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雄
一份千斤枷鎖的敵臺關系的材料,如鬼魅始終追隨著我家。
1949年4月15日,中共以最后通牒形式,將《國內和平協定最后修正案》送交南京政府,限令20日為協定簽字最后時限。聽命于蔣中正的代總統李宗仁拒絕了這份最后通牒,國共雙方熄武弭兵的最后可能成為泡影。喪失了半壁河山和幾乎全部精銳部隊的南京政府,在大勢已去,分崩離析,人心惶惶中也熄滅了“劃江而治”那一廂情愿的美夢,開始考慮全面撤退,以已由參謀總長陳誠和前浙江省主席陳儀經略的孤島臺灣為最后經營中國的依托。國民黨三軍總部所屬機關單位,以及存在上海國庫里的黃金銀元借助海軍艦艇和商船,部分空軍運輸機,開始了大規模的轉移。家族的血脈世世代代根系在大陸的三軍總部人員,在嚴格的軍令和迫不得已的形勢下,只得別離故土,離開自己的家人和根系,揮淚踏上橫渡海峽的艦船,北望蒼茫山河,面對滔滔東海,不知此生能否魂化為杜鵑,帶血歸來……
海峽隔斷親人
我的三叔曹繼德——空軍駐上海第六醫院醫官在這支撤退大軍中。臨行前,他匆匆給退伍在西北從事教育工作的二叔曹繼澤寫了一封信,附了兩張與新婚妻子——空軍醫院護士范美玉的結婚照,并囑他將一張轉交我家,算是給大陸親人最后的告別。
艦船南去,消失在莽莽蒼蒼、煙波浩淼的大海里。從此以往,整整四十年,我們沒有他的音信,在個人和家庭檔案里,卻有一份千斤枷鎖的敵臺關系的材料,如鬼魅始終追隨著我們,將我們童年、少年、青年時代的歡笑化為苦澀的飄散的煙云……
我的家族屬于湘軍軍官世家,和平時期為州縣牧吏,戰亂時代投筆從戎,喋血疆場。高祖父貴為三甲進士、翰林、貴州巡撫,也沒有讓子侄安享榮華富貴,成為錦衣玉食的紈绔子弟。而是讓他們以少年才俊從軍,追隨左宗棠、劉錦棠平息西北戰亂,收復新疆,成為征戍邊疆、馬革裹尸還葬的軍人。
辛亥革命后,新婚的祖父曹光晉帶著妻子,記名提督,漢中總兵的獨生女兒周道英(湖南寧鄉人,本姓朱,明代宗室,避清禍改姓周)從故鄉北上,尋找以兵備道職分滯留寧夏鎮的曾祖父。于靖遠參加馮玉祥的西北軍。東征西殺,后以團長身份隨孫連仲部進軍青海,兼職甘青公路局長。西北幾馬(西寧鎮總兵馬麒、馬麟,后為馬步芳、馬步青)勢力膨脹,孫連仲部不得已退出青海。祖父厭倦了這種以爭權奪利為目的的軍旅生活,不愿隨軍東下,征戰中原。遂解甲為民,因故鄉山高路遠,又囊中羞澀,無力回歸,只得暫時寓居西寧。
到上世紀三十年代,我的父親曹繼曾和二叔先后考入北平師范大學,三叔曹繼德也以優異成績從衛生學校畢業。適逢蘆溝橋事變,其前,從北平歸來的父親就已參加西北邊防軍,平息額濟納旗日寇間諜大案,并戍邊兩年。而在北平化學系三年級的二叔,在日寇占領北平的當天,從校園逃出,南下追尋中央軍,并于冀南參加軍隊。從此整整八年,從華北到武漢、長沙、廣西、貴州,大小數百戰,抗戰勝利得以完璧歸來。父親二次入伍,青年軍206師從漢中即將開赴抗日前線之際,抗戰勝利。同樣以執干戈以衛社稷為目的,不愿為政治而同室操戈的父親和二叔一樣解甲歸來。他們已經回不了故鄉,因子女離散,故園被毀,心力交瘁,痛苦不堪的祖父母相繼以知天命之年謝世,故鄉的宅院,已在文夕大火中化為灰燼,親人或從軍或逃散于西南、西北或負篋渡海,后來皆成為異鄉的游魂。他們只能以我的母親為家,相聚于蘭州。
