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桃坊
中國在二十世紀之初發起的文學革命運動,或稱新文學運動,標志古老的中國開始走上現代新文化的道路。新文學運動的倡導者胡適于1961年發表《四十年來的文學革命》總結說:“這一運動——一般稱為文學革命,但我個人愿意將它叫做‘中國的文藝復興——是我與我的朋友在1915年、1916年與1917年在美國大學的宿舍中所發起的。直到1917年,這一運動才在中國發展。”1915年胡適已形成了“活文學”的觀念。1916年他談到中國歷史上的文學革命時,以為元代以俚語創作的詞曲、劇本及小說是一種真正的“活文學”出世。1917年胡適發表的《文學改良芻議》是文學革命運動的宣言。這時其“白話文學”觀念已經成熟,以提倡白話文學為文學革命的主要任務。中國自《詩經》早期作品產生以來的三千年間積累了極為豐厚的文學遺產,胡適以為其中的大多數是“死文學”,只有通俗的白話文學才是“活文學”,亦是有價值的文學。他在1918年發表的《建設的文學革命論》里將古典白話長篇小說《水滸》、《西游記》、《儒林外史》和《紅樓夢》認為是白話文學的典范,而且以為“我們今日所用的標準白話,都是這幾部白話文學定下來的”。我們于此可見古典白話小說在新文學運動中的重要意義,而它們因托體甚卑以致長期以來被排斥于正統的文學史之外。它們的文學價值的發現,最初是外國的文學史家。俄國瓦西里耶夫于1880年出版的《中國文學簡史》介紹了《金瓶梅》。英國翟理斯于1900年出版的《中國文學史》簡要地述及小說和戲曲。日本笹川種郎的《歷朝文學史》于1903年由上海中西書局翻譯出版,論及了元明清的小說。這些文學史論著關于中國白話小說僅有簡略介紹,因關于它們的資料貧乏與歷史線索模糊,故許多問題未能解決。胡適對白話小說的推崇,并視之為白話文學的語言標準,但若要進一步闡明它們的文學價值,便必須采用新的科學方法去解決許多困難的學術問題;然而這卻非新文學運動所能完成的任務,而應是當時整理國故的內容之一。胡適恰好既是新文學運動的發起者,又是整理國故的號召者,這使他由推崇白話小說進而從整理國故的視角去作認真的學術研究。
“國故”這一概念亦是二十世紀初年出現的,它體現了一種學術思潮。晚清以來隨著西學東漸的加劇,一些文化保守主義者力圖保存中華傳統文化精華——“國粹”,從而樹立民族文化的自信心,因而于1903年冬在上海倡議成立國學保存會。此會于1905年正式成立,創辦《國粹學報》,刊行《國粹叢書》,宣告國粹學派的興起。章太炎是國粹學派的代表人物,1906年在日本東京為中國留學生組成的國學講習會擔任主講。1910年他將國學研究成果集為《國故論衡》由日本秀光社排印出版。自此以弘揚國粹為宗旨的國學思潮在中國學術界產生了巨大影響。這引起新文化學者們的關注。1919年胡適在《新青年》雜志發表《新思潮的意義》,他說:“我們對于舊有的學術思想,積極的只有一個主張,——就是整理國故。”這是提倡用新文化的精神、評判的態度和科學的方法去研究中國傳統文化,以作為新文學的理論建設。什么是國故呢?胡適于1923年發表的《北京大學〈國學季刊〉發刊宣言》里說:
“國學”在我們的心眼里,只是“國故學”的縮寫。中國的一切過去的文化歷史,都是我們的“國故”;研究這一切過去的歷史文化的學問,就是“國故學”,省稱為“國學”。“國故”這個名詞,最為妥當,因它是一個中性的名詞,不含褒貶的意義。“國故”包含“國粹”;但它又包含“國渣”。ず適與同時代的王國維、章太炎、劉師培、梁啟超等國學家對國學的內涵及對象的理解是不相同的,最為突出的是他對文學的重視,尤其是將白話小說亦作為重要的對象之一。1923年2月胡適在《東方雜志》第二十卷第四號發表了《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181種。