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瑜
中午回來得晚了,喝酒的人都已經坐齊了。
他們的臉像老家汽車過后的馬路一樣黃土飛揚,有些模糊。我喜歡這種很磣的面容,像是一件舊家具或者舊圖書,讓人沿著時間的局部徘徊和惆悵。
坐著的人分別是我哥,司英雄和行勇。我哥坐在最里面的位置,他有些愛抽煙。頭發和我一樣油膩,今年,他剛剛做了葡萄架鄉的工商所長。我哥的戰友司英雄。他也抽煙,他舉出兩個手指讓我們看,表示他每天吸食香煙的數量,他在縣計生委工作,他的襯衣很白,嶄新的那種白,對這種白色,我總感覺羞于面對。我和他握手。然后認真地聽他介紹他和我哥在十幾年前一次喝酒時說過的理想,他的笑很憨厚,像新聞紀錄片中經常出鏡的獲獎者,那笑容掩藏著他巨大的不知所措。他的旁邊坐著我的表舅行勇,他還沒有從一段婚姻的悲傷中走出來,雙目無神,看到我的時候,他剛剛吐出一團煙霧,我看到他被淹沒在煙云里的片斷,覺得他的悲傷是真誠的。他不是一個放得下的人。
一群人正熱烈地討論一盒煙的真假,關于煙絲里夾雜的內容,煙盒密封的細密度以及卷紙的柔軟度。他們討論得真誠而驕傲,恨不得列舉自己所吸過的所有假煙的特點。這個時候,我的那個剛離婚不久的表舅行勇也加入討論,像一個與會的發言者,他的眼睛有了光芒。
我不抽煙,無法參加他們的對話,只好向他們解釋路上的人真是多。放鞭炮的孩子把一個礦泉水瓶子炸得很高。我騎著三輪車過馬路的時候差點和一輛摩托車撞在一起。兩家賣手機的店鋪各放大音樂來比賽,那音樂的開關被開到最大,把原本美好的旋律夸張成爆竹聲,噼噼啪啪地在音箱里點燃,讓每一個路過的人都跑得飛快。
小縣城的確是熱鬧。
不管是做什么買賣的人,只要列舉出一兩個親戚的名字,都會拐彎抹角地攀起親屬來,那些本來吝嗇的面孔隨即有了變化,也因而變得親切起來,給隨行的孩子抓一把糖果,相互問著熟悉的人的身體狀況。陌生像一張紙一樣,隨時被書寫成另外的模樣。
我坐在酒桌上,對哥哥說,你的名字值十元錢。他嘿嘿地笑,仿佛明白了我的意思。
出去的時候,哥哥特地交代我去一個拐角王記的百貨店買飲料,哥哥幫過他們的忙,照理,會便宜一些。果然是這樣,兩件飲品少收了我十元錢,雖然那個女老板有些不情愿,小聲地嘟嘟著進貨的價格,但那個男老板一臉慷慨地找錢,一邊笑著說,女人家都是摳門,兄弟你別介意。
我哥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說,那個小子前幾年出車禍了,在醫院里躺了幾天,家里人都開始給他準備后事,沒有想到竟然好了。大難不死,這小子果真發了財。說完了,又補充一句,要是我去買他的東西,他肯定不要錢的。為這個。我從不去那里買。
涼菜上齊了。廚房里傳來炒菜鍋與鏟子碰撞時發出的聲音。
在酒桌上,孩子哭了。整點新聞播放了什么,炒菜了,以及某個人的手機響了,都可能成為喝酒的借口。炒菜了,就意味著,熱菜要上了。那這個時候。酒桌上的人就要猛喝幾杯。
酒是宋河糧液,是窖藏的白酒,入口有一些甜味,而后是辣,而后是溫熱,而后是刺鼻,而后是清醒的味道。眼睛閉上了,內心卻打開了。喝白酒的時候,我總能想到自己溺水的情景,總覺得危險,總覺得生命在自己的呼吸之間,想要掙扎,想要喘息。
我喝得很少。自然就引起了司英雄的不滿。他一邊指著我的酒杯示意我再喝一下,一邊說起他遇到的一個廚師,特別能喝酒。用大茶杯喝白酒,一下一杯,三下三杯。
他接下來的話語都是圍繞著這個廚師,肥胖的樣子,鼻子有缺陷,以及說話的時候還罵自己。他肖像能力很強。雖然他百般地解釋他如何親眼所見,大家仍舊是懷疑,直到一份熱菜上來,占據了我們的口齒,才算是結束。
