘴,笑他老朽沒用。
此時,已是五更天時,灰蒙蒙的天空,顯出淡淡的絳紫色。
豆花榮不想再和狗糾纏下去,挑著擔子搖搖晃晃,走出這條小巷。
無尾狗得意地探出舌頭,呼著氣,淌下幾滴涎水。
天亮了,小巷現出了鵝卵石的光滑路面。有幾個出外吸早晨新鮮空氣的鎮上老人,結伴走過小巷,來到無尾狗固守的地方。
走在水溝邊的光頭郭眼力尖,首先發現水溝里坐著一個人。這是誰呀?老郭驚呼道:“看看,靠壁坐著,水漫過腰,渾身透濕,能是誰呀?”
無尾狗朝光頭郭蹭來,聞到了老郭腳上濃烈的汗臭味和風濕膏味,急忙躲開。
大家圍攏前來,站在水溝邊探頭察看。經過一番判斷,看出水中那人就是老修,無尾狗的主人修半仙。水溝雖然深,溝壁光滑,但溝里的水并不深。修半仙好像醉倒了,站不起來,只能坐著,水也只有淹到他的腰部,露出黑糊糊的上半身和一顆人頭。
老修的鄰居水晶嫂看了驚叫起來:“肯定是老修,怎么會坐在水溝里呢?”
光頭郭搔搔頭皮,判斷說:“肯定是喝醉酒,摔進溝里。”
無尾狗朝他舉起左前腳,點著頭,似在贊成老郭的判斷。
水晶嫂說:“喲喲,這種天氣下去,不會淹死也會凍死哪。”
水晶嫂是退休老教師,和老修做厝邊,心疼隔壁鄰居的不幸。誰知道老修身子是硬是軟,那么多人俯視著他卻沒有一絲反應,肯定已經沒有知覺了。光頭郭當過鎮上的司法調解員,學過幾分推理。斷定說:“老修怎么會摔到水溝里呢?肯定是因為喝酒。”其實,不用老郭點破,各人心中有數。住在同一個安仁墟鎮上,誰不知道誰的老底呢?大家知道老修的名字叫修半仙,是鎮上的老住戶,開一問鐵皮店,用這種過時落伍的行業,賺三餐飯吃。修半仙會用鐵皮做成水壺、油桶、鍋蓋等日常用品,也會修補鐵鍋、砂鍋等,敲敲打打,焊錫焊銅。他經手修理過的物件,比工廠出來的還耐用。修半仙做的工藝雖然牢固,但家庭卻不牢固。花了半生積蓄,娶了一個老婆,相處三年生不出一個修家的種子,讓老修很沒有臉面。修半仙有個嗜好,就是喜歡喝酒,一天不喝酒就舉不動鐵錘;喝醉了酒,拳頭像鐵錘,總要拿老婆當鐵砧敲打。去年春天,老婆無情無義,閃身跟外地的“走爐”鐵匠走了,撇下老修一個人。修半仙從事的行業雖然過時,人也不合時宜。但總算為鎮上人的家用生計出過力,憑這點情義。別人在表面上也不好對他過分計較。大約是一天到晚敲打鐵皮,聽慣了噪聲,說話大聲大喉,帶著“嘶嘶”喉音。特別是喝醉了酒,開口說起什么世俗的人和事,他都要直言不諱,妄加評判,因此在鎮上的人緣也就不太好。光頭郭有一次為了一件雞毛蒜皮的事,就和修半仙吵得掄椅子摔茶杯。
吵歸吵,光頭郭還是俯下身子,想把老修拉上來,但水溝深,手夠不著。
水晶嫂用手中的練功寶劍向老修戳去,老修無動于衷。
無尾狗跟在他們身后,邊跳邊吼,齜牙咧嘴,為他們吶喊助威。
水晶嫂稱贊說:“真是一條好狗,夠忠心的,等在這里,讓人救它的主人。”
老郭看了狗一眼,狐疑地說:“怕不是吧,看它叫得那么兇,把你當死敵了。”
光頭郭說得沒錯。自從這群人出現,無尾狗就竄來竄去,興奮地吠叫。大家覺得奇怪:這條忠心的狗等在這里,不就是等人來救主人么?怎么見人相救卻這么兇狠?
光頭郭一語點破:“它不是想救主人,而是不讓大家救它的主人。”
這一說,大家越看越像,甚至有人猜測:“說不定正是這條狗把老修撞下水溝的。”
說“好狗”的水晶嫂卻怎么也不相信眾人的猜測。她反駁道:“不會吧,都說狗是最忠心的。肯定是老修自己喝醉了,一腳踩空,摔到水溝里的。”
光頭郭又搔著頭皮,說:“難說,這是一條無尾狗哪。”
老郭的話一出,似乎有了定論。不管如何,還是救人要緊。
大家用球拍用花扇用寶劍,恫嚇驅逐無尾狗。狗很無奈,沒有尾巴,很多意思無法表達。狗被趕得東竄西走,鼻腔里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汗酸味、臭腳味、狐臭味、尿臊味、濃煙味、精液味、花露水味,熏得它頭昏腦漲很難受。狗躲人,人也避狗,幾位老人累得氣喘吁吁,好像和狗做游戲。恰好這時,來了一位年輕人,鞋子一脫,下水把老修拽起來。
修半仙雖然不省人事,卻會大口呼氣,呼出一股臭酸的酒味。
修半仙昏迷了一天一夜,死里逃生,又還魂回到安仁墟鎮。有一天早晨,修半仙到豆花榮的豆腐花攤子跟前吃早點,無尾狗就緊跟在他身后。老修要了兩份豆腐花和油炸果,人一份,狗一份,各自分享。恰好此時,光頭郭也來吃早餐,老郭看了老修和狗共進早餐,就問:“老修你還記得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嗎?”