關于明清小說,他開列了十三種:《水滸傳》、《西游記》、《三國演義》、《儒林外史》、《紅樓夢》、《水滸后傳》、《鏡花緣》、《今古奇觀》、《三俠五義》、《兒女英雄傳》、《九命奇冤》、《恨海》和《老殘游記》。稍后在答《清華周刊》記者時,他又擬了一個《實在的最低限度的書目》40種,其中所列小說有《水滸傳》、《西游記》、《儒林外史》和《紅樓夢》四種。胡適晚年回顧國學運動時,總是將它與中國文藝復興運動相聯系,以為中國文藝復興運動的目的是:(一)研究問題,特殊的問題和社會迫切的問題;(二)輸入學理;(三)整理國故;(四)再造文明。整理國故是胡適在領導國學新思潮時提出的一項研究國學最為實際的首要的工作。在整理國故的工作中,他很看重整理古典白話小說的意義。他在口述自傳里說:
我曾說過“整理國故”——有系統和帶批評性的“整理國故”——是“中國文藝復興運動”中的一部門。……我們這一文學革命運動,事實上是負責把這一大眾所酷好的小說,升高到它們在中國活文學上應有的地位。……我建議我們推崇這些名著的方式就是對它們做一種合符科學方法的批判與研究,我們要對這些名著作嚴格的版本校勘和批判性的歷史探討——也就是搜尋它們不同的版本,以便于校訂出最好的本子來。如果可能的話,我們更要找出這些名著作者的歷史背景和傳記資料。
胡適為謀求中國學術的解放,開啟了國學研究的新方向,闡述了新的國學觀念,促進了國學運動的健康發展。他在國學的具體研究工作中是以研究白話小說的學術問題為整理國故的切入點的,為此他在晚年仍感到欣慰。他從現代學術意義來研究中國白話小說的學術問題,完成了系列的考證,計有:《〈水滸傳〉考證》(1920)、《〈紅樓夢〉考證》(1920)、《〈水滸傳〉后考》(1921)、《跋〈紅樓夢考證〉》(1922)、《〈三國演義〉序》(1922)、《〈西游記〉考證》(1923)、《〈鏡花緣〉引論》(1923)、《〈水滸續集兩種〉序》(1923)、《〈三俠五義〉序》(1925)、《〈老殘游記〉序》(1925)、《〈兒女英雄傳〉序》(1925)、《重印〈文木山房集〉序》(1925)、《〈海上花列傳〉序》(1926)、《〈官場現形記〉序》(1927)、《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1928)、《百二十回本〈忠義水滸傳〉序》(1929)、《讀吳承恩〈射陽文存〉》(1930)、《辨偽舉例——蒲松齡的生年考》(1931)、《跋〈西游記〉本的〈西游記傳〉》(1931)、《〈醒世姻緣〉考證》(1931)、《跋乾隆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抄本》(1933)、《重印乾隆壬子本〈紅樓夢〉序》(1938)、《記金圣嘆刻本〈水滸傳〉里避諱的謹嚴》(1947)、《所謂曹雪芹小像的謎》(1960)。以上論文中大多數是為上海亞東圖書館新式標點的古典長篇白話小說作的序言。這些新整理本小說在社會上廣為流行,確為新的白話文學創作提供了文學范本,同時實現了胡適整理國故的一種愿望。這些小說考證是國學研究的一種典范,是胡適對國學運動的重大貢獻之一。
當胡適從事小說考證之初,中國學術界對小說的研究正處于起步的階段,篳路藍縷,甚為艱難。蔣瑞藻的《小說考證》于1920年出版,所匯集的一些小說資料極為雜亂,尚非學術研究的著作。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于1923年出版,初步構架了中國小說發展的輪廓,雖有一些精辟的論述,但個案的研究尚未深入;其《小說舊聞鈔》亦是一般資料性的匯編。胡適在研究中也曾參考過這些資料,但更多的重要資料是他通過各種方式和各種渠道獲得的,而且采用了新的科學方法進行細密深入的考證,解決了許多學術難題,臻于很高的學術成就。