一撥又一撥的話題,都是從見到的人開始的。
先是我哥介紹他的工作環境,在鄉下,賣豬肉的人和賣狗肉的人吵架了,互相拆臺,言辭每每涉及對方的親人,后來才知道,兩個對罵的人并不是雙方的家里人,而是雇請的鄰村里特別會罵人的人。這一下惹得街市眾人皆大歡喜,一味地嘲笑這兩戶肉攤販。
司英雄開始介紹他的一個女同事罵人的功夫也很了得,他舉了例子,說,女同事的丈夫在街上修鞋子,少找了五毛錢,女同事便去索要,因為沒有證據,雙方各執一詞,于是,那女同事施展口中惡語,直把那修鞋人罵得低頭捂耳,因為她罵人時押韻而又合乎平仄,所以,私下里均稱她為“通俗歌手”。
說到這里,大家哈哈笑,然后又開始喝酒。
酒席上,我的那位表舅表情呆滯,不為我們的熱烈所動。
他是個警察。抓過小偷,卻沒有抓到老婆的奸。他被縣里派到了北京工作,收入是高了一些,但卻給了老婆做紅杏的機會。據說,他老婆的出軌已經在親友圈里被多個熱愛編劇的人傳播得色彩豐富。在網絡上認識一個陌生的男子,于是約到家里大大方方地過起日子來。離婚對于一個小縣城的工作人員來說是人生大意外,婚姻是他們最為小心的一部車子,離婚了,就像是一輛車子被攔腰撞碎。疼痛是難免的。
表舅抽煙結束,和大家一起喝酒。每一次說話都欲言又止,大家都知道他的傷口,替他遮掩著,可是他自己卻常常舔著自己的傷口。
這種尷尬的局面直到姨夫來到才結束。姨夫有著豐富的人生閱歷和酒場經驗,最重要的是,他是我這位表舅的姐夫。酒桌上來了新人,一般又需要一輪熱烈地讓酒。
話語像射出去的弓箭一樣,方向一轉,竟然輾轉到我的身上。
我在工作的省城接待過姨夫,在一家小飯館,喝啤酒。我穿短褲,胡子沒有刮,很不修邊幅的樣子。這是我姨夫的口述。那時我尚未婚娶,一個人,租房子住,隨時會有新的人生理想,好高騖遠。我在一杯酒里找到了我多年前的自己,青澀的,盲目的,卻也是模糊的。是的,多數都布滿灰塵,粗糙淺薄,像一杯白酒一樣,入喉即哽,進而像火花一樣燃燒,在很多個青春的夜晚、街頭,燃燒,開出花朵,雖然是喜悅的,但卻短暫、寒冷。
我做過的職業很多,多與文字打交道,但總覺得那不過是一種對世俗生活的逃避。我自信我的口齒清楚,但在很多時候,我經常語塞。我的書寫也往往在這些語言干涸的時機,我無法在酒桌上和他們吹牛。我能說的,僅僅限于我所熟悉的世界:我的親人們、我喜歡的領域、我經歷過的城市和生活片斷、我閱讀過的朋友或者陌生人。我不懂香煙、白酒、交際中的諸多禮節,我對這些陌生的話語場從不過度參與,盡管我也試圖熟悉他們,但說不出有什么障礙擋住了我,說不出來,我每每淺淺地端起酒杯,就被那些酒水堵在記憶的入口處,片斷的燃燒過后,只剩下灰燼,隨風飄逝。
我的確沒有什么好說的。我在城市里工作很久,我像熟悉一個街道一個辦公室一個叉一個朋友一樣熟悉自己。我一點一點接近內心里的自己,終于在事業高峰的時候辭去了工作。家人們可資炫耀的內容基本沒有了。我回到了內心里,而他們卻只能用我過去的榮譽或者編造我一些“光輝”的事跡來
自我安慰。
在酒桌上,我不能談我的理想,更不能說我寫出了自己滿意的文字,也不能和他們討論這個世界的真相。我能說的,只是我和我哥共同的回憶,我說起了我昨天一起吃飯的一個同學的名字,他叫做劉海英,他很厚道,在縣電視臺做了新聞部和專題部主任。結果,我的話冷了場,因為在座的只有我哥認識他。我說起另一個同學,初中時親密無間,這是一個聰明過頭的同學,他家境很窮,卻窮大方。最重要的是,他不但對別人大方,對自己更大方。他很敗家,警校畢業后分配到一個派出所工作,離婚,再婚。然后出車禍,令人津津談論的是,受了重傷的他卻試驗出婚姻的真偽,他現任妻子從不去醫院看他,在家里打麻將尋歡樂,而他的前妻卻在醫院里執手相看淚眼。
