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三月,不下雨,是正常的,下雨,反而是不正常的了。對于一個南方人來說,像我,雖然在北京混了七八年,早上一出門,看見小區里一朵一朵的雨傘,我還是踟躕半天,方才走出門洞。
我之所以想走不走,一是供電局停了冰箱的電,二是在我看來,雨傘這種東西,在北方人的手里總有那么一點怪怪的感覺。
從我住的小區到最近的銀行,要穿過一個街區和一條馬路。在往常,有事無事,我都是漫不經心的走。自從年初我發覺自己或多或少染上憂郁之類的病癥,我的態度是,讓生活,盡量的慢下來。
可是,今天,因為意外地落著雨,那雨,冷不防的打在我潔白的襯衫上,無形中像是在催促什么似的,使得我比平時走得匆忙。
如果是在南方,再大的雨,我也會走得不緊不慢。遠的,不說,去年四月,我們從武漢輾轉到長沙的那天,從湖北到湖南,雨一直都沒有停。盡管雨勢不大,但是時間長了,到處都濕漉漉的,使得遠處近處的天空都沒有樓房高。我們在火車站等了半個多鐘頭,終于搭上一輛雨刷子不停地刷呀刷呀的出租車,司機在雨傘、雨衣串成的街景中彎來拐去,天快黑的時候,好歹把我們送到馬王堆博物館大門口。
車剛停穩,一個精瘦的老人舉著雨傘到車門邊問道:“辛苦了,你們是北京來的客人吧?”
“您是彭老師?”
“我是彭燕郊。”
(彭燕郊先生像)
一
彭燕郊,原名陳德矩,1920年9月出生于福建省莆田縣一個財主之家。為迎接兒子的出世,那兩年,精明的父親囤積了大量的小麥,只等著糧價瘋長大賺一筆。誰知宋美齡在美國縱橫捭闔的結果,尼克松給一直渴望機槍大炮的蔣介石運來了大量的麥子和棉花。苦心經營了數十年的莆田陳家,美夢剛剛起一個頭就被揪醒,倉庫的門還沒來得及打開就被迫破產。多年以后,當彭燕郊開始在他的詩歌中小心地使用“麥子”這個詞時,其心情也許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放下行李回到酒店大廳,我看見先生捏著雨傘一個人坐在總臺邊上的沙發上。他穿一件灰灰的舊夾克,肩膀上濕了一大片,稀稀疏疏地往后梳理的頭發一根比一根顯得精神,好像根本不在乎歲月以什么樣的方式流走。兩個眼袋鼓鼓的,一心一意地證明著長沙為什么多雨。人來人往的大廳,誰也沒有注意到先生的存在。這與我三年前在杭州西子賓館會一個朋友的場面形成強大的反差。那天也下著雨,腰纏萬貫的畫家一進門,門童,大堂經理等工作人員手足無措唯唯諾諾的神態,在杭州的一個多星期,幾乎顛覆了我對詩書畫的定義——我魚一樣穿行到先生的邊上坐下。
“沒想到長沙也是一個陰雨綿綿的城市。”
“房間還清靜吧?沒有好的房間了。”先生邊說邊往沙發的扶手邊擠了擠,他似乎沒聽清我說的話。
“非常好,非常好。”我突然想起先前我們在辦入住手續時先生向收銀員反復提一個人的名字,“這家酒店生意不錯。”
“我們早上托朋友定的房間,他們對外單位不打折。”
這是我第一次面對面聽先生說話,在此之前,我也跟許多人一樣,無端認為《詩歌與人》雜志將“詩歌與人#8226;詩人獎”詩歌獎頒發給先生,不過是詩歌界太多的玩笑中的一個。
正在我不知說什么才好的時候,同事們收拾完畢下樓來了。幾句寒暄,先生便帶著我們在細雨中往博物館里邊的家屬區走。在人生的諸多道具中,雨傘是我最不喜歡的,這不知是源于我從小在農村生活還是源于我對雨的天生喜好,我從來沒有攜帶雨具出門的習慣。跨過博物館大門,先生一再堅持,我只好鉆到他的雨傘下。我把攝像機抱在懷里,先生的雨傘舉得高高的,我得以看見細密的雨腳精致地被黑色的雨傘分開,傘里傘外形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順著一道斜坡,拐一個懶彎,登上幾步梯子,我們來到一個屋檐水滴答滴答的院子。先生推開虛掩著的門,轉身收了雨傘,他用湖南話往邊上的房子喊了句什么就招呼我們進屋。
