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勇
摘 要:現代鄉土小說作家蕭紅,在《生死場》、《呼蘭河傳》、《后花園》、《小城三月》等小說中,塑造了大量的社會的“荒山”和精神的“荒山”,并通過這些“荒山”,揭示了人們精神的荒涼、空虛、無聊、麻木、冷漠和愚昧。而對這些,蕭紅又總是給以詩意化的處理。這就使她的作品具有了特殊的審美特征:“荒山”的詩意化和詩意化的“荒山”。
關鍵詞:小說;“荒山”; 詩意化
中圖分類號:I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5918(2009)01-0141-02
doi:10.3969/j.issn.1671-5918.2009.01.070本刊網址:www.hbxb.netお
20世紀30年代走上文壇的東北鄉土小說作家蕭紅,在《生死場》、《呼蘭河傳》、《后花園》、《小城三月》等小說中,塑造了大量的社會的“荒山”和精神的“荒山”,并通過這些“荒山”,揭示了人們精神的荒涼、空虛、無聊、麻木、冷漠和愚昧。而對這些,作者又總是給以詩意化的處理。這就使她的作品具有了特殊的審美特征:“荒山”的詩意化和詩意化的“荒山”。
蕭紅筆下的小城、橋、麥場、屠場、染缸房、后花園、呼蘭河等都有著深刻獨特的象征意味。如《生死場》第四章的標題是“荒山”,粗看以為是寫山的荒涼,其實是寫人的精神狀態。這一章中主要寫了三件事:一是冬天婦女們聚集在王婆家的炕頭上邊做針線活,邊互相開著粗俗無聊的玩笑;二是村里最美麗的女人月英病癱在床上,受盡家人虐待冷眼,渾身爛得長滿了蛆,慘死后被埋在荒山下;三是以趙三為首的農民們想組織鐮刀會反抗加地租的斗爭行為被地主軟化瓦解了,地主不僅加成了地租,而且趙三還很感激他的所謂幫助。這幾件事實際上都反映了人們精神的空虛、冷漠和死寂。婦女們互相說著粗話,是因為內心太空虛、太無聊。月英被虐待而死,是因為人們對生命的太麻木太冷漠。貧農家少女金枝,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夢想著青春和幸福。但生活給她帶來的是什么呢?情人是一個粗暴的人,她還沒有過門就懷了孕,受到母親和同村婦女們冷言冷語的嘲諷。嫁過去之后,丈夫嫌她和剛出生的女兒拖累自己,竟把不滿一個月的小金枝活活摔死了。而趙三們剛剛燃起的一點反抗火苗,就輕而易舉地被地主的小花招所撲滅,是源于人們的愚昧、惰性和軟弱。這里是名副其實的精神“荒山”,沒有靈魂,沒有活力,只有空虛、冷漠和死寂,與自然的“荒山”并無兩樣。《呼蘭河傳》的整個基調就是凄楚、悲涼的,只不過在第三章里是潛伏著而已。這符合孩子少不更事的心理特點,而且孩子顯然也是不能洞察悲涼的真正意蘊的。寫到第四章,這種感覺由潛而顯地直抒出來:“我家是荒涼的。”“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這樣的句子在四小節開頭的反復出現,含義是深遠的。“我家的荒涼”已成為呼蘭的荒涼和整個社會的荒涼的象征。
讓我們讀一讀小說的結尾:
呼蘭河這小城里邊,以前住著我的祖父,現在埋著我的祖父。……而今不見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園里的蝴蝶、螞蚱、蜻蜓,也許還是年年仍舊,也許現在完全荒涼了。
小黃瓜,大倭瓜,也許還是年年地種著,也許現在根本沒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還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間的太陽是不是還照著那大向日葵,那黃昏時候的紅霞是不是還會一會工夫變出來一匹馬來,一會工夫變出來一匹狗來,那么變著。
這一些不能想象了。……
東鄰西舍也都不知怎樣了。
至于那磨房里的磨官,至今究竟如何,則完全不曉得了。
