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霞
當今很多文學作品最大的癥候是希望資源的稀缺。經過荒誕派、黑色幽默、存在主義的一路把玩,作家作品所要表達的信念已所剩無幾。大江健三郎深刻意識到這一現代文學危機的本質,半個世紀以來,他沿著“絕望之虛妄,正與希望相同”的命題,不斷尋找新的突圍。他的長篇小說《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顫栗早逝去》,在作品的境界上打開了全新的局面,它解除了大江早年從存在主義立場出發的苦惱,以回溯生命源頭的方式,實現了“無根”處境下的現代人與信念之間的和解。在此之前,大江的作品從未以如此明晰的態度和飽滿的氣勢,申訴過希望存在的堅實理由。
理由之一——超越真相。人生中,人們總是不自覺地尋求著真相,這本身沒有錯,重要的是我們不應止于真相,寫作也是如此。我們的很多當代小說在揭示真相方面,達到了手術刀一樣的精微效果,人們看到了血淋淋的存在,體驗到人生無處不在的深長痛苦。可是它沒有力量讓人們恢復信心,并指出向希望攀升的路徑。這種小說的局限在于,它止于真相,止于對人性“惡”的無窮無盡的想像,人們無法從中獲得喘息和人生的撫慰。大江的早期代表作《飼育》就是一部存在主義作品。小說的結尾,少年看到了人生痛苦的真相,精神滑落到了人生的谷底。一層層的真相背后是連連的絕望,而信念則相反,它帶給人的是永恒的希望和溫暖。美國作家辛格的短篇小說《傻瓜吉姆佩爾》就塑造了一個信念執行者的形象。主人公在受到愚弄后,不是迫切地尋找真相,而是到拉比面前尋求幫助,拉比告訴他:“做一生傻瓜也比作惡一時強。因為使他的鄰人受到羞辱的人,自己要失去天堂”。作家北村這樣評價吉姆佩爾:“他認為信仰與準則比事實更真實”。這個更大的真實,把那些瑣碎的事實踩在腳下,它之所以從容安詳,是因為它融合了一份信念的觀照。
《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顫栗早逝去》以人物的執著和信念,實現了對真相的超越。同是反映被占領區人民的苦難,如果是一般作品,肯定要將筆觸落在對真相的揭示上,高下之別只看誰能把這個謎底隱藏得更巧妙。大江的用心不在于此,他沒有扮成魔術師,把謎底扣留到結尾,而是在中途就開始“泄密”,毫無顧忌地進行提示或間接聯想,借助櫻的女友,將少女時期的櫻比作納博科夫筆下的“洛麗塔”,暗示櫻和美軍占領區軍人身份的監護人之間的曖昧關系。那些無助的未成年人成為占領者的玩物,她們像櫻一樣,被解釋不清的噩夢纏繞一生,尤為惡劣的是,這種噩夢逐漸化作了身體的本能。大江讓櫻經歷了噩夢困擾、噩夢解除、二度墮入噩夢、走向新生四個階段。支撐櫻的生命墜落之后再度升起的是信念,是希望,而真相在起伏變化的結構中,充當的只是一塊跳板。
理由之二——“我”是“我們”中的我。以個人主義價值觀為支撐的文學作品強調以個體為觀察世界的視點,個體的喜怒哀樂決定了世界的意義,結局經常是失重的“我”被淹沒在社會的暗流之中。大江則走了相反的道路——“我”重新匯入“我們”當中。小說讓女演員櫻于絕望中在森林里女人們的幫助下重新尋找希望,通過櫻執意飾演“銘助媽媽”的信念,從一個女人的命運,擴展到整體女人的命運。在“銘助媽媽”這個角色身上,櫻看到了女性命運的折射,在長達30年的策劃拍攝《銘助媽媽出征》這部電影的過程中,櫻的生命終于以“我們”的姿態重新站立起來,櫻以及小說中的每個人物所體現出的精神合力,都實踐著大江在一首詩中所表述的信念:“我無法從頭再活一遍,可是/我們卻能夠從頭再活一遍”。
1994年,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主席曾這樣評價大江的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品《萬延元年的Football》:“他把發生在兩條不同的時間軸上的一系列事件準確地推向悲劇的頂峰”,“這種手法的運用是把過去交織進現在的一例”。《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顫栗早逝去》可以看作是《萬延元年的Football》精神上的姊妹篇,這不僅指它們都以大江故鄉和農民暴動為背景,都采用了歷史與現實、真實與傳說的對話式結構,更重要的是大江終于以《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顫栗早逝去》所透射出的強大的希望的拯救力量,修正了前作悲涼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