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樂園》中的愛與死

黃　輝

日本作家渡邊淳一的《失樂園》濃重地渲染了一對男女不倫的愛，在他筆下那近乎人類原初式的性愛是那樣唯美與荒涼，透露出了深沉的愛與死的哲思。通過對他們建立在絕對精神之愛上的肉體之愛的大膽、裸露地描寫和對這不倫之純愛的同情，體現了對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拷問，表達了對男女關系和諧的愛情伊甸園的追求，以及對人性回歸這一終極問題的觀照。

一、不被社會接受的絕對真愛

文中五十四歲的有婦之夫久木祥一郎和三十八歲的有夫之婦松原凜子在一次宴會上邂逅，逐漸發(fā)展為轟轟烈烈的但不為傳統(tǒng)倫理道德所接受的婚外戀。兩個人在家庭中都已不再擁有曾經激情的愛(包括肉體的和精神的)，相遇后隱藏在肉體深處的激情被彼此喚醒。他們愛的如此深沉而不顧一切以至最后拋棄了社會，也被社會所拋棄，最后尋求死亡來讓處于巔峰的愛情成為永恒的美好。

這部純愛小說用了大量筆墨細致大膽地描寫了久木和凜子的性愛。這讓一向都非常崇尚精神之愛而貶低肉體之愛的人感到驚訝和震撼。作者用十分細膩的筆觸多次極致地描述了他們交合的各種方式，浸透在身體內部的快感，甚至用“淫蕩”等詞形容那種激情狂熱的愛。然而在全書唯美主義基調下，他們的肉欲卻沒有給人以低俗、淫靡之感。而顯示了一種凄涼的唯美，荒涼的孤獨，悲哀的寂寞。他們?yōu)樽非笳鎼鄱城榈乃劳鲎屓水a生深切的同情。

雖然文中很多篇幅描寫了他們赤裸的性愛，但作家不忘時時提醒人們那背后隱藏著絕對的精神之愛。他們不倫的愛是靈與肉的結合，絕非只是追求單一的肉體的歡愉。精神的牽系讓他們擁有了無比快樂的性愛，而性愛又進一步升華了他們的精神之愛。文中說“當然，愛情不能欠缺精神的系絆，但肉體方面的配合也很重要。甚至有時候精神系絆倒成為次要的因素，反而由于肉體的魅力相互吸引以至難分難舍”。這對貶低肉欲的傳統(tǒng)是一種顛覆和挑戰(zhàn)。

“久木不覺得現在的快樂是罪惡。確實，有婦之夫和有夫之婦相愛結合是違背道德倫理，但反過來說，相愛的兩個人為愛結合又有什么錯?常識倫理會隨著時代而改變，有情人終成眷屬才是天經地義的大道理，他告誡并安慰自己，不該怯于守護如此重要的東西”。他們的愛確實是真誠而崇高的，正是在野獸般交媾的性愛快樂中，兩人越來越走近人的原生意義，人最初的野蠻的本質，這趨近原始的肉欲煥發(fā)出了生命的光輝。

然而他們是社會中的人，這愛是不為倫理道德所允許的。他們?yōu)榱苏鎼郾撑蚜思彝ズ蜕鐣欠堑赖碌幕橥馇橐彩顾麄兿萑肓斯陋毢徒^望的境地。這段婚外戀帶來的是家庭的徹底破裂。親人的離棄，事業(yè)的毀滅，只剩下彼此孤獨、互以慰藉的情愛男女。眾叛親離讓他們懷有深深的罪惡感，被社會拋棄的孤獨成了他們走向死亡的一個重要因素，他們選擇殉情，并且選擇在性愛的頂點時死去。

二、虛無之后的死亡永恒絢爛的愛情

然而促使他們走向死亡的更深刻的原因還是他們愛情到達巔峰之后的虛空感和想要永恒留住最美愛情的理想。因為他們?yōu)榱藧郏呀浫涡缘貟仐壚硇浴⒌赖隆惱磉@些人類現世以后如殘渣般深入全身的一切矯飾，完全像雌雄動物般從一切束縛中解脫快樂地游蕩在愛的花園里。幸福頂峰之后的虛空感讓他們走向死亡。“叔本華以欲望為個體生命永無盡期的苦惱之源，認定人的欲望是個無底洞，永遠沒有滿足的時候。退一萬步說，即便什么欲望都滿足了，人也會感到無比空虛的悲哀。”