修半仙搖搖頭,說:“確實醉了,腦袋一片空白,迷迷糊糊,知道是你們救了我。”
光頭郭說:“你這條無尾狗不地道,大家都說,是它把你拱下了水溝,還不讓人相救,你到底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它呢?”
修半仙袒護道:“不會吧,這條狗跟了我好幾年了,有我吃的,也就有它吃的,要是我醉了,吐出來的東西也是它吃的,不會那么絕情吧。”
無尾狗聽了,就伸出舌頭舔著老修的褲腳,一副親近的模樣。
豆花榮在一旁咧著無牙嘴說:“你看,連尾巴都不會搖,還有什么情義呢?老修啊,就是因為你太縱容它,一起睡,一起吃,全沒有一點主人的威嚴架子,這不就亂了套?沒有
主仆之分,上下之分,狗就得寸進尺,不把主人看在眼里。”
狗圓著眼看豆花榮,懊悔那天晚上沒有把他的豆腐花擔子撞翻。
光頭郭也搔著頭皮,說:“老修你不要中了歹狗的圈套,好好想想,你肯定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它,它要找你報仇哩。”
修半仙“嗬嗬”笑道:“沒那么嚴重吧,它原先是一條流浪狗,是我半路收留了它,它要敢忘恩負義,我就把它宰了。笑話,一個大活人還能怕一條狗不成?”
狗抿著嘴,暗中嘲笑主人,等你醉了,就像一個死人,到時說不定誰宰誰呢。
修半仙雖然嘴里說得那么硬,但心中也發虛。他確實做過對不起無尾狗的事。老婆跟人出走之后,老修的拳頭沒地方敲打,就拿家養的狗出氣。這條無尾狗的尾巴就是讓他給砍斷的。有一天,老修心里煩惱,自暴自棄獨自喝酒,喝醉了。無尾狗卻不知好歹,纏在他腳邊。老修心火暴,把狗趕出門外,順手把門扇一關。只聽“砰——嘎”一聲響,狗尾巴被門扇夾斷了。老修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掄起菜刀,斬斷了狗的尾巴。這條狗從此沒有了尾巴,就被大家叫做無尾狗。雖然有尾無尾,做狗都一樣,可是在狗群中,卻從此壞了無尾狗的名聲。一些狗母遇見它就跑,不愿意和它交配。難道就是這件事,惹惱了無尾狗?
修半仙回過神來,說:“要說得罪,就是把它的尾巴給砍了。”
豆花榮說:“對對,肯定是這件事了,你想想,沒有尾巴,見了人搖什么呀,不會搖尾巴的狗還像狗嗎?”
狗咂咂嘴哼了一聲,不服氣,你算老幾呀,沒有尾巴的人為什么就像人?!
光頭郭再一次搔搔頭皮判斷:“交尾交尾,沒有尾巴,叫它怎么和狗母做好事呢?狗也有自己的尊嚴,老修壞了它的尊嚴,難怪它想報復。無尾狗,你說是不是?”
狗伏在地上,白了老郭一眼,“吭哧”說道,人的尾巴呢?原先有,現在也無了,無尾人,還有什么資格說我無尾狗?
修半仙不以為然:“狗就是狗,還有什么尊嚴不尊嚴。”
豆花榮戲謔道:“老修你和狗呀,是一對。沒有鹵水,就做不成豆腐的。”
修半仙不好和光頭郭發火,只好找豆花榮作對頭,惱怒地大聲嚷:“人和狗,能相比嗎?誰是誰的主人呀?沒有尾巴就不是狗嗎?豆花榮你這個老不死,簡直是說鬼話……”
人言可畏,修半仙雖然不相信鎮上人家的議論,但心中搖擺不定。老話說,嘴涎水會浸死人。又說,話說三遍淡如水,再說三遍不如臭狗屁。老修心想,由人說去,只要狗好好表現,總有一天讓墟鎮上的人無話可說。此后幾天,他留神觀察無尾狗的表現,可是看來看去,卻看不出這條狗有什么崇高品質,反而看出了幾分異常。
有一天,老修看見無尾狗要找水晶嫂家的棕色毛狗母親熱,那母狗不理睬它,繞著圈子和它捉迷藏,好像嫌棄它沒有尾巴,袒露著后面赤紅的屁股。無尾狗伸出舌頭舔著母狗的那個部位,低三下四要為它口交,母狗不領情,顛著屁股撒嬌閃避。
修半仙看得眼火暴,開口罵它:下賤哪,沒志氣,你就不能堂堂正正做狗公?