自1923年胡適發表《北京大學〈國學季刊〉發刊宣言》標志國學新思潮興起以來,使國學的發展擺脫了國粹主義的桎梏;國學已是以中國文獻與歷史的若干細小而困難的學術問題為對象的,采用科學考證方法進行研究的一門新的學科。胡適于1919年提倡整理國故時即主張“用科學的方法,作精確的考證”;稍后又指出整理國故是“把三千年來支離破碎的古學用科學方法作一番系統的整理”。這“科學的方法”和“精確的考證”,或稱科學考證方法不僅是整理國故的方法,亦是新的國學研究的基本方法。胡適、顧頡剛、傅斯年、郭沫若都提倡科學考證方法,他們的理解略有差異,而基本精神則是相同的。胡適曾多次談到科學方法,我們歸納起來它包含尊重事實的搜集材料、歷史的方法和實證的方法。由于胡適個人的學術選擇,在整理國故的過程中著重對于小說的研究;其取得巨大成就即在于具有新的文化觀念并采用了科學的方法。他于1952年談治學方法時說:
我可以引為自慰的,就是做二十多年的小說考證,也替中國文學史家與研究中國文化史的人擴充了無數的新材料。只拿找材料做標準來批評,我二十幾年來以科學的方法考證舊小說,也替中國文學史上擴充了無數新的證據。の頤竅衷諑暈考察胡適在小說考證中是怎樣運用科學方法的。
(一) 材料的搜集。1928年胡適在《治學的方法與材料》里說:“科學的方法,說來其實很簡單,只不過‘尊重事實,尊重證據。”凡科學研究工作都是建立在事實和證據的基礎上的,因而搜集大量的客觀的和新的材料成為首要的條件。1936年胡適致程靖宇書信里說:“我對于一切青年人的勸告,是有幾分證據,才說幾分話。有一分證據,只可以說一分話;有三分證據,只可以說三分的話。”這是胡適在治學中嚴遵的原則。顧頡剛曾為胡適搜集過關于《紅樓夢》的資料,在創立新紅學的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他說:“我們處處把實際的材料做前導,雖是知道事實很不完備,但這些事實極確實的,別人打不掉的。我希望大家看到舊紅學的打倒,新紅學的成立,從此悟得一個研究學問的方法。”可見搜集材料,以實際材料作為研究的前導與依據是具方法論意義的,而就紅學來說這竟是新與舊的紅學的分野。胡適在作《紅樓夢》考證時,非常辛苦地搜集有關曹雪芹家世的材料:他訪求到曹雪芹友人敦誠《四松堂集》之海內孤本,以及各種版本的《紅樓夢》,顧頡剛提供的江寧織造職官表和《圣駕(康煕)五幸江南恭錄》。胡適以此說明新材料在考證中的意義:
我所以舉《紅樓夢》的研究為例,是說明如果沒有這些新的材料,我們的考證就沒有成績。我們研究這部書,因為所用的方法比較謹嚴,比較肯去上天下地,動手動腳找材料,所以找到一個最早的“脂硯齋抄本”——曹雪芹自己批的本子,——和一個完全的八十回抄本,以及無疑的最早的印本——活字本——,再加上曹家幾代的傳記材料。因為有這些新材料,所以我的研究才能有點成績。
此外如胡適尋求《海上花列傳》和《官場現形記》作者的新材料亦是很不易得的。《海上花列傳》的作者自署“花也憐儂”;蔣瑞藻《小說考證》引《談瀛室筆記》以作者為松江韓子云,而其具體情況卻難得知。胡適托友人陳陶遺訪問其松江同鄉韓子云的歷史,陳陶遺介紹去找孫玉聲。這時恰好胡適見到孫氏《退醒廬筆記》的出版消息,購得此書后即找到了韓子云的材料。胡適又與孫氏通信,請教一些問題,于是得知:韓子云名邦慶,別號太仙,又自署大一山人,作《海上花列傳》則署名“花也憐儂”。胡適據新得的材料于1926年完成了《〈海上花列傳〉序》,對作者進行了新的考證,并為之辨誣。《官場現形記》的作者自稱“南亭亭長”,人們知道這是李伯元的別號,但其身世卻不清楚。胡適因友人蔣維喬的介紹,與李伯元的侄子李祖杰取得聯系,不久收到李氏的長信,從而得以了解作者的生平大概。胡適是極重視材料搜集的,但有時材料尚不具備,或尚未得到確實的證據,為應付出版社之需,對某些小說的考證作出過錯誤的判斷。例如關于《水滸》七十回本的版本來源和《鏡花緣》作者李汝珍事跡的判斷均有誤,待到后來獲得新材料始予以糾正。材料的搜集是困難的,但材料的辨偽尤為困難,更足以體現考證者的學術識見。