以上我所寫的并沒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們充滿我幼年的記憶,忘卻不了,難以忘卻,就記在這里了。
從小說這簡短而哀嘆的尾聲里,我們既看到兒童視角的稚拙和樸實,又可以深切地領悟到作家永遠“難以忘卻”的對故園的深情。作家為我們訴說的是人世間生生死死的“單調重復”以及難以言狀的深入骨髓的人生寂寞和悲涼,似淡卻濃地傳達出作者對寶貴生命和美好生活的眷戀與渴望。這一切用行云流水般舒卷自如的詩意筆觸描摹出來,彰顯出蕭紅鄉土小說的特殊的藝術張力和特殊的美學價值。
蕭紅小說這種特有的意味,貫穿在她的全部鄉土小說的創作中,具有統攝全部鄉土小說的藝術功效。同時,作為源于作家心靈的一種整體性的世界感受、人生體悟,它彌漫內蘊于作品中,又是渾然不可分析的,成為小說詩意的積淀。
《生死場》中的麻面婆是這樣出場的:“過了一會,她又出來取柴,茅草在手中,一半托在地面,另一半在圍裙下,她是擁著走。頭發飄了滿臉,那樣,麻面婆是一只母熊了!母熊帶著草類進洞。”“讓麻面婆說話,就像讓豬說話一樣,也許她喉嚨組織法和豬相同,她總發著豬聲。”“ ‘我的羊,我一天一天喂,喂……大的,我撫摸著長起來的。過了一會,她到飯盆那里哭了!”再如坐在自家院子里的王婆:“在星光下,她的臉紋得綠了些,眼睛發青,她的眼睛是大的圓形。有時她講到興奮的話句,她發著嘎而沒有曲折的直聲。鄰居的孩子們會說她是一頭‘貓頭鷹,她常常為著孩子們說她‘貓頭鷹而憤激:她想自己怎么會成個那樣的怪物呢?像啐著一件什么東西似的,她開始吐痰。”月英,一個美麗而不幸的女人,患病前,“她是如此溫和,從不聽她高聲笑過,或是高聲吵嚷。生就的一對多情的眼睛,每個人接觸她的眼光,好比落到綿絨中那樣愉快和溫暖。”患病后則是這副模樣:“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變綠,整體的一派前齒也完全變綠,她的頭發燒焦了似的,緊貼住頭皮。她像一頭患病的貓兒,孤獨而無望。”貧窮、疾病、荒誕的環境把打魚村最美麗的女人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最后孤獨寂寞地死去。月英患病前后的外貌描寫形成巨大的反差。再去看看村里其它的女人:“……大家都笑了,笑聲超過了人頭。可是金枝好像患著傳染病的小雞一般,睒著眼睛蹲在柿秧下,她什么也沒有理會,她逃出了眼前的世界。”“四月里,鳥雀們也孵雛了!常常看見黃嘴的小雀飛下來,在檐下跳著啄食。小豬的隊伍逐漸肥起來,只有女人在鄉村夏季更貧瘦,和耕種的馬一般。”男人又如何:“二里半迎面來了。他長形的臉孔配起擺動的身子來,有點像一個馴服的猿猴。”這一個個人物形象,不就是一座座“荒山”嗎?在其他作家筆下很少看到這么別致的人物描寫,這里儼然是一個處在人類群體中的“動物王國”,相信任何有良知、有同情心的讀者讀到這里,心靈都會受到強烈的震撼:這到底是為什么?人活得像畜牲一樣,就連人的外在形態也被同化了!這種發自內心的淋漓盡致的“審丑”描寫,沒有任何夸張和貶低之嫌。因為一方面,蕭紅童年孤獨,與自家的貓狗為伴,故寫起來得心應手;另一方面,她也確實通過自己不露聲色的描寫,表達了對那群處于生活最原始、最窘迫層面上的愚夫愚婦們的通達理解和極大悲憫,從而具有極大的情感穿透力量和思想審美價值。
蕭紅對人們這種精神“荒山”的描述,還表現在她圍繞“生死場”,一再地寫死亡,寫輕易的、無價值、麻木的死,和生者對于這死的麻木。如“在鄉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與死神對過面的王婆,忙著為這個也為那個女人接生,“等王婆回來時,窗外墻根下,不知誰家的豬也正在生小豬。”也許應當說,這才是當她寫《生死場》,并這樣奇特地為她的書題名時,最尖銳地刺痛了她的東西。對蕭紅而言,最痛心最驚心動魄的“蒙昧”,是生命價值的低廉,是生命的浪費。《呼蘭河傳》中:“生、老、病、死,都沒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長去;長大就長大,長不大也就算了。”“假若有人問他們,人生是為了什么?他們并不會茫然無所對答的,他們會直截了當地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人活著是為吃飯穿衣。再問他們,人死了呢?他們會說:‘人死了就完了。”恬靜到麻木,殘酷到麻木,就是這山鄉子民們的精神世界。這“麻木”在蕭紅看來,是較之“死”本身更可慘的。從《生死場》到《呼蘭河傳》,如果說有流貫蕭紅創作始終的激情的話,那就是關于這一種悲劇感的悲情吧。