這套兩居室的房子除最里邊的一間放了一張小小的單人床之外,四壁完全站滿書柜。茶幾的一角,沙發的扶手上,書柜與天花板的空隙處,窗臺邊——各種各樣的圖書占據著各種各樣的地盤,無處不在的架式,每本書都在強調它們才是這屋子真正的主人,天南地北將它們收攏在一塊的先生,倒顯得像一個過客了。
“彭老師,這是您們年輕的時候吧?”鬧鬧一邊問一邊盯著窗子邊的照片看。先前一進門,我也掃了墻上兩眼那張意氣風發的舊照片,只是我一點也沒有將它同先生聯系起來,我以為那不過是一張舊時的明星照片,因為單從長相上看,無論如何,上邊的男女實在過于,怎么說呢,實在過于風度翩翩了。
先生忙著沏茶,他似乎沒有聽到。
鬧鬧低低地嘆息道:“帥呆了。”
當先生沏完茶,按我的意思在椅子上坐下,架起攝像機,我將墻上的照片拉到眼前,我一會兒從鏡頭中看照片,一會兒離開鏡頭看慢慢地講述的先生。歷史已經遠去,但影像卻在我的面前一張張重疊起來。
01:1932年,家里送我到廈門讀集美學校。可惜好景不長,隨著世界經濟的崩潰,陳家庚先生破產,他一手創辦的集美學校關門大吉。
02:后來我去漳州龍溪讀師范學校,受艾青、田間的影響開始寫詩。那時候,蕭軍的《八月的鄉村》,蕭紅的《生死場》都是禁書。這兩本書都是魯迅先生出錢印刷。
03:父親非常喜歡胡適。我第一次讀魯迅大約是在十來歲,一個同學的哥哥拿來一本《華蓋集》。八年級的時候,讀到《秋夜》和《野草集》。“當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而我又感到空虛。”這句話緊緊地抓住了我。
04:陳儀和魯迅早年在日本是同學,他是湯恩伯的老師。《魯迅全集出版》,他買了一百套。后來也是他建議蔣介石國葬魯迅。
05:魯迅是孤獨的,因為他太超前。
06:青霉素早發明幾年,也許魯迅不會死。
07:福建的民間文藝對我影響很深。莆田一個縣,繁榮時期戲班就有一百一十多個,有莆仙戲好多戲種。我最喜歡的是《梁山伯和祝英臺》。我可以從頭到尾演完整場戲。其實我很想學畫,考過藝術科學,沒被錄取。
08:我第一次投稿是投給《七月》。胡風當主編,在武漢印刷,后來在重慶。整個抗戰時期的作品主要是話劇和詩歌。
09:施蟄存是現代派中最干凈的詩人。現代派中最火的作家是穆時英。后來,現代派中當漢奸的有十幾人。
010:對國民黨完全失望,最大的愿望是到延安去。我寫信給中國旅行社,問從福建到延安怎么走。旅行社竟然回信了,正好新四軍成立,1938年我參加新四軍,進入新四軍第二宣傳隊,后來在軍政治部戰地服務團工作。項英的夫人,陳毅的夫人都在我們戰地服務團。
011:皖南事變那一年讀完《魯迅全集》。
012:我喜歡讀《紅樓夢》,討厭《西游記》和《水滸傳》。據說茅盾可以通背《紅樓夢》,陳寅恪能背誦《新唐書》和《舊唐書》。
013:香港淪陷后,我是在桂林第一次見到胡風。艾青對我的一生都有著重大的影響,但我直到解放那年才見到他。
014:今天我仍然記得艾青的《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
二
銀行大門前,好多人排著隊,我擠到門廳前的水泥臺面上,雨開始大起來。拎著碎花布手提袋的老頭絮絮叨叨的,他一會抱怨銀行,一會報怨供電局。他身邊的老伴卻安靜得就像人根本沒有在那兒一樣。老頭停止報怨的時候,她才短短地說上幾個字。她的語調輕輕的,仿佛一切早已塵埃落定。
晚餐是在另一套居室。在擺滿芹菜炒豆干、紅燒肉、炒四季豆、水煮蝦的餐桌上坐定之后,按我后來的說法是,幾十年的光陰彈指而過。照片上的少女走了下來。她穿得異常素凈,照片上,風微微吹動的裙袂被一件方領子的上衣替代,只有在她溫和地招呼我們吃菜的時候,過去的歲月,在嘴角眉梢所顯露出的慈祥里,以一個中國女性特有的傳統方式一點點浸透出來。