那一年,據母親說,十六歲的三叔以童子軍身份參加戰地救護隊,隨暫編騎兵第一師出豫、陜、晉抗戰,因在火線表現優異,被軍方保送至西北醫學院醫療系就讀。學院隸屬于新成立的西北大學,是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后,北平大學、北平師范大學和天津北洋工學院(原名北洋大學)遷至西安,組成的西安臨時大學之一部。太原失陷以后,西安臨時大學又遷往陜南。在陜南時,臨時大學的校本部和文理學院設在城固縣城內考院,教育學院設在文廟,法商學院設在小西關外,工學院設在古路壩(后又在七星寺設分校),醫學院設在南鄭。所以,又稱南鄭醫學院。三叔在那里修業六年,1945年畢業,成為陳納德飛虎隊見習醫官。飛虎隊撤銷后,收歸國防部,成為駐上海空軍第六醫院的婦產科大夫。
兩岸解凍
因為意識形態,因為命運使然,一個海峽隔絕了千百萬親人的聯系,雖然他們同出一脈,血濃于水,但在殘酷的政治對立劃分中,只能隔海相望,天各一方。牛郎織女尚有七夕鵲橋之會,中國人,被海峽分開,不知親人相聚,將在何年何月?
沒有粉碎“四人幫”,沒有鄧小平的復出,中國人此生將永遠等不到這一天。但這一天終于來了。1979年元月1日,葉劍英委員長代表人大常務委員會發表了《告臺灣同胞書》。隨后,華僑與外事委員會主任廖承志以僑務總領和國民黨故舊的身份,致公開信予臺灣政府總統蔣經國先生,向他們伸出了和平的橄欖枝。這是粉碎“四人幫”以后,大陸方面首次修正了對臺的政策,并向臺灣當局和世界發出的一個和平信號。
中共承諾:在不背離一個中國的原則下,大陸將以和平方式統一臺灣,為此,積極謀求與臺灣政府的和解,并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實現兩岸的三通,即通航、通商、通郵,謀求兩岸的共同發展。同時,早在1978年10月,國防部長徐向前已經命令福建前線邊防部隊停止進行了20年的對金門、馬祖的炮擊,而至此,兩岸大規模的軍事沖突才正式宣告結束。
也就在元旦這天,中美兩國宣布正式建交,美國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中國唯一的合法政府,在此范圍內,美國人民將同臺灣人民保持文化、商務和其他非官方關系,美國承認中國的立場,即只有一個中國,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也就是說,1954年12月2日,美國國務卿杜勒斯與臺灣外交部長葉公超簽署的《美臺共同防御條例》至此正式廢除。而正在美國訪問的鄧小平向美國國會解釋中共對臺灣的政策時說:“我們不再用‘解放臺灣這個提法了只要臺灣回歸祖國,我們將尊重那里的現實和現行政策。”這就成了“一國兩制”,和平統一的發端和最初的構想。
1979年1月16日,回到北京的鄧小平召集了中共中央干部會議,發表了《目前的形勢和任務》的講話。將臺灣回歸祖國,實現祖國統一列為當前的主要任務。隨后,大陸逐漸放寬了對臺灣的政策,開始允許臺灣民間人士轉道香港或第三國來大陸參觀、訪問、探親。4月2日,海關總署發言人就大陸與臺灣通商中海關手續和征稅問題發表談話,對大陸企業向臺灣公私企業直接購買的臺灣商品不征收進口稅,對于大陸運往臺灣的商品免征出口稅。這就意味著大陸對于兩岸三通開始采取積極的政策。
但是,臺灣的國民黨當局卻對大陸的姿態取懷疑的態度,從1979年到1981年的國民黨第十二大,—直采取了“以不變應萬變”
的對應策略。1979年底,國民黨三軍開展了入臺三十年來最大的海陸空聯合演習,并以大陸為假想之敵。在島內強化了言論控制。1980年5月,臺灣省交通處通令禁止外籍商船直接往返于大陸和臺灣各國際港口。8月,臺灣國貿局通令;臺灣所有輸出商及貿易商不得與大陸貿易,違者將嚴加議處。隨后,臺灣政經文化各界,都加強了對大陸經濟、文化、思想交流的控制。作為對應措施,大陸方面則加強了對臺的統戰宣傳,利用國際組織和對外交流的機會,盡可能的宣傳一個中國的政策,從政治上、經濟上和文化交流上孤立臺灣。到1980年下半年,迫于形勢,國民黨的大陸政策,經過了回避和談到主動-反制的過程;從零碎、消極、僵化的“舊大陸政策”逐步演繹成一套所謂完整、積極、靈活的“新大陸政策”。阻礙“三通”的繩索開始有所松動。