染缸房里,一個學徒把另一個按進染缸里淹死了,這死人的事“不聲不響地”就成了古事,不但染缸房仍然在原址,“甚或連那淹死人的大缸也許至今還在那兒使用著。從那染缸房發賣出來的布匹,仍舊是遠近的鄉鎮都流通著。藍色的布匹男人們做起棉褲棉襖,冬天穿它來抵御嚴寒。紅色的布匹,則做成大紅袍子,給十八九歲的姑娘穿上,讓她去做新娘子。”至于造紙的紙房里邊餓死了一個私生子,則“因為他是一個初生的孩子,算不了什么。也就是不說他了。”“愚昧保守”而“悠然自得其樂”,成了蕭紅筆下子民們普遍的生活狀態,讀來有一種超乎一般“悲哀”的悲哀。“它不刻骨銘心,卻茫漠無際。這自然不是同一時期的作品中常常可感的那種由災難性的生活變異帶來的尖銳的痛苦,而是因年深日久而‘日常生活化了的痛苦。”這種痛苦同樣給人以不同的悲劇美感。
早在20世紀30年代,魯迅就評價蕭紅的小說“有詩的韻味”,“充滿著熱情,和只玩些技巧的所謂‘作家的作品大兩樣。”(魯迅1935年2月9日致蕭軍、蕭紅信)在蕭紅心目中,呼蘭河既有令人窒息的生活,也有讓人留戀的幸福童年,在經歷了內心與外在的種種變故與波折之后,蕭紅終于找到了一種最接近自己內心、充滿真情、最能表達自己與故鄉的血肉聯系的筆調——詩意化的書寫。在這種書寫中,蕭紅重新確認了自己與故鄉呼蘭河的關系。心目中的故鄉也從要逃離的陷阱變成靈魂的寄寓之地——盡管那里到處是“荒山”,是那樣蒙昧,并非開遍鮮花、充滿陽光的天堂,但也絕不是一派僵死、布滿荊棘的地獄。那里是擁有愛與恨、善與惡、美與丑的混沌初開之地,那里是生產著絕望的希望之地,正如魯迅在其散文詩《希望》中所寫的那樣:“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漸漸成熟清醒的蕭紅以一種復雜的眼光重新審視了故鄉。在重新自我定位、回望故鄉的過程中,故鄉給蕭紅的心靈以更豐富的啟示和更新的感悟:那里是與她血脈相通的根,是一切愛和痛的發源地。在這樣的書寫中,蕭紅的作品呈現出一種獨特的風格——“荒山”的詩意化和詩意化的“荒山”。 “寂寞憂郁的蕭紅也獲得了心靈的慰藉,也使廣大讀者產生情感心理的強烈共鳴。楊義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說:“蕭紅小說中作為‘詩魂的自我形象,是作家命薄才高、心秀眼慧的詩化體。她胸無城府,使你樂于與她將心換心,實際上她卻讓你在超越審美心理的障礙與隔膜之中,體驗到社會的悲劇、生命的哲理和詩人的靈性。她由此征服讀者,卻令你感到被征服的歡欣。”[3]572也就是在這種“被征服”的過程中,讀者可深切感受到蕭紅鄉土小說創作的內在美、靈性美和濃郁的詩意美。優秀的小說家就是詩人,文學的最高境界是詩。蕭紅正是一個“不以詩名,別具詩心”的小說家,她以詩人的敏感、詩人的眼光和詩人的心靈去觀察、感受、體驗客觀世界,從而賦予小說以深沉的詩意之美。
參考文獻:
[1]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第二卷) [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2]黃修己.中國現代文學發展史[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8.
[3]李平.中國現當代文學名著導讀自學指導[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