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biāo)點《船山全書》文句的再討論

摘要：文章對本刊《關(guān)于標(biāo)點(船山全書)文句的討論》一文提出質(zhì)疑，認(rèn)為該文存在破句之誤且有釋詞之訛的硬傷。

關(guān)鍵詞：王船山；破句；誤釋；質(zhì)疑

中圖分類號：B249.2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4-7387(2009)02-0027-02

前不久，有一位朋友電話告我，楊堅先生在《船山學(xué)刊》2008年第4期寫了一篇文章。題為《關(guān)于標(biāo)點(船山全書)文句的討論——對胡漸逵(十年方悟一讀訛)一文的質(zhì)疑》，我方知此事。于是我找來該刊，拜讀該文。雖然此前已有一位好心的朋友言簡意賅地告訴我，拙文《十年方悟一讀訛》中，船山“非榮公帶索之日也”這句話應(yīng)施句號，不應(yīng)施問號，但楊文匡我之誤，我仍然應(yīng)該感謝。然而拜讀楊文。我亦有質(zhì)疑，今不揣谫陋。撰寫此文。謹(jǐn)與楊氏討論。

其一，船山《詩廣傳·論柏舟》中的“終風(fēng)風(fēng)之，瞪陰陰之，絺豁之凄其。非榮公帶索之日也”這幾句話，王孝魚先生點校的中華本，其斷句錯成“《終風(fēng)》風(fēng)之曀陰，陰之絺豁之凄其，非榮公帶索之日也”。對此，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妥，因此寫了一條存疑的校注：“按：‘陰之二字疑當(dāng)作‘《綠衣》。《綠衣》末章：‘締兮豁兮，凄其以風(fēng)。此旬正與上句言《終風(fēng)》者相偶，以言莊姜所遇之時，故下云‘榮公帶索之日。但《周校》亦作‘陰之，不敢徑改，姑存?zhèn)鋮ⅰ薄ＰⅣ~先生對此是非常謹(jǐn)慎的。他的斷句其所以錯了，是因為此處的“終風(fēng)”并非《詩經(jīng)》篇名。《毛詩》謂“終日風(fēng)為終風(fēng)”(實則《終風(fēng)》首句“終風(fēng)且暴”，原意應(yīng)為既刮風(fēng)又強(qiáng)大)，故船山作終日之風(fēng)用之。由于《終風(fēng)》末章有“曀瞌其陰”一語，故王氏將句誤斷成“《終風(fēng)》風(fēng)之噎陰”；又由于《詩·綠衣》束章有“締兮豁兮，凄其以風(fēng)”二句，于是王氏又在“《終風(fēng)》風(fēng)之噎陰”之下求與之相對的偶句，從而誤疑下旬的“陰之”二字當(dāng)作《綠衣》。由此可知，王氏此處的斷句之誤是極其明顯的。然而楊氏對此卻說：“這樣，‘《終風(fēng)》、‘《綠衣》兩句相偶，而且全句未離經(jīng)文另添一字，仍然表達(dá)了船山原意(逵按：王氏連船山的原文都改了，難道“仍原表達(dá)了船山原意”么?)。他的‘疑是有道理的。他的據(jù)其‘所疑而標(biāo)點之旬是可以成立的”。既然如此。那么船山。終風(fēng)風(fēng)之”這段話，其“陰之”二字豈不誤了么?楊氏現(xiàn)在正在修訂并將收入《湖湘文庫》的《船山全書》，船山此處的“陰之”二字豈不要改成“《綠衣》”么?船山的這段話，豈不要按王孝魚先生所斷的破句去標(biāo)點么?若依楊氏所說，那么王孝魚先生此處對船山文句的斷句又何誤之有呢?楊氏如此不知王氏破句之誤的辯解。“其思維邏輯與論據(jù)”。真是匪夷所思!

不僅如此，揚文還“脫離了主題”而“枝蔓”，“用較多篇幅”一再介紹“王孝魚是什么人”雖然如楊氏所說，王先生是“普及船山學(xué)術(shù)的一大功臣”，但學(xué)術(shù)問題應(yīng)該是則是。非則非，唯求真理而已。前賢說得好，“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既然這樣，那么。指出大功臣之誤又有何不可?