為了加強和平攻勢,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對臺廣播,福建海峽之聲廣播電臺通過強大的電波不斷地把大陸的變化,和與臺灣有親友關系的人們的近況介紹給臺灣聽眾,并播送他們發向臺灣,尋找親友的信件。為此,各省黨委宣傳部門專門成立了對臺辦公室,負責這項工作。
在臺灣與巴西均有親友的寧夏大學中文系郭雪六老師承蒙該部門的惠顧,最早結識了寧夏回族自治區黨委宣傳部對臺辦公室的張主任及相關工作人員,熟悉與了解了該部門的職權號性質。
九月的一個周末下午,我照例到郭老師家拜訪。先生告訴我,現在放寬了對臺灣的政策,又有專門的部門負責為兩岸失散的親友牽線搭橋。我應當利用這個機會,試試尋找32年不通音信的三叔。
尋找三叔
我不想公開宣揚這件事。這個從未謀面的三叔讓我們在大陸的兩代人吃盡了苦頭。因他而造成的政治陰影始終籠罩著我們,使我們幾十年不能自由地呼吸,一有風吹草動,這就是最明顯而有力的反動家庭與身份的死證。而今,中央雖然不再以臺灣為敵,主張和平統一,但廣大臺屬和在臺灣有親眷關系的大陸人還是心存疑慮,對此將信將疑。但是血濃于水,多少年來,我們心中對這個親人,還是強烈地依戀著的。我們也很想知道,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好對世人,對當局有個交代。于是,我終于還是同意,下禮拜一,由郭老師陪同,前去區黨委宣傳部對臺辦公室,嘗試著通過廣播,尋找在臺灣而杳無音信的三叔。
星期一下午,郭雪六帶著我,向區黨委走去。門崗森嚴,因為沒有介紹信,頗費周折,直到接通了對臺辦張主任的電話,確認了我們的身份,才被傳達放進大門。
我還是第一次知道,政府機關的大門是如此森嚴,進門有如此煩瑣的手續。
郭先生有些慍怒:“侯門深似海,衙門門檻高。在美國、西歐,政府機關從不設門崗,任群眾自由來訪,就是總統府,也定期向游客開放。瞧,在中國,高墻壁壘,一個看門的,多牛!”
繞過庭院中的花壇,我們已走到大樓東北角的廳門前,進了走廊,黨委宣傳部對臺辦的辦公室就設在底層一樓的轉角處。進了主任室,一個年近五十的略顯瘦削的官員站起來迎接郭雪六先生,他是一個面容和善,易于相近的人。他們寒暄了幾句,郭雪六便切入正題:“我這個學生的叔父在臺灣空軍界,知道現在和平統一的步子已經拉死也想通過對臺廣播,尋找多年沒有音信的他。”
“哦,只要是少校以上的軍官,我們這里都有名單。”主任喚來干事,一個瘦而精干的小伙子,從檔案柜里拿來一疊臺灣黨政軍界有點地位的人員的名單。從空軍欄里找了半天,沒有找到三叔的名字。
“不可能……不可能,如果真有此人,應當在名單里,……也許軍銜低,也許不在軍政界?像青銅峽水電廠有個老太太,長子是臺灣國防部的中將裝備部部長,我們都找到了,還給老太太錄了音,在‘海峽之聲中放給臺灣聽,挺有效果!”張主任說至此,頗有些得意。他叫來秘書,讓她去輔導我寫廣播書信稿。
在隔壁辦公室里,我明白了對臺廣播稿及信件的格式要求、尺度,答應很快將信件送來。
數天后,女秘書稍微刪節我的書信,愉悅地說:“好了,不久,就將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對臺廣播播送,你等消息吧!”
