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得出去

馬尚龍

上海男人對將要成為自己女朋友的女人和將要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的細節要求，不僅在于這一個女人是否可以和自己生活得下去，還在于這一個女人是否帶得出去。似乎上海男人有虛榮更有大男子主義，但是如果觀察一下上海男女街頭的等地關系，就不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帶得出去”恰恰是上海男女平等的結果。

在上海為人之妻，即使是全職太太，也不會終日孵在家里做家務，而是在馬路和商店里川流不息的。

上海的夫妻是并排走路的，往往做女人的還挽了男人的臂膀，不像西方夫妻愛人的手牽手，也不像北方夫妻男人在前女人在后。并排走意味著男人遇到了熟人或者朋友，女人也依然并排站立而不必退到男人身后。如果是在家里招待客人，女人忙乎了大半天，一桌親戚朋友必然是請女主人入座才開宴，雖然女主人又閃回了廚房，但是女主人的地位是明擺著的。美麗與平庸，優雅與鄉媚，淑女與村姑，寫在臉上，動在手上，流露在嘴上。上海男人并不善于把自己的妻子說給人家聽，我老婆怎么怎么好看啊，我老婆怎么怎么來事（有本事）啊，我老婆怎么怎么喜歡我啊……上海男人不善于在大庭廣眾面前表白，而他的妻子愛人也不喜歡男人這樣的夸夸其談。

上海男人喜歡將老婆帶給人家看，老婆的好看是男人的運道，老婆的穿戴是男人的本事，老婆的聰明是男人的眼光，老婆的賢淑是男人的福氣。

上海作家孫樹棻生前也是很在意自己身邊那一位女士的。他病重的時候，有一位中年女士Z陪伴在側，真是一位很典雅的上海女人。在此之前孫樹棻一直未娶，以至于后來旁人也不便問他們是結婚了還是沒有結婚，只是知道他們共同生活并不很長久；任由兩個版本流傳，但是兩個版本中的這一位Z女士，給人留下了相同版本的記憶。一些朋友去醫院看望的時候，孫樹棻已經昏迷不醒，來時無多。朋友與Z女士互相都不熟知，Z女士對來者說：啊好（是否可以）留一張名片伐？有來者給了，也有來者抱歉說沒帶名片，心里則不知Z女士的意圖。Z女士給了沒帶名片的來者一個本子一支筆：不好意思，就請儂拿名字寫下來——等伊（他）醒了，我就好告伊（跟他）講，啊里（哪）幾位朋友來看過伊了。果然有一個小盒子里裝了一疊名片，本子上則是一個一個來者的名字，寫得很工整。Z女士這么說的時候，眼神中遮不住哭意，卻還是很平靜帶了一點點的微笑和歉意。來者無不感嘆Z女士這一番的用心。稍稍介紹了病情原委，Z女士便主動謝客：幾位也老忙格，就請先回吧。彼時的孫樹棻大約已經無法牽掛“帶得出去”，但是他的朋友還是很看重陪伴在側的Z女士。直至孫樹棻去世之后，熟人說起去醫院探望，都會說到Z女士。

即使在對各地男女兼收并蓄的當下，上海女人會嫁給非上海籍的男人，上海男人很少娶一個非上海籍的女人，只有低層的男人會討一個外來妹做老婆。當然有人也相愛了，但是所有的愛情都必須符合“帶得出去”的原則，“帶得出去”的原則往往就在雙方認識的第一時間便已經注定。有一個上海男人要去聚會式相親了，朋友事先說好會來一個女孩子，大家吃吃飯唱唱歌，有興趣談下去，沒興趣也不尷尬。女孩子很漂亮的！我看就比上海女孩子漂亮，而且性格好，朋友特地說。來的女孩子果然很漂亮，還有江南小女人的小巧，女孩子白色吊帶衫外面套了件短袖，很是雅致。女孩子很熱情，不似上海女孩子的矜持，正是男人喜歡的女人類型。后來女孩和大家都抽煙了，仍舊是在男人的接受范圍里，因為男人自己也抽煙。而后許是空調不夠，有點熱，也或許要展示自己的美麗和性感，女孩子要脫去吊帶衫外面的短袖，她的那一個脫短袖的動作，讓身邊的男人心里很詫異，女孩子還在抽煙，她沒有將煙擱在煙缸上，而是叼在嘴里，雙手往后一捋，頭往前一沖，短袖過于麻利地卸下來；男人只得低下頭，又發現了更嚴重的問題，女孩子的雙腿是盤在沙發椅上的，還分得很開，甚至紅色的內褲就在裙子里面閃爍。男人明白，盤腿不是女孩子想出位，而是在她的家鄉，在炕上，人人都是盤腿的。

即便如此，男人并不會當面教誨女人，上海的男人是會給足對方面子的，就當做什么也沒有看到，況且生活的細節是永遠教不會的，男人照樣和女孩子對唱《廣島之戀》，但是男人心里早就丈量出自己與這個女孩子的文化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