有一天,老修到水晶嫂家去。一男一女正說得入港,不知什么時候無尾狗也偷溜進來,悄悄把灶洞里的柴火拽出來,拖到屋外去,是不是企圖縱火啊?老修和水晶嫂慌忙驅趕它,狗就在院子里發瘋般狂跑,踩死了水晶嫂的小雞,撞倒了水晶嫂家的瓜棚架。是不是想要挑撥離間,讓老修成為孤家寡人?
還有一天,老修酒醒,發現胸前有幾道傷痕,血漬凝固。是不是狗趁機謀害呢?
種種跡象,讓修半仙的狐疑心更重,讓他不得不對無尾狗另眼相看。莫非這真是一條忘恩負義的歹狗?莫非光頭郭他們并非無事生非的胡言亂語?老修想得心煩,對無尾狗就翻臉無情。他趁無尾狗沒防備,一腳踢去,踢中了無尾狗的睪丸。
狗哎哎叫喚。邊跳躍邊嚎叫,在街道上直打轉,向圍觀的行人控訴老修的殘暴罪行。
水晶嫂說:“老修你太過分了,雖然是半路撿來的,不是親生子,也是半面兒呀。”
修半仙也知道自己做得是有些出格,也知道狗很難受。怎么辦呢?老修就單身一人,去找鎮上的獸醫閹豬老魏,尋求有什么解決的辦法。
閹豬老魏拍胸說:“這也容易,反正睪丸壞了,做不了種,把它閹了就是。”
老修說:“閹豬是你的老行當,但你不知道無尾狗很兇哩,怎么閹?”
閹豬老魏說:“這還不容易?先給它打一針麻醉針,等它倒了就閹了。”
老修說:“既然這樣,都交給你去做,別讓我看見就行。”
修半仙要給老魏二百元,老魏不要,說定讓老修幫他做一個開水壺就行。
閹豬老魏想要開水壺,就趁無尾狗不注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它打了一針麻醉藥。過了一會,無尾狗果然倒地沉睡,老魏就使出老絕招,干脆利落把無尾狗閹了,斷了它的命根。無尾狗在昏迷中,由老魏擺布,恍惚中只聞到了一股濃烈的狐臭味道。
被閹了的無尾狗,好像經歷了一場生死劫。身心都痛,見了同類異性,連頭都耷拉下來;見了人,卻是一副仇敵模樣,狗眼放出兩道冷颼颼的兇光。
無尾狗又成了條流浪狗,整天在街上閑逛。
有一天,閹豬老魏背著藥箱騎著摩托車去出診,在大街上和一部大卡車撞上了,人被卡車拖出去二十多米遠,散架了。無尾狗在一旁看見發生了車禍,先是追著卡車跑,跑了一段路之后,聞到了熟悉的狐臭味道,它就忽然停步,想了半天才明白。無尾狗不去追卡車,卻咬著老魏的碎片,一陣狂跳,好像發了瘋似的。
街上的人不明白無尾狗為什么咬著閹豬老魏的遺物狂跳。
豆花榮咧著無牙嘴說:“命啊,老魏這輩子絕了太多牲畜的命根,欠了太多債了。”
光頭郭搔搔頭皮,說:“看那條無尾狗的惡毒表現,幸災樂禍啊,毫無羞恥之心。老修更要防范了,說不定哪一天等他醉了,狗會一口咬斷他的喉管。”
豆花榮也說:“這樣的狗不能養,如此寡情絕義,該一不做二不休,滅了它。”
水晶嫂說:“就像切豆腐那么容易?狗有九條命,不容易死的。”
面對眾怒,狗很無辜,又很無助,只能向主人乞憐求援。
修半仙看著無尾狗一副可憐模樣,心有不忍,說:“我算想明白了,無尾狗雖然是歹狗,世間的壞東西多哩,還沒輪到它死的時候。”
狗伸出舌頭舔著主人的褲腳,一副服服帖帖模樣。
修半仙雖然有意無意地把狗逼上了絕路,但他不愿意走最后一步。
老修不明確表態,眾人也就下不了手。
修半仙恢復元氣之后,還是我行我素,照樣喝酒,無尾狗也照樣緊跟身后。
沒人相信無尾狗的順從,都說無尾狗也會韜光養晦,裝模作樣,其實是在尋找報復的時機哪。
直到幾年后,無尾狗被過往的一部轎車輾成一灘肉泥,修半仙依然健在。
小鎮人這才無話可說。但是從此之后,鎮上人的閑聊中卻多了一句典故:無尾狗。用它來罵人就說:你是一條無尾狗。本地人知道,這話說得很重。被罵的人,總要跳起來,和罵人的人打一場口水戰;或是揮起拳頭,大打出手,拼個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