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議對
(接上期)
(2) 眼前真景,便是佳句。
所說乃詩境創造,包括布景、敘事及說情。其所謂真,除了景真、事真、情真之外,尚須不假雕琢。所以,論者有云:
作詩易于造作,難于自然。坡公嘗言:“能道得眼前真景,便是佳句。”余嘗在燈下誦前人詩,每有佳句,輒拍案叫絕。一妾在旁,問何妙若此,試請解之。余為之講釋,乃曰:“此自然景象,何足取耶。”余笑曰:“吾所取者,正為自然也。”(錢泳《履園談詩》)
這里將真歸之于自然,即為天籟。絕句創作以此為一重要追求目標,而其見證,我看當從影像入手。但是,所謂影像,和聲音一樣,是一種中介物——觸發感覺、感受之媒介,又是通過感覺、感受所構成之“詩的世界”。猶如鏡中之象,水中之月,已無從尋求其蹤跡。
例如孟浩然《宿建德江》: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詩篇狀寫黃昏時節(日暮),移舟煙渚情景。其中包括曠野、清江以及曠野之樹木和江天明月。諸般物象,原來皆互不相干,但通過“低”與“近”此等主觀感覺及感受,卻將其聯系在一起,并且構成某種關系,諸如高低、遠近一類對比關系。這就是詩篇所呈現影像,亦即詩人于一瞬間所獲感覺及感受。與自然界相對靜止之物象相比,似有點失實,實則乃特殊環境(宿建德江)、特殊心理狀態(客愁新)所體驗之真實。而且,其所組成韻語,雖“極其鍛煉”,卻似乎毫不經意。因而,眼前影像,究竟在鏡中、在水中,或在心中,已無法辨別。
又如崔顥《長干曲》四首: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同是長干人,自小不相識。
下渚多風浪,蓮舟漸覺稀。那能不相待,獨自逆潮歸。
三江潮水急,五湖風浪涌。由來花性輕,莫畏蓮舟重。
這是沿用樂府舊題所作情歌。描寫采蓮少女與船家青年水上相逢情景,可看作一組聯章。即:一、二兩首為初次相逢時之問答。既主動搭話,詢問地址,又自報家門,說明住在橫塘,不知是否同鄉。而對方則回答:家臨九江,往來江上。同是長干里人,未必曾經相識。三、四兩首,進一步問答。謂:歸程風大浪大,蓮舟也漸稀少,可否結伴同行?謂:常在江潮中,見慣風與浪。花性從來就輕,歸程無須憂慮。所謂采蓮(憐)求藕(偶),男女主人公于答問過程中,表白心志,似皆無所顧忌,實則并不盡然。因雙方之問答,皆十分注重媒介,如江水、蓮舟等自然物象,以之作為問與答之憑借。亦即一方因江水而引發故鄉之思、產生愛慕之情,又因蓮舟而引發風浪之想、產生相邀之意;而另一方則因江水而說明,鄉情不等于愛情,又因蓮舟而表示,水急不一定心急。雙方答問,并未脫離其所處環境以及其中有關物象。因此,所謂“讀崔顥《長干曲》,宛如艤舟江上聽兒女子問答,此謂之天籟”(管世銘《讀賈山房唐詩序例》),其間感覺、感受所得者,也可看作是一種影像。只不過是,此影像既在鏡中、在水中,又在心中,同樣無法辨別罷┝?。──这种以真诉_致之自然之境,難以企及,亦不可忽視。
(3) 窮幽極玄,超凡入圣。
與聲音及影像相比較,此乃更高層面之見證。即,在詩歌創作中,前者為設色,此為落想,亦所謂詩中之思者也。因此,其見證就當從此入手。這是達致神品之最高標準。而代表作品,即推王維之五言絕以及王昌齡之七言絕。這是前代詩論家所提供的見解。
王維而言,所謂詩中之思,甚是與眾不同。如《輞川集》諸作,論者以為,“清幽絕俗”,可細參之(施補華《峴傭說詩》),即為一例。以下看其中六首:
文杏裁為梁,香茅結為宇。不知棟里云,去作人間雨。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秋山斂余照,飛鳥逐前侶。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