015:1943年,二十三歲的彭燕郊和我在桂林結婚。后來彭燕郊隨新四軍去重慶。
016:彭燕郊的詩歌《春天大地的誘惑》,出了單行本。這個單行本影響很大,也可以說它奠定了彭燕郊在詩歌界的地位。
017:那時候我在廣東同鄉會辦的學校讀書。日本鬼子侵犯桂林,彭燕郊和我們母女失散。
018:彭燕郊回到廣西日報副刊當編輯。他接手后,每天都有罵蔣介石的文章,最后蔣介石下令停刊。
019:1947年,彭燕郊第一次進監獄。坐了差不多一年的牢,寫下了許多詩。后來好在李宗仁當代總統,大赦政治犯,他才得以重見天日。
020:可愛的女兒四歲那年去世。女兒很聰明,大人做什么她就會模仿什么。她活著的話,到今天也六十多歲了。
021:不過,她去世也好。否則,這幾十年,她怎么活過來啊。
三
銀行沒有開門的意思,雨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不時有人擠上臺階。我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聳著肩膀往回走。從銀行到我住的小區,要穿過一條馬路和一個街區。附近是幾家大學,平時人來人往,我一般很少到這邊來,好在今天人少——我承認,這些年來,今天,是我第一次集中精力地想一件事。所以,當我渾身冰涼地拐進小區,我仍然清晰地記得作客長沙的情景。
那天,我吃了好多只蝦。可以說那一大盤蝦是我一人吃了大半。喜歡吃的菜不愿意放筷子,我曉得,這也是我的毛病之一。有一次在上海參加一個朋友的派對,只因為我專門盯著巴西烤肉不放,友人顯得在她多倫多男人的面前很掉面子。從那以后,凡是和藝術家們在一起吃飯,我都東吃一點西挑一點,夜間醒來雖說肚子餓,但總比無端的讓人背底下覺得世風日下要好得多。只是那天我在長沙,剝了一大堆蝦兵蝦將,半點也沒覺得難為情。當我吃飽了端著茶杯率先退出飯桌自在地踱到掛著“橫眉冷對千夫子,俯首甘為孺子牛”條幅的房間,望著魯迅具有象征意義的面孔,深深為魯迅生活在那個時代,而那個時代竟然容許魯迅這樣的人而暗自感嘆的同時,也為剛剛見面的先生一家能容許我放任自如的饕餮而心生感激。
022: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這場以文化命名的大革命和文化本身沒有多大關系。
023:賀敬之認為:胡風的理論是正確的,但是不能代替黨的政策。
024:周揚認為:胡風是真的懂得文學的人。周揚在中國第一個翻譯了《安娜#8226;卡列妮娜》。
025:胡風始終相信自己的文學主張,非常天真。
026:1949年到北京參加第一次文代會,逛西單,去長安大戲院看戲,買了許多書。覺得北京又大又好玩,不想南歸。
027:第一次文代會結束,管理國統區文藝人員的官員是馮乃超。
028:作為胡風分子,在長沙坐了一年牢。在牢中讀《紅樓夢》解憂。當時陷落的人還有綠原、魯藜、牛漢、曾卓、冀汸、羅洛等。
029:文化大革命被抄家六次。有一次紅衛兵在長沙師范學院的家搜查了半個晚上,第二天,《湖南日報》以“偉大的勝利”為題刊登出這一壯舉。
030:出獄后看報紙才知道艾青丁玲都被抓了。那幾年組織沒給安排工作,一直到大躍進。
031:1960年到湖南大學,帶隊參加了兩次土改。一次去益陽,一次去湘西。
032:辦街道玩具廠,出資五十元,戶籍警察出二十五元。共五人。買百貨公司的貨廂做材料。開始做玩具手槍。一年時間,隊伍達一百二十多人。后又做小孩子玩的各種積木,圖紙都是自己設計。
033:1979年在湘潭大學教詩歌和民間文學。
034:請見毛澤東,陳述要好好辦一所大學,毛澤東說好啊。又請示說,沒有教授。毛澤東說,沒有大學哪有教授?后來湘潭大學跨掉了。
四
