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凌虹
采訪唐金海教授是一個天氣驟熱的午后,帶著一身的暑氣步入其書房,多幅書法作品立撲眼簾,夾帶著靜雅的墨香,忽覺一陣清涼。
唐金海,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中國現當代文學史專業博士生導師。在他的書房內,現當代學術著作占滿了兩壁落地書櫥,不過此次我們采訪的目的并不在于此,而在于他三十余年來,講課、治學之暇對于石鼓文的精研以及集字自創的石鼓文書法楹聯和格言。在唐金海的書法間內,臨窗一張大書桌,文房四寶,琳瑯滿目,歷代書畫集滿書櫥,四壁雖凌亂散雜,但卻透出清幽的紙墨香。

“石鼓文距今2700年左右,是中國迄今最早的石刻文字,故為石刻之祖。唐朝初年在陜西鳳翔田野中發現了十座上面刻有美妙絕倫文字的大石頭,每座石頭重約兩噸左右,因為形狀如饅頭,有人命之為石鼓,又因為大石頭上刻有周王室時漁獵、風物等,所以也有人稱之為‘獵碣……”。唐金海對古文物石鼓文的熟稔和情趣,也引起了我們訪談的興致。
作為徜徉于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教學和研究三十余年的學者,唐金海是如何與歷經千年塵埃的石鼓文結緣的呢?這是個不短的故事。自孩童起,唐金海就性喜書法,臨帖摹碑;大學時代開始,聆聽朱東潤、王蘧常、郭紹虞、蔣天樞等先生的文學藝術報告,于書法史有了較系統的了解,復旦留校后,在繁重的教學和科研之余,他時或于夜深人靜時濡筆習書二王、顏柳、魏碑、甲骨文等。在書藝的花園里暢游,唐金海樂而忘憂。一日于書肆中,忽遇八大山人、弘一法師等臨習石鼓文的書法作品,性靈觸動,一見傾心。于是翻閱古今書冊、書畫集,每于節假日,唐金海即埋首圖書館,驚嘆石鼓及石鼓文之博大精深。因浸染石鼓之玄奧,石鼓文古樸蒼郁、深邃奇詭。迥異于其他文字,石鼓文更講究法度,筆畫穩重中帶靈動,對稱與不對稱兼容并濟,結構靈活,變化莫測。這種蒼古奇特的文字以及別具一格的筆意和氣韻,深深吸引了唐金海。雖然石鼓文字如唐代韓愈《石鼓歌》中所言:“鸞翔鳳翥眾仙下,珊瑚碧樹交枝柯”,但是唐金海知難而上,專心摹寫。對臨寫石鼓文,既不似海派書畫宗師吳昌碩改其結字章法,自成一家,也不像書畫大家陶博吾恣意飛揚、信馬由韁,唐金海的石鼓文書法,不僅有著學者的嚴謹法度和學養內斂,也有文人的雅氣和習武者的野性。
1977年,春寒稍逝,杜鵑初綻之時,唐金海乘“新鑒真”輪,赴日講學。佇立船頭,海鷗戲波、水天一色間,唐金海的內心生發了一種奇妙莫明的靈動,波瀾起伏,一時不能自己,多年的積累被“點燃”了,靈感開始萌動。到了日本,在“神戶外大”教學之余,在山中寬敞幽靜的書屋內,唐金海開始創集石鼓文楹聯、詩句、格言。吟詩作對對于有古文功底的唐金海來說并不太難,但讓他為難的是:周秦時代石鼓上的刻字大約有700多個,歷經變遷與風化,經中日等眾多大學者、大書法家研究辨認,并得到共識的只有200余字。石鼓文字數的有限,大大限制了唐金海靈感的恣意噴涌,但也帶給他創造和挑戰的樂趣。半年多時間里,整個創作過程真可謂:“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在日夜晨昏的思考中,唐金海終于創作出了百余幅石鼓文楹聯、詩句、格言,如:“求是為師道,敬賢乃古行?!?、“鹿鳴古囿碩賢秀,魚游深淵嘉樹多”、“逢獸不栗為驁馬,處罟安寧方碩賢”等。
一個偶然的機會,日本友人揚井美代子和書法理論家近藤英男看到了唐金海的書法作品,被其古茂和墨韻打動,遂與日本著名書法家村上翔云聯系,可否在日本展出這些精美的書法作品。在眾多中日友人的幫助下,唐金海的石鼓文書法作品終于在日本展出,四五天內觀展人數達千人以上,隨后在日本京都、神戶一帶引發了石鼓文熱。一位日本建筑學家感到石鼓文字的結構對他的建筑設計很有啟發,于是,經過磋商,后又在中國駐大阪總領事館以及神戶華僑總會會長林同春先生等倡導下,這位建筑學家贊助唐金海在大阪舉辦了第二次石鼓文書法個展,據其時媒體報道,兩次書法展,“驚動了關西書法界”。
