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正直
錢理群回憶導師王瑤,印象最深的是那個“著名的煙斗”。“王瑤從來不給我們上課,第一次見面就打招呼說,你們平時沒事不要來找我。一個星期只準我們去他家一次。他的生活習慣是凌晨三四點睡覺,因此每天上午誰都不能上他家去。大概下午三四點鐘,才開始接待來人。所以我們一般都是四點以后去的,坐在那里海闊天空地閑聊,想到什么就談什么。其實很少談學術,大多是談政治,談思想,談文化,談人生。先生一邊抽煙,一邊悠悠地說,談到興處,就哈哈哈地發出王瑤式的笑聲。有時會突然沉默,煙霧繚繞之中隱現出先生沉思的面容。我們只靜靜地聽,偶爾插幾句話,更多的時間里是隨著先生沉思。所以我們幾個弟子都說,我們是被王瑤的煙斗熏出來的。”王瑤的指導方法也很特別,就是“平時放任不管”,一入學開一個書單,以后就不管了,你怎么讀、怎么弄他通通不問。
蕭功秦在1978年考上研究生以前,從來沒有讀過大學。高中畢業以后,在上海市郊的一家機械廠當工人。蕭第一志愿報考的是南開大學鄭天挺先生的明清史專業,由于批卷老師粗心大意,少加了背面的成績,他最終沒有被南開大學錄取。試卷傳到南京大學歷史系元史研究室,大家發現了批卷錯誤,導師韓儒林很同情他。雖然蕭填的元史是第二志愿,專業考的是明清史而不是元史,但是韓和一些老師商議之后,還是決定收下這名弟子。過了很多年,蕭功秦還能強烈感受到當時那種幸福的感覺,說“在人生關鍵的時候,韓老師改變了我的命運”。韓知道蕭的學術氣質和學術興趣與自己的學術風格和專長之間存在很大的差異,于是就主動對蕭說:“我這一套方法你不一定有興趣,也不一定學得好,學了也可能會忘記。你還是走自己的路吧,有什么問題不懂可以來問我,我可以盡力幫助你。沒有問題就自己看書。這樣你總可以找到自己的路子的。”
秦暉在成為蘭州大學趙儷生的研究生之前,沒有受過多少正規的教育。在“文革”前上過六年小學,不到16歲就初中畢業下鄉插隊了,在農村的九年多生活經歷被他戲稱為“早稻田大學”生涯。秦暉視力很差,右眼失明,左眼只有0.2的視力,因為體檢不合格,被錄取時遭受阻力頗大。當時趙儷生力排眾議說:如不招秦暉,我就一個也不招了。還說:秦暉就是失明,也可以成為又一個陳寅恪。金雁在回憶導師趙儷生時說:“趙先生曾以愛犢之心把他‘文革后首次招的七名研究生喻為‘七只九斤黃”,“基礎課、選修課講授輔導全由先生一人包攬,一副掏心掏肺恨不能立馬把自己所有的知識都傳授給他們的架勢”,“看著他們眉里眼里都是笑,對他們的進步和特長更是充滿了鼓勵贊賞”。
梅振才回憶在北大學習時,曹靖華作新生報告,舉了很多著名人物的例子,說明要獲得成功,必須經過長期艱苦的努力。曹提倡學習要有“啃鋼條”的精神。從此,“啃鋼條”就成了他們那批同學的口頭禪、座右銘。梅所在研究所的年輕人,都希望請曹作報告,曹馬上來信:“座談,當歡迎,望提問,能答者,答;不能答者,‘交白卷。總之,希望搞‘群言堂,不演獨角戲。”翟厚隆成為曹的研究生,“輔導課每周一次,每次一至兩小時”,是“自由談話式教學或輔導”。在北京東四附近的一個胡同的四合院里,翟厚隆可以“自由地觀賞各種花卉,可以無拘無束地坐在曹先生的客廳里跟他聊天,聽他講過去的經歷和感受”。有一次,曹問起他們的學習情況,得知他們每周還要到俄國老師祖別茲教授的家里上課,而且每周課時可能還多些,于是就告訴他們說:“你們回去跟系里說,每周四上午到我這里,下午再到哈德門去,就不要安排兩天的時間往城里跑了。”
劉士杰報考了趙景深的研究生,有一天,下了課,趙走下講臺,到劉的座位跟前悄悄說:“你被錄取了。”劉自然是驚喜萬分,但是趙卻笑著用手示意不要聲張。分配時,劉卻發現自己被分到一家文學研究所,感到很納悶,就去問趙為什么不要他這個弟子。趙說:“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并不是不要你,只是我沒有分配權。文學研究所是文學研究的最高學府。你研究生畢業后,也未必有這么好的單位。正好你師兄鄧紹基來母校招生,我就把你推薦給他了。文學研究所條件好,你在那里一定會得到更好的深造。”說完親筆寫信給鄧紹基讓關照劉。劉想學昆曲,趙說:“文學研究所的俞平伯先生也辦了一個昆曲研習社,你可以參加他的那個昆曲社。”說著,又寫了一封給俞平伯的信交給他。臨別,趙從書柜中取出自己的著作《曲論新探》送給劉,在扉頁上。用清麗的筆跡題字:“士杰弟正之。趙景深。”
汪曾祺回憶西南聯太的教授,感覺他們都很愛才。羅常培就常說,他最喜歡兩種學生:一種,刻苦治學;一種,有才。他介紹一個學生到聯大先修班去教書,叫學生拿了他的親筆介紹信去找先修班主任李繼侗先生,介紹信上寫的是“該生素具創作夙慧”。一個同學根據另一個同學的一句新詩(題一張抽象派的畫)的“愿殿堂毀塌于建成之先”填了一首詞,作為“詩法”課的作業交給了王力先生,王先生的評語是“自是君身有仙骨,剪裁妙處不須論”。
金岳霖主張學生有自己的見解,而且鼓勵他們發表自己的見解。有一次在一個邏輯討論會上,有人提到了當時享有盛名的哥德爾的一本書,金岳霖說要買來看看。他的一位學生沈有鼎馬上對金先生說:“老實說,你看不懂的。”金先生聞言,先是哦哦了兩聲,然后說:“那就算了。”在選讀金岳霖課程的學生當中,殷海光喜歡金的邏輯,另外一個同學喜歡的則是黑格爾。期末,兩人各就自己喜歡的領域寫了讀書報告,結果殷海光的分數卻低于寫黑格爾的那個同學。他氣沖沖地跑去找金,問他這分數是怎么打的。金岳霖告訴他:“你的思路雖和我相同,但你的功夫沒有他深。”殷海光認為,這種客觀和公平“在中國文化分子中是少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