(二) 歷史的方法。這是將事件、人物、制度、學說、現象等視為歷史過程的一個中段,它并非孤立的現象,有其產生的原因,也有所引起的效果。此亦被胡適稱為“祖孫的方法”,即從上了解其“祖輩”,從下了解其“孫輩”,將人物或事件置于歷史鎖鏈中來考察。胡適說:“指出它的歷史背景,故能了解它在歷史上占有的地位與價值,故不致有過分的苛責。一方面這個方法又是嚴厲的,是帶有革命性質的,因為它處處拿一個學說或制度所發生的結果來評判它本身的價值。”胡適運用歷史的方法研究《紅樓夢》取得了學術的突破,開創了新的研究道路。自《紅樓夢》傳世之后,引起學者們關于小說主要人物的種種猜測與附會,例如以為是為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以為書中女子多指漢人,男子多指滿人,具有政治寓意;或以為所寫的是宰相明珠之子納蘭成德的故事。1904年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的結語里感嘆說:“《紅樓夢》自足為我國美術上之唯一大著述,則其作者之姓名,與著書之年月,固當為唯一考證之題目。而我國人之所聚訟者,乃不在此而在彼;此足以見吾國人之對此書之興味之所在,自在彼而不在此也。”胡適考證《紅樓夢》時說:“《紅樓夢》的考證是不容易做的,一來因為材料太少,二來因為向來研究這部書的人都走錯了道路。他們怎樣走錯了道路呢?他們不去搜求那些可以考定《紅樓夢》的著者、時代、版本等等的材料,卻去搜羅許多不相干的零碎史事來附會《紅樓夢》里的情節。他們并不曾做《紅樓夢》的考證,其實只做了許多《紅樓夢》的附會。”胡適關于《紅樓夢》的考證發表了系列論文,第一次解決了作者的家世問題,涉及到作者是曹寅之子或其孫的問題,曹氏家族與清皇室關系的問題,作者生平事跡問題,八十回本與百二十回本的關系問題,續書的作者等問題。1951年胡適致臧啟芳書信里追憶說:
我三十年前提出的“作者自敘”的歷史看法……確定此論點之法,全靠歷史考證方法,必須先考得雪芹一家自曹璽、曹寅至曹颙、曹C,祖孫四代四個人共做了五十八年的江寧織造,必須考得康熙六次南巡,曹家當了“四次接駕之差”,必須考定曹家從極繁華富貴的地位,敗到樹倒猢孫散的情況——必須先作這種傳記的考證,然后可以確定這個“自者自敘”的平凡而合情理的說法。
這種考證是我們從文學角度去研究《紅樓夢》之前的必要的準備,亦是必不可少的工作。關于《西游記》的考證,除作者吳承恩的生平事跡之外,其故事來源的考證同樣是很重要的。元代初年長春真人丘處機的《西游記》與白話小說《西游記》有無關系,小說中唐僧的故事與唐代高僧玄奘的關系,元人話本《大唐三藏取經詩話》與《西游記》的關系,話本中猴王的來歷與印度佛教傳說的關系,唐三藏取經故事在元人雜劇里的發展演變情況,這些都需要作細密的歷史考證。胡適自1921年至1923年完成了《〈西游記〉考證》。他的考證還原了《西游記》的文學真實面目。這部小說長期以來被道士們認為是“金丹妙訣”,僧人們說是“禪門心法”,理學家又以為是講“正心誠意”之書。胡適說:
這幾百年來,讀《西游記》的人都太聰明了,都不肯領略那極淺極明白的滑稽意味和玩世精神,都要妄想透過紙背去尋那“微言大義”,遂把一部《西游記》罩上了儒、釋、道三教的袍子;因此,我不能不用我的笨眼光,指出《西游記》有了幾百年逐漸演化的歷史,指出這部書起于民間傳說和神話,并無“微言大義”可說。
此外,在關于《三國演義》、《水滸傳》和《三俠五義》等故事來源的考證,胡適都同樣用了歷史的方法。