話到這里,已經酒過三巡。
在婚姻的陰影里獨自徘徊的行勇突然釋懷一笑,說起他在北京遇到奇怪事情,有一個到北京上訪的人天天偷人家的西瓜,最后竟然偷成了一對姻緣。留在北京賣起西瓜來。
我們趁著這一陣歡笑喝酒,然后接著聽他說在北京的見聞。
表舅行勇受縣公安局的委派,在北京專門堵截縣里前往北京上訪的群眾。這真是一份有眼福的工作,他雖然不會書寫,但卻被各種各樣的人和生活豐富著、提高著。
他講述故事的水平很高,只三兩句便把一個傳奇而又現實的人物鮮活了。如果不知道他的職業,一定會以為,他是一個讀多了明清小說的文學愛好者。行勇說的人物都是上訪者,有一個上訪的人年紀大約不算大,表舅描述得過于簡略,只說了他的事跡,在上訪期間因為不懂法律屢屢被斥責,一怒之下選修了法律,竟然一學就是四年,邊上訪邊幫助別人上訪,現在竟然考了律師證,辦了事務所,還把一個上訪的女寡婦娶了,聽說是幫這個寡婦打贏了官司獲得了一大筆賠償。兩個人在京城竟然買了一大套房子。還有一個上訪的老大爺,特別熱愛打掃衛生,他走到哪里就打掃到哪里,最后一個居委會就把他養起來了。
他的上訪人物系列讓我大長見識,我一向覺得,市井百態,最具教義。
我發了大感慨,對著酒桌上的幾個人說,越是這種漂泊不定的小人物就越能實現自己的價值,因為他們已經退到最后了,沒有退路了,只能前進。
喝酒喝酒。我的感慨的發言被姨夫的酒杯切斷。那酒杯里的酒像一把鑰匙,用它辛辣的味道打開了我另一段記憶。
剛到城市工作的時候,我曾經和一個朋友合租一套房子,我們兩個比賽著喝酒。去外買了小菜,有時候連小菜也沒有,用牙齒把啤酒打開。然后也沒有禮節,也不交流工作生活上的任何細節,只是一味地悶頭直喝。果然,沒有多久,我的這位小友,靠自己超人的智商騙取了人生第一桶金,并一發而不可收拾,成為了我的朋友圈子里第一個百萬富翁。
我經常想,是不是酒水里有開啟人生智慧的藥引,他可以把身體里的某種意念激發,并從而從庸常的大眾里拔高自己,洞悉了世事,提前打開了人生某處寶藏的門。我相信每一個人都擁有相同的寶藏,只是有的人一輩子也沒有找到那鑰匙,只執著于瑣碎的生存細節里,錯失了那本屬于自己的財富或思想。
酒。一定可澆灌隱藏在暗處的思想,讓它們發芽于心,開花于外。我喝了一大口,一股清涼在意識里來回流動,像一段遙遠的歌聲,并不清晰;又像是一個舊朋友的名字,忽然間想不出,百般為難。酒在我的內心里糾纏、變化、沉淀。眼前的人突然消失。另一間房子里,孩子們的笑聲也消失。安靜。安靜得厲害。
有一瞬間,我被酒帶到別處,所見皆異,我不能用日常的文字來表述。
表舅行勇的臉紅了,我哥抽煙不止,姨夫正哈哈大笑。司英雄把手放進衣兜里,掏出手機,接聽,說:在喝酒,你那一攤啥時候結束,中,中,我看看能不能趕過去,放心,放心,放心吧你,真哩,真哩啊,好,好,我記下了……他放下電話,我們又一次一起舉杯。
我知道,這酒又將把我帶回到某次疾病或者興奮的夜晚,我那時喜歡穿西服,打領帶。我還喜歡到處走走,并且以為,自己看到的片斷就是全世界,是色彩最豐富的,是聲音最高亢的,是幅員最遼闊的,是態度最真誠的,是溫度最適宜的,是感情最可靠的
我把酒喝下去,回到現實中來,表舅已經去了廁所,姨夫正和哥哥小聲說表舅的婚事,司英雄把筷子放在一盤花生米里,反反復復,夾不住一粒花生米。我想,我該告訴廚房的母親,我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