“兩人貪享快樂，以為正徜徉在性愛花園里時，才知道眼前還是雜草叢生的莽莽荒地，不覺悚然。”小說中多次寫到兩人交合之后的平靜，這也暗示了人到達巔峰之后的虛空。人的世界經過性的欲望和享樂之后，最終還是歸于虛無。久木和凜子不管從物質還是精神上可以說都已處在了人生的頂點，經濟方面不必說，他們不乏優(yōu)裕的物質生活；他們的年齡都處在人生最后的輝煌階段；而他們的精神之愛再往前走也不知道是怎樣的命運。凜子說現在的自己是最好的，她感覺到了自己的皮膚在變松，皺紋開始出現。而愛情呢，兩個人的心說不定都會隨著時間而變。她和丈夫，久木和妻子的愛情也都是在生活中慢慢流失，被一點點吞噬。他們不想這樣，想永遠留住他們現在完美的愛。故事中提到的阿部定為了要讓所愛的男人永遠只屬于自己，而在歡樂的頂峰把他殺死，這樣那個男人便永遠屬于她自己了。久木和凜子也想到了殉情。要想讓愛情的幸福成為永恒，只有在最美好的時刻將它殺死。死亡讓他們永遠處在幸福的巔峰時刻。不管先前愛得怎樣轟轟烈烈，一切都會歸于平淡，最終都是歸于虛空和毀滅。這也是日本文化中“物哀”的表現。認為只有悲劇性的東西才是人最深切的體驗，只有悲哀、憂傷才能最深入人心。正因為美好的事物捉摸不定，易于流變，所以用毀滅的方式讓它最美的姿態(tài)成為永恒。

他們的死亡瘋狂、偏激、畸形甚至變態(tài)，然而卻讓人心情沉痛，讓人同情，更讓人反思他們的真愛和死亡與這個文明世界的對立。人們總得面對輝煌之后的虛空，在這樣孤獨和虛空的境地人們該何去何從?加繆說“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自殺”。他認為世界是荒謬的。“如同跳躍一樣，自殺是盡其所能的接受。一切都至善至美了，人又回到他的本質的歷史中了。他的未來，唯一的、可怕的未來，他已分辨出來，并投入其中。自殺以它的方式解決了荒誕。”孟德斯鳩給自殺作哲學辯護時說：“當社會對我成了負擔的時候，誰又能阻止我離棄社會呢?上天給我生命，這是一種恩惠，所以，生命已經不成其為恩惠時，我可以將它退還。因既不存，果亦當廢。”他們的愛已經至善至美，他們用死亡擺脫了激狂之后的空虛和寂寞，保持了愛情的永恒華麗。他們對社會的離棄是對壓抑人性，剝奪真愛的一種無言的反抗，對愛情、自由、美的執(zhí)著而唯美的追求。

三、向往愛情的伊甸園

渡邊淳一在《失樂園》讀者致辭中說“但追求真正的、深沉之愛的心情，確實隱藏在人們心中，因此大家才會來讀《失樂園》。到了現代，愛變得輕薄了，變得理性了，正因為如此，人們反而要對真正的、深沉的愛重新認識了。”久木和凜子瘋狂地享受激情的肉欲。他們想在現代文明對人性的桎梏中掙脫出來找尋原始本質的價值。真正的愛情是靈與肉的結合。男人和女人通過性達到完美的理解和結合，是合乎人性的。羅伯特·史密斯在《查特萊夫人》中借康妮父親之口說道“我向來認為婚姻是以性為紐帶的，紐帶斷了，婚姻的存在不僅是不合理的了而且是殘酷的了、偽善的了”。“性愛是婚姻的基礎，只有兩性相悅的婚姻才是合乎人性和道德的，如果雙方情感確實破裂，離婚才是最為道德的一種選擇。”久木和凜子從已經沒有愛的家庭中走出結合在一起，找回了生命的活力，找到了存在的意義。他們一開始也都在盡力維護各自的家庭，然而深沉的愛不得不讓他們拋棄社會，違反倫常地在一起。

在現實生活里道德總是占上風。傳統(tǒng)中壓抑人性的倫理道德使不再相愛的人捆綁在一起，而兩個相愛的人真誠的結合卻不被接納，這充分展現了生命的原生之義與道德的沖突。人類社會在逐漸走向文明的同時，也漸漸地背離了自然，失去了生命本體的意義，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偉大文明之一就是社會倫理道德規(guī)范，誠然它對于維持世界的秩序起了很大的作用，但它也有束縛人性毀滅人性的一面。

久木和凜子不顧一切的愛，偏激的殉情正是對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拷問，也表達了作者對男女關系和諧的愛情伊甸園的追求和對人性回歸這一終極問題的觀照。雖然人類已經在回歸人性這個問題上思考了很久，但社會倫常對人們的束縛依然存在，現實中人們的愛情經常在理性的制約和本真的回歸之間徘徊。面對現實世界的悖論，人類如何才能維護自身的人性而不因倫常被扭曲和異化?人類已經失去了完美和諧的愛情婚姻的樂園，如何找回，讓我們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