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輞川,在陜西藍田縣南,去縣八里。王維別墅在此。有關風景點計二十處。曾與裴迪攜手賦詩,各得五絕二十題,合編為《輞川集》。此六詩所題,即為六處主要風景點。謂:文杏為梁,香茅為宇。云霧自樓閣間流出,化作灑向人間的雨。此為文杏館風光,亦身在最高處之總觀感。謂:空山寂靜,偶爾聽到人語聲而不見人影;深林幽暗,有時陽光斜射反將青苔照亮。西山殘照,飛鳥追逐著伴侶相繼歸巢;樹色分明,夕嵐一瞬間消失不知處所。秋雨瀟颯,秋水從石灘上急速奔涌而下;水波跳躍,白鷺驚起又還飛回原來位置。偉哉辛夷,在山中展示樹樹紅萼;山上無人,任憑其開放又還零落。此為鹿柴、木蘭柴、欒家瀨、辛夷塢風光,亦身在深山于多個角度所獲感覺及感受。謂:竹林獨坐,時而彈琴,時而仰首長嘯;無人到訪,只有天上明月來把我照。此為竹里館風光,亦身在深林之行為及遭遇。詩篇所寫,“皆一時情景與詩人興致之相會合”(劉永宏《唐人絕句精華》)。既展現其胸襟,又往往“理兼禪悅”(《云邁詩話》),這就是詩中之思。具體地說,即為屏絕塵念之思,當然也包括禪理。所謂窮幽極玄、超凡入圣,即體現于此。
至于王昌齡,其所謂詩中之思,似與王維有別。即:王維之幽玄意趣,偏重于理;王昌齡之內含風骨,偏重于情。這是一種幽怨深情。其微茫意旨,往往令人測之無端,致之無盡。后世稱之為“唐人騷語”。這就是其作品所以能夠絕倫逸群,亦即超凡入圣之一重要原因。諸如“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離別情。繚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從軍行》七首其二)以及“西宮夜靜百花香,欲卷珠簾春恨長。斜抱云和深見月,朦朧樹色隱昭陽”(《西宮春怨》)等等,或者說邊愁,或者說宮怨,其著眼點,亦即其落想都特別高超。即:說邊愁,并非只是計較邊塞生活之苦與樂,而乃超出邊塞,以秋月之高照,將愁托起,使其更加富有普遍意義及深長意味;說宮怨,亦非只是執著于一己之失寵與得寵,而乃透過宮殿,以春花春月,將怨托起,使其更加具備深厚內涵及永久價值。此古騷人之特別用心,亦少伯成功創造。所謂窮幽極玄、超凡入圣,亦體現于此。——這種由“思”達至之神化之境,同樣難以企及,不可忽視。
第二,無法與有法。
以上三種事例,從兩個不同層面——設色與落想,就絕句中神品之構成進行剖析,主要為著見證,天才妙語之確實存在及其對于絕句創作所起作用。即證實,所謂成于天籟,并非虛無縹緲,不可探知,而是可以通過感覺、感受以及神思(意識)流動,一一加以體悟。說明:天籟有別人工,神品可以認知。但是,神品之構成,是否完全與人工無涉,我看不能說得那么絕對。因此,本文說無法與有法問題,即將就人工效用,嘗試加以見證。
在《唐詩讀法淺說》中,我曾據“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將唐詩讀法分為二種:無法之法及有法之法。以為:注重“熟讀”,不拘泥于各種具體的法,乃無法之法,亦萬能之法。這是無法勝有法之意。又以為:“熟讀”過程中,運用適當的法,有利于達致“精微處”。這是有法助無法之意。讀詩如此,作詩,我看亦莫不如此。因為曰吟、曰哦,本來就有作的意思(李重華《貞一齋詩說》)。這是說法之時首先必須明確的問題。
此外,尚有三事宜加留意。
一、詩貴性情,亦須論法。
法,就是法度,即規矩。世間一能一藝,無不有法。作詩亦然(揭傒斯《詩法正宗》)。大至于鬼工天造,諸如上列三種有關神品之構成;小至于一字一句對偶雕像之工,諸如宋以后大量詩話之所標舉,都有可論之法。相反,如果亂雜而無章,“信手拈來,出意妄作”,那就難能成其詩也。論者稱為“杜撰”(同上)。
二、神明變化,謂之活法。