我并未把它當回事,回去就把此事淡忘了。
至于三叔收到未收到我的廣播信件,就不得而知了。1989年,當大陸進一步開放,臺灣榮軍、商人大量來大陸探親、經商時,大姐曹馨生通過化工系統的湖南老鄉,展轉從臺灣來大陸的鄉黨中打聽,終于接通了同三叔的聯系。
知道第六醫院遷址臺灣后,組建臺南醫院。1956年,三叔升任婦產科主任,隨后,因身體原因,不堪勞累,調往眼科任主任,直至1978年。七十年代末,他在臺南空軍任中校軍醫,在臺南醫療界都相當有知名度。他住在臺南市開山路79號。三叔急切地想知道哥嫂和侄兒們的消息,父母的墓地。大姐沒有辦法告訴他真相,祖父母的墓地,哪怕我們曾有土地契約,也無主人身份而被工業建設堙沒了。我的父母,二叔也已作古,只能與兄弟相會于地下。羈旅海外的三叔,是父親這一輩弟兄中命運最好的人,也是唯一一個得以善終的人。
他到臺灣后,因為是美國人培訓的空軍軍醫,沒有什么政治派系和團體利害得失。在蔣氏父子整頓臺灣軍政兩界,徹底消除貪污腐敗、痛定思痛、勵精圖治的年月里,得以享受生活的安定和優裕的物質條件。依靠自身的努力鉆研,在空軍軍醫界逐漸脫穎而出,在應用全新的醫療方法治愈白內障和其他眼科疾病方面,享有極高的聲譽。他又三個兒子,長子曹明(哲城),獨身主義者,大學畢業就業臺北,沒有婚娶。二子自城、三子凱城七十年代留學美國,定居于紐約和洛杉磯。他們安居臺灣,后來赴美國求學、工作,從不知饑餓是什么,也未曾顛沛流離,遭遇政治迫害和宵小欺凌白眼。我的三嬸是浙江人,一個江南的佳人。她要比她的兩個妯娌幸運得多。沒有背負過苦難的重擔,也無須拖著無依無靠的子女,掙扎在饑寒線上。三個同胞骨肉,愛國者,毀家紓難的抗日軍人,命運、榮辱、生活竟然天懸地隔,截然不同。
三叔深情地回憶著我的母親(蘊蘭),她以書香世家長女,新嫁娘身份,幫襯小叔,服侍病弱的公婆,在戰亂和日寇轟炸中,扶老攜幼逃難,孤身一人代從軍出征的兒男們盡孝,送老人人士。她是傳統意義上賢惠無比的中國知識婦女,深明大義,外柔內剛,忍辱負重,不吝自我,令老年的三叔唏噓不已,淚濕青衫。
1990年,三叔關閉了他在臺南的私人診所,往來于臺灣和美國。柏城曾代父親邀請大姐赴美國會面。他致函道:“我們知道自己是中華子孫,是忠臣良將的后代,我們永遠不會背棄祖宗,忘卻故土,只是意識形態使我們天各一方,骨肉分離,但愿這些,永遠成為過去……”但是,因為經濟原因,身為化工質量專家的大姐和我們弟兄湊不足赴美的路費。后來李登輝主政,放縱臺獨,阻礙兩岸的三通,中美因某些事件重新拉大了距離。大姐終于沒有成行,未完成代我們看望三叔的夙愿。
2009年,海峽兩岸因國民黨的重新執政真正恢復了三通。7月26日,馬英九重新當選為國民黨主席,回應胡錦濤總書記的賀電,稱“今后,仍須雙方順應民意,繼續在‘正視現實、建立互信、擱置爭議、共創雙贏的原則下,不斷努力,以鞏固海峽和平、重建區域穩定、促進兩岸持續發展與繁榮”。我們兄弟子侄早就盼望著這一天,但是,三叔的墓地,恐怕木已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