其二，楊氏“還用較多篇幅論及”帶索“本是一個中性詞語，但由于和榮啟期聯(lián)系在了一起，后人使用它時往往也賦予樂的意味”。其所舉之例是：“榮叟老帶索，欣然方彈琴。”(陶潛)此外還舉了“不提榮啟期而只用‘帶索來表示‘樂的意味”的詩：“窮歡極樂，帶索披裘。”(謝惠連)“六時自捶磐，一飲常帶索。”(王維)如果說楊氏以上所引謝詩，因上句有“窮歡極樂”一語，故其“帶索披裘”，以示用榮啟期之典而隱含樂意，尚可知之。那么，其所引王詩，樂意就無從得知了。楊氏注曰：所引王詩，乃“《詠燕子龕禪師》(逵按：詩題當(dāng)作《燕子龕禪師詠》)……兩旬表示禪師佛事之勤與閑適之樂”。然而，余生也魯，三復(fù)王詩楊注，卻怎么也找不出詩中“帶索”之“樂意”，只得自嘆真是太不懂昧了。莫奈何只得求助于《漢語大辭典》，其中部釋“帶索”曰：“以繩索為衣帶。形容貧寒清苦”。這才弄清，王詩中所用的“帶索”并無樂意。繼而我又查中華書局出版的陳鐵民先生的《王維集校注》，陳云：“一飲：指每天只飲食一次(逵按：楊氏以為“一飲”之“飲”指飲酒而有樂意)……帶索：用繩索作束衣的帶子……此句寫禪師修習(xí)佛教苦行”。既然是“苦行”。其“帶索”又何樂之有?“帶索”在古詩文中表清貧而不含“樂”意之例甚多。如唐代白居易《北窗三友》詩：“或乏擔(dān)石(一擔(dān)糧)儲，或穿帶索衣。”“擔(dān)石”、“帶索”言其缺食少衣之貧，即是其例。又如清代黃宗羲《子劉子行狀》：“試將茹荼帶索，以畢馀生。”“茹荼”言苦，“帶索”盲貧，又是其例。再者，“帶索”這個形容貧寒清苦的中性詞語“和榮啟期聯(lián)系在了一起”，其所以有“樂”的意味。并不是“后人在使用它時”“賦予它”的，而是因為榮啟期對孔子說：“貧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終也。處常得終，當(dāng)何憂哉!”(《列子，天瑞》第七章)榮啟期因安貧而自得之樂，豈是后人賦予的么?他這種自寬自解，安貧自樂的心態(tài)，頗有點阿Q精神勝利法的味道。對此，孔子是理解他的，故贊曰：“善乎!能自寬者也”。自寬故能自樂，其樂何須后人賦予!

其三，楊文說我將“榮公帶索”的“帶索”釋為“系繩索”錯了。那么楊氏又是怎樣糾我之錯的呢?請看!他說：“至于‘帶索的意思：帶是‘圍繞；索的初義是‘草有莖葉可作繩索(見《說文》)。把索泛指一切繩索是后來的事。榮公‘鹿裘帶索，不過是披著鹿皮而外扎一根草繩而已”。我釋“帶索”為“系繩索”錯了么?沒有錯。為什么?請看辭書是怎么說的吧!《漢語大字典》“帶”字第四義項說：帶：“束，捆縛。《廣雅·釋詁三》：‘帶，束也。《新序·雜事五》：‘昔者，楚邱先生行年七十，披裘帶索，往見孟嘗君。”系繩索不就是束繩索么?當(dāng)然，這個系字因音隨義轉(zhuǎn)而應(yīng)讀ji，楊氏或許誤讀作xi吧!不然，他為什么說我將“帶”釋作“系”錯了，而非要釋作“扎”不可呢?至于楊氏說我將“帶索”的“索”釋作繩索錯了，并引‘說文》為證，要釋作“草繩”才對。我不知楊氏從何處得知我說的“繩索”不是用草編織的。若依楊氏之見，則《漢語大詞典》將“帶索”釋作“以繩索為衣帶”也錯了。為什么?因為它將“帶索”的“索”釋作“繩索”，沒釋作“草繩”啊!

其四，更有甚者，楊文還有值得一論的硬傷。硬傷何在?硬傷即上文所引楊文釋榮公“鹿裘帶索”的“鹿裘”為“披著鹿皮”。榮公“鹿裘帶索”的“鹿裘”是“披著鹿皮”么?不是的，是什么呢?其鹿裘即粗糙的皮衣。也就是說，其鹿裘的鹿不是指鹿這種動物，而是粗糙的意思。船山《詩廣傳·論柏舟》“非榮公帶索之日”一語，其典出自《列子·天瑞》：“孔子游于太山，見榮啟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帶索，鼓琴而歌”。楊伯峻先生《列子集釋》引清代沈濤《銅熨斗齋隨筆》八《鹿有麤義》(逵注：麤同粗)曰：“鹿裘乃裘之粗者。非以鹿為裘也”。因此，榮啟期“鹿裘帶索”一語，楊伯峻先生《白話列子》(岳麓書社1990年4月出版)譯作“穿著粗糙皮裘，系著繩索”。此鹿裘即粗糙的皮衣。不是鹿皮，這本是文史普