在采訪中,唐金海不止一次提到,與當下市場經濟環境中一些“書法家”不同,凡自己創作的滿意的作品,舍不得隨意買賣,因為這樣的藝術作品,是他生命的一個標注,不僅筆墨蒼古樸茂,不可再現,而且內容飽含人生的哲理、品格和智慧。這份視真正的書法藝術如生命的熱忱,也感染了其他人,甚至讓一些人又重燃起生的激情。川口女士曾在法國駐日本領事館工作,丈夫不幸逝世,她悲觀絕望,整日給陰間的丈夫寫信。在唐金海的石鼓文書法展上,川口女士看到了一幅書作:“不作宮中禽,寧為深淵魚”,她忽然頓悟,重獲了自由樂觀地生活的精神力量。類似的還有日本書法家澤野先生,神戶大地震時全家被毀,之后他終日消沉。當他的師兄弟太田先生告之有石鼓文書法展后,他們遂前往觀賞,并參加了以后成立的兵庫縣習練石鼓文的活動。從此澤野先生面貌一新,收弟子、開展覽,多次往返于神戶和上海之間,書法交流振作了他和夫人的生活精神,忙得不亦樂乎?!拔膶W藝術看似無實用價值,但是其人文底蘊、思想內涵、筆墨情趣、審美欣賞,于人、于己、于世,卻是無用之大用。”唐金海深有感慨。
沉霾累代,千余年間,十座石鼓經過了16次變遷,作為世間珍奇“神物”,石鼓文從唐朝出土開始到現在,一直受到眾多大學者、大書法家、大理論家的“青睞”。唐宋時,韓愈、杜甫、張懷瓘、虞世南、歐陽詢、歐陽修、蘇東坡等吟詩著文,清朝至近代,沈梧、王國維、郭沫若、馬敘倫、唐蘭等撰文論述。然而如今,正如上世紀末柯靈所言:“八九十年代,學風、書風大興,而于石鼓文精研、摹寫,似有乏力?!痹谶@樣的情景下,作為石鼓文的研究者,唐金海不僅堅持集字創作,而且致力于石鼓文研究與石鼓文書法的傳承。作為中日(日中)石鼓文書法藝術研究會會長,唐金海已組織過幾次中日石鼓文書法交流;作為復旦大學中國文人書法及石鼓文研究中心主任,唐金海聯合團結各種力量,辦講座、開展覽。2006年11月,在唐金海、張曉云、岑振平和青浦區領導,以及綠化管理署署長龔海明的共同努力下,上海青浦區“曲水園”內籌建了國內首座“石鼓文書藝苑”。書藝苑內,參照原石鼓和歷代經典文獻精心仿寫、刻制的10座石鼓錯落有致,碑廊內歷代大學者及書、文、詩、畫大家贊頌和研究石鼓文的詩文摘句與臨摹的石鼓文交相輝映,一起為曲水園增添了豐厚的人文底蘊,提高了古園林的文化品位。
石鼓文距離我們有二千多年,現在再去研究它的現實意義在哪里呢?唐金海回答道:“第一,石鼓文出現的年代在《詩經》之后。十座石鼓,每座刻有一首類似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的四言詩,因而證實并提升了《詩經》的不朽價值;第二,石鼓文是石刻之祖,它是刻工與書法家共同創造的,對于研究書法藝術具有文獻意義;第三,石鼓文真實展現了二千多年前王公大臣等的漁獵場景和風俗,具有無可替代的歷史文獻價值;第四,迄今為止,石鼓文這樣的字形、字體結構尚未在別的地方發現,現有的石鼓及石鼓文,對于研究文字演變有很重要的學術價值;第五,石鼓文歷經兩千余年風云滄桑,風霜雨雪,至今精神、生命永存,更可啟迪后人對人生終極真理的哲思。總之,石鼓文非常珍貴,它的文化價值遍及文字學、書法學、文物學、考古學、史學、美學、詩學、地理學、篆刻學等各范疇?!?/p>
談起石鼓文,唐金海激情澎湃,聊了近三個小時也不見一絲疲憊。學者與書法家,唐金海將兩者結合在一起,他的性靈、人格、學養、體悟、情感、精神潤化在了穩健雅逸、瀟灑遒勁的筆力中,從而創作出一幅幅“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的書法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