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復得的南明時期美人畫

金　申

去年年底的匡時藝術品拍賣會的書畫拍品預展，在滿目琳瑯的書畫中，突然一幅山溪美人圖使我一震，旁邊還放有原裝的木盒，畫面的狀態和木盒，全然依舊，宛如昨日所見。此畫就是當年我經手之物，屈指卻已整二十年。

我1987年到日本愛知學院大學搞研究，次年轉入東京藝術大學研究東洋美術史。偶然的機會，結識了在池袋開畫廊的增田氏。一次在他埼玉縣的家里，看到了這幅雙美圖。畫面上一位貴婦倚樹凝思，旁有一站立婦人在吹簫。美人腳下有朱欄，背景是山石流泉。靜謐的環境和典雅的美人，畫技絕非庸手畫家所為。左上角還有題款，一時未能詳查時代和作者。

我不知當面詢價是否合適，幾天后打電話，告知七萬日元。我一驚，比我預想的價格低得多。我策略性地問是否可便宜些，告知不可以。待我再次到他家取畫時，他還特意告訴我，“便宜呀，還能賺錢。”

我夾著木盒回宿舍，趁等車的間隙在電車站臺夜晚的燈光下，迫不及待地拆開層層包裝，又欣賞一回。美人的粉白色羅裙，在燈光下更為悅目。真是好畫，我撿到了寶貝。

回家審視，畫面的左上角有題記：“隆武二年歲在丙戌暮春之初，為羽之尊叔大辭壇寫，圮。”

隆武二年為1646年，恰是南明唐王朱聿鍵的年號，他是明太祖二十三子朱桎的九世孫，原封南陽，1645年5月南京陷落后他在南逃時被總兵鄭鴻逵、南安伯鄭之龍、禮部尚書黃道周等擁立于福州稱帝，年號隆武。且改福州為天興府，組織抗清。順治三年(1646年)正月黃道周出兵江西，兵敗殉國。二月朱聿鍵親征至建寧，清兵入仙霞嶺直驅入福建。朱聿鍵在汀州被俘，八月在福州被殺。福建淪陷。就是說南明隆武政權實際上維持了前后不到一年就滅亡了。

就在這個短命王朝的隆武二年春，朱聿鍵出兵之際，這位名為圮的畫家，不知在福建什么地方還有興致畫這清幽的世外桃源的美人畫。看來到底古代山區交通閉塞，訊息不暢，兵火亂世還能安心繪畫。從題記中還可知道，這是畫家為羽之尊叔的詞壇，即詩社聚會的場所畫的。

這名為圮的畫家，尊姓不明，在裝此畫的木盒蓋內有題記：“圮，未詳其傳。然觀此幅，其筆致、敷(傅)色瀟灑出塵，應知以士女畫有名者，暫識以質識者云。戊午首春觀于媚志園中，竹坨識。”(印款竹坨)

竹坨即大學者朱彝尊(1629—1709)，朱為浙江秀水人(今嘉興)，后定居北京。戊午為康熙十七年(1678年)，時年五十歲的朱彝尊不知在什么地方曾觀賞過此畫。

看來朱彝尊并不知道圮這個福建地方畫家，但稱他的畫用筆傅色瀟灑，高于其他以畫仕女出名的畫家，確實評價不低，相當公允。

不管怎么說，能得到南明帶年款的仕女畫也屬機緣。即使在福建各地博物館能有如此短暫的小王朝的確切遺物的，也應該是鳳毛麟角了。

當年為寫佛教考古方面的論文，要不時到東京國立博物館翻檢資料。資料室很宏闊，館藏的各類文物圖片都分別貯在各大抽屜內，讀者自行翻閱，遇有可參考的圖片，填個單子即可復制，只要不是用于商業目的，手續費幾百日元，極廉。

隨手亂翻館藏中國繪畫，又使我觸了一下電。館藏的一幅美女游春圖，繪畫風格、人物造型一看就和我這幅雙美圖是出自一人之手，特別是題款的書體和簽名二者也完全一致，款題：“漫筆法劉松年畫于鄰天閣之山居余圮。”

重要的是圮字寫法毫無二致。這回算無意中弄明白了名王己的畫家姓余。查俞劍華《中國美術家人名大辭典》，余王己赫然在目：“余圮(明)字玉己，福建莆田人，善仕女或作喜人物，引自《福建畫人傳》《莆田縣志》。”

至此，畫的作者總算考證出來了，善畫仕女也符合，這幅畫的畫家就是余王己可以定案，沒問題了。不惟如此，還知道日本也藏有余圮的另一幅群美圖。這些畫估計是在清代由福建流入日本的，海內外余王己的畫說不定就僅此二幅了吧。

1989年時，結識了上海旅日的盧某，他在東京一家藝術品公司就職。為了生計，這幅美人圖又歸了盧某。價格自然是按那古董商所預言的“可以賺錢”。

不過此畫在我心中卻總揮之不去。偶然翻檢舊雜物看到當年拍的此畫的照片，心中仍依然不舍，甚至到福州、廈門公干，看到高速公路上莆田二字的路標，竟然又想到余公和這幅美人圖。自以為從此即“別時容易見時難了”。

之所以如此，一者我以為明清的人物畫家雖然不少，似余圮這樣的人物造型準確，畫面意境深沉，籠罩著一股淡淡憂愁氣氛的畫，實在并不多見。本應該在畫史大書一筆的，大概由于僻居海隅，故聲名不廣。這幅美人畫，在南明的繪畫史上也應算是個小坐標之作。

二者大明亡后，在福建流亡的小朝廷，年號使用不足二年，卻落著于人物畫上，無疑是寶貴的南明實物史料，能流傳至今，也實屬萬難了。

不意在拍賣預展上竟又能重逢此畫，會上碰到幾位書畫鑒定家，問之對此畫的評價，輕描淡寫地評價說，這類小名家，往往是真跡，價錢不貴，掛著玩玩可以。肯定沒有我對這幅畫的隱衷，并且對隆武年款也全然沒有注意。

拍賣現場上我是做好了志在必得的準備，預算是十來八萬也要拿下，豈料全場無一人舉牌。底價二萬，一萬八千就成交了。

屈指此畫失而復得竟整整時經廿載，海跨北京、東京萬里之遙，昔日的情景宛如昨日，且價格合算起來竟也與當年割讓時一樣，也真是如有神明暗助，所謂奇緣了，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