通常識。楊氏卻望文生義地誤釋為“鹿皮”。以鹿裘這種粗糙的皮衣表貧窮。古籍還有其例。如《晏子春秋》外篇重而異者七曰：“晏子相(齊)景公，布衣鹿裘以朝。公曰：‘夫子之家若此之其貧也，是奚衣之惡也?”其“鹿裘”一詞，江灝譯的《白話晏子春秋》(岳麓書社1994年2月出版)譯作“粗質(zhì)的皮毛衣服”，即是其例。而以“鹿”表粗義的詞語，在古籍中則不乏其例。如鹿糲指粗食。鹿布指粗布，鹿菲指粗糙的鞋子，均是其例。然則“鹿裘”之“鹿”何以有“粗”義?這是因為其“鹿即麤字之省”(見《昌氏春秋·貴生》“鹿布之衣”許維通集釋引清洪頤煊《讀書叢錄》)。因“鹿即麤字之省”，故岳麓書社1993年9月出版由徐子宏、金忠林譯的《白話呂氏春秋》，將“鹿布之衣”譯作“穿著粗布衣”。楊氏因不知“鹿即矗字之省”，故點校岳麓書社1989年3月出版的《呂氏春秋》時，將“鹿布之衣”的“鹿”作錯字而誤改為“粗”(見該書9頁末行、10頁第1行)。正因為“鹿”有粗義，故漢代桓寬《鹽鐵論，散不足》：“古者庶人鹿菲草芰”，《初學(xué)記》卷二六引作“盆扉草履”，“麄”同粗。然則麤何以有粗義?《說文·麤部》云：“矗，行超遠(yuǎn)也。從三鹿”。段注云：“鹿善驚躍，故從三鹿。引伸之為鹵莽之稱。《篇》、《韻》云：‘不精也，大也，疏也。皆今義”。又云：“三鹿齊跳，行超遠(yuǎn)之意”。所謂“行超遠(yuǎn)”，就是說鹿行走時跳得很遠(yuǎn)(《說文，走部》：“超，跳也”)。群鹿(清汪中《述學(xué)·釋三九》云：“之三，以見其多”)受驚逃命，跑得更快，跳得更遠(yuǎn)。正因為這樣，故麤引申而有粗義。

此外，楊文還有引《詩》之誤，如楊文37頁左下28行之末說：《終風(fēng)》有“終風(fēng)且睦，瞌瞳其陰。”實則上句是《終風(fēng)》第三章首句，下旬是該詩第四章首句，楊氏卻將兩句湊到一起了。

其五，船山《誨廣傳·論柏舟》的“終風(fēng)風(fēng)之，日壹陰陰之，絺綌之凄其，非榮公帶索之日也”這四句話，其末句我用問號固然不對，但楊氏依孝魚先生標(biāo)點作句號。其語意雖是。其語氣卻似乎表達(dá)不確。因此，此處當(dāng)施何標(biāo)點，似亦可商。那么，此處用何標(biāo)點方妥?竊以為若于此處用一感嘆號，作“非榮公帶索之日也!”則“終風(fēng)風(fēng)之”這四句話的意思就是：整天亂著風(fēng)，天色陰沉沉，葛衣透涼意，不是榮公系繩索之日啊!這樣，末旬的感嘆語氣，就可以較好地表達(dá)出來了。再者，“終風(fēng)風(fēng)之”這四句話的上文：“‘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吾其能為《卷耳》之后妃乎?·駕言出游，以寫我憂，吾其僅為《泉水》之思婦乎?”兩句較強(qiáng)烈的反問后，再以深深一嘆作結(jié)，使之互為呼應(yīng)，從而以船山點睛之句，傳莊姜悲嘆之情，豈不妙哉!若以句號作結(jié)，則句式板滯，語氣生硬，不能傳神，索然寡味矣。以上一己管見，敬祈楊氏、讀者、方家指正。此說若能成立，則我對船山《詩廣傳，論柏舟》，“非榮公帶索之日也”這句話的正確標(biāo)點符號的求索，從1992年至2009年，可謂十七年方悟一讀訛了。

總之，點校古籍，殊非易事。然而。真理愈辯愈明(其辯當(dāng)然應(yīng)該確鑿地擺事實，充分地講道理，站得住腳而無懈可擊)。只要點校者有實事求是之意，知錯必改。那么。其點校古籍的質(zhì)量就可以不斷改進(jìn)和提高。船山《詩廣傳，論柏舟》“非榮公帶索之日也”一語，當(dāng)施何標(biāo)點方妥的討論，即是明證，不其然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