小區的院子沒有槐樹,但是有松樹和白揚,遺憾的是這些年來,沒有哪一個朋友和我站在樹子底下聊過一時半會。
我看見細密的雨腳天南地北地連綿在一起。
幾棵高大的槐樹遮住天空,細雨初歇,夜說來就來了。
“住十幾年了,也搬不動了。這院子蠻好的。花草樹木都不錯。”彭燕郊先生仰著脖子說。我站在他的面前,看得見那一叢叢年輕的花,但是我看不清先生的臉。
這個話題,昨天晚上就聽過先生追憶,當時我沒有留心。多年前,我曾經問過:故鄉,指的是我們出生的地方,還是我們死亡的地方?先生在淅淅瀝瀝的夜色中提起,我突然發覺自己當年的不諳事和嬌情。
“長沙挺好的。”我笨嘴笨舌地說,中午在一個旅美畫家開的酒店,先生夫婦宴請我們,《湘江都市報》的編輯說,來長沙有兩個必看的地方,一是馬王堆,二是岳麓書院。比較文學出生的同事說,第三個必看的是彭燕郊,我覺得這是打趣。如今在先生的院子里,落了兩天雨的長沙與我所不知道的福建莆田那幢已經名存實亡的陳氏老宅無一例外的虛幻,倒是被幾次抄家丟了無數珍本的先生本人顯得比什么都真實。
“二弟讓我回莆田,總是脫不開身。”先生說:“現在交通方便了,以后路過長沙,來家里。你來過長沙沒有?”
“來過,十多年前來過,一個多星期前也來過。下次一定來看您。彭先生,您要多保重,長命百歲。”如果夜能夠讓我看得清先生的臉,我真想接著下午的話題問:“彭先生,您一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幾十年的風風雨雨,您覺得您的那些愿望實現了嗎?”可是話到嘴邊,我咽了咽口水,收了回去。
035:2007年4卷本的《彭燕郊詩文集》由湖南文藝社出版。
036:不喜歡人們把自己和綠原放在一起,自己認為自己是草根,綠原是廟堂。
037:主持《國際詩壇》,北島來稿,好多人不敢發,頂著壓力發了他的《北歐現代詩選》。
038:覺得多多變了,念佛,現在寫的詩不能讀。
039:喜歡公劉,昌耀。年輕一代的喜歡西川,瞿永明。
040:佩斯,洛爾迦這樣的詩人是不可重復的。踴躍,個性強烈。其踴躍的內部有一根看不見的線。米歇爾,波伏瓦他們都跟不上佩斯。
041:與馬拉美,瓦雷里相比,佩斯是進了一步。
042:帕斯很值得尊敬。
043:并不喜歡聶魯達。特朗斯特洛姆也還可以。
044:葉賽林的詩除了戴望舒之外,沒人譯得好。劉湛秋譯了不少,但好多懂俄語的人都搖頭。
045:劉湛秋準備搞一個詩歌大辭典。由安徽文藝出版社出,介入兩年多的時間,最后辭典風潮一過,沒有出版。
046:之所以用彭燕郊這個筆名,是崇拜彭湃。當年投稿給胡風,胡風回信說刊用。馬上再去信要求更名彭作濤,但胡風說來不及了。
這個時代,值得尊敬的人越來越少,值得感激的人同樣也越來越少。想到這,我免不了又有些憂郁起來,在門洞里左右觀望,雨還在,但是小區里一只雨傘也沒有。
我拿出手機,撥打長沙的電話號碼。
跟前幾天一樣,除了恍惚聽到細雨密集地落在長沙的聲音,電話仍然沒有人接。
彭燕郊,1920年出生,福建莆田人。
1938年后歷任新四軍宣傳隊員、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桂林分會理事、《光明日報》副刊編輯、湖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湘潭大學中文系教授等。
1939年開始出版詩集《彭燕郊詩選》、《高原行腳》,評論集《和亮亮談詩》,主編《詩苑譯林》、《現代散文詩名著譯叢》、《外國詩辭典》等。
彭燕郊是“七月派”代表詩人,其代表作有《東山魁夷》、《小澤征爾》、《鋼琴演奏》、《混沌初開》等,近年創作的逾千行長詩《生生:五位一體》被譽為“構筑起20世紀漢語的精神史詩。”
彭燕郊先生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