有活法,亦有死法。死法之立,識量狹小。“如演雜劇,在方丈臺上,故有花樣步位,稍移一步則錯亂”(王夫之《姜齋詩話》)?;罘▓A轉,在神明中。“規矩備具,而能出于規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于規矩也”(劉克莊《江西詩派小序》引呂軸語)。死法皆畫地成牢以陷人(王夫之語);活法則“水流云在,月到風來”,隨意運轉(沈德潛《說詩晬語》)。故作詩提倡活法。
三、先從法入,后從法出。
此乃前代詩論家親身體驗所獲心得。如曰:“余三十年論詩,只識得一法字,近來方識得一脫字。詩蓋有法,離他不得,卻又即他不得。離則傷體,即則傷氣。故作詩者先從法入,后從法出,能以無法為有法,斯之謂脫也?!?徐增《而庵詩話》)
至此,對于無法與有法這一命題,似已有了較全面之理解。因而,在此基礎之上說人工,亦即前代詩家執法經驗,應當能夠為寫好絕句提供有益借鑒。
絕句作法,五花八門,未能盡敘。這里,主要從體積與容量這一角度,就諸家經驗加以見證。
絕句只有四句,為地無多,即體積極其有限。如何做到“一丈室中,置恒河沙諸天寶座。丈室不增,諸天不減,又一剎那定作六十小劫”(王世貞《藝苑序言》),亦即以有限追求無限,于空間、時間兩個方面,努力拓展其容量。這就是言有盡而意無窮之意。有關人工鍛煉,大都從此入手。
以下說具體事例。
(1)以大觀小,小中見大。
這是對于描寫對象之觀察與把握。但此觀察與把握,不同于西洋畫家之透視法,以及與透視法同一立足點之仰畫飛檐法,而乃中國書法六法中之經營位置法。沈括稱仰畫飛檐法為掀屋角法。曾指出:“李成畫山上亭館及樓塔之類,皆仰畫飛檐。其說以謂自下望上,如人平地望塔檐間,見其榱桷。此論非也。大都山水之法,蓋以大觀小,如人觀假山耳。若同真山之法,以下望上,只合見一重山,豈可重重悉見,兼不應見其溪谷間事。又如屋舍,亦不應見其中庭及巷中事。若人在東立,則山西便合是遠境。人在西立,則山東卻合是遠境。似此如何成畫。李君蓋不知以大觀小之法。其間折高、折遠,自有妙理,豈在掀屋角也。”(沈括《夢溪筆談》)而經營位置,即布置山川于尺幅之間,以為“制大物必用大器”,“必須意在筆先,鋪成大地,創造山川”,亦同此意。這是中國畫之構造原理,絕句創作也當作如是觀。即:籠統地說,這是以大觀小法;具體地說,這是由上下四方以及由全體向部分所進行之觀察與把握。所謂“乾坤萬里眼,時序百年心”(杜甫句),說明:這是“用心目經營之”(布顏圖《畫學心法問答》),亦即以詩人之心之眼所進行之觀察與把握。
例如杜甫《絕句四首》(其三):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李商隱《樂游原》: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詩篇所寫,為情?為意?或者未曾說出,或者已曾表明,似乎不大一樣,但其于觀察、把握,亦即經營上之所用心以及所下工夫,卻頗有些相同之處。如白鷺、黃鸝,萬里船及千秋雪。四句話,四種物景?;蚋?、或低,或遠、或近。既各自獨立,又互相牽連。乃詩人以心、以眼,由上下四方,巧妙經營之所得。而向晚不適,驅車古原;夕陽正好,黃昏已近。一揚、一抑,一縱、一收。既無限美好,又無限悲涼。亦詩人以心、以眼,由上下四方,巧妙經營之所得。因此,詩篇所寫情或意,不管明說或不明說,都能夠與萬里乾坤及百年時序聯系在一起,都包涵著甚大消息,為絕句中所未有。這就是小中之大,亦以大觀小之結果。
又如杜甫《八陣圖》:
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
杜牧《赤壁》: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詩篇說兩位歷史人物——諸葛亮及周公瑾,謂其因八陣之圖垂名千載及因赤壁之功奠定大局,但皆并非就事論事,即就個別事件加以評判,而乃由全體看部分,以體現其全部精神。這是以大觀小,小中見大之另一表達方式。
(未完,待續)
(作者單位:澳門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