(三) 實證的方法。此亦叫實驗方法,胡適認為它要求從具體事實與境地下手,以一切學說和知識都是有待證實的假設,須用實行驗證,以實驗為真理的試金石。他于1928年談到科學方法時概括為:“在應用上,科學的方法只不過‘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這即指實證方法。他還認為這種方法是西方近世自然科學使用的方法,而且中國清代乾嘉學派的考據學也是與之相同的。這些學者的學說是建筑在考據的基礎上的。關于小說《醒世姻緣》作者的考證,是胡適運用實證方法的最典型的例子。約在1924年,上海亞東圖書館標點重印《醒世姻緣》而請胡適作序。因小說作者署名“西周生”,在未弄清作者的真實姓名與歷史背景時,他不敢作序;直到七年之后得到了新的材料,并通過“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才解答了作者是誰的難題,故其《〈醒世姻緣〉考證》成于1931年。胡適談到此例說:
這個難題的解答,經過了幾許的波折,其中有大膽的假設,有耐心的搜求證據,終于得著我們認為滿意的證實。這一段故事,我認為可以做思想方法的一個實例,所以我依這幾年逐漸解答這問題的次序,詳細寫出來,給將來教授思想方法的人,添一個有趣味的例子。
《醒世姻緣》是一部白話長篇小說,故事托始于明代中期,但小說談到楊梅瘡和《水滸傳》與《西游記》里的事典,可見它應成書于明末清初。胡適對小說的故事內容進行探究,發現它與蒲松齡《聊齋志異》中《江城》一篇,均寫兩世的惡姻緣,而且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他于是作了一個大膽的假設:《醒世姻緣》的作者也許就是《聊齋》的作者蒲松齡。胡適說:“我有了這個假設,就想設法證實它。不曾證實的假設,只是一種猜測,算不得定論。證實的工作很困難。”他先從兩書之中求得內證,它們都著力寫悍婦,兩者一略一詳,是稿本與定本的關系。然而這尚非有力的證據。1929年,胡適從鄧之誠《骨董瑣記》卷七蒲留仙(蒲松齡別號)條見到“留仙尚有《醒世姻緣》小說”。這是引清代藏書家鮑廷博的話,但出處不清楚。胡適托人去問鄧之誠所轉述的確切出處;鄧之誠言是聞之于繆荃孫,而繆氏的《云自在龕筆記》稿本不可見。1930年胡適于北平見到孫楷第,請代為尋查;孫氏比較了小說和山東濟南方志所記地理、災異、人物,但仍未獲得有力的證據。繼而《聊齋》白話韻文的出現,胡適將它與《醒世姻緣》在用語——特別是土語上作了比較,更堅信了自己的假設。在《〈醒世姻緣〉考證》完成后的次年——1932年8月,胡適的友人羅爾綱從廣西寄信,抄錄了楊復吉《夢蘭瑣筆》里一則材料,其中確記:“鮑以文云,留仙尚有《醒世姻緣》小說,蓋實有所指。”這樣終于使胡適的假設得到證實。在胡適的小說考證中關于作者、時代和版本等難題的解決,大都是其實證方法的成功運用,有的是幾經反復才得以證實的。
胡適的小說考證是其整理國故的主要工作之一,亦是他對中國文藝復興運動——提倡白話文學的重大貢獻。整理國故是二十世紀初年國學運動開展時提出的首要任務。胡適的小說考證的系列論文是很典型的國學論文,其采用的方法是國學研究的科學考證方法。他于1919年論國故學時曾說:
我以為我們做學問不當先存這個狹義的功利觀念。做學問的人當看自己性之所近,揀選所要做的學問,揀定之后,當存一個“為真理而求真理”的態度。研究學術史的人更當用“為真理而求真理”的標準去批評各家的學術。學問是平等的。發明一個字的古義,與發現一顆恒星,都是一大功績。ず適正是以此種求真理的態度考證小說的。它在體現國學新思潮和使用科學考證方法等方面,確是“開辟一個新方向,打開一條新道路”。其意義與影響遠遠超越了小說考證本身。我們從胡適的小說考證與整理國故關系的考察中,可以從一個側面認識國學的性質與方法。
(作者單位: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