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治國
近年來,以反映農村生活為創作標識與個性特色的湖北女作家王建琳以其不俗的文學成果,已越來越引起文壇和學界的關注。自2005年以來,她先后在《新作家》、《長江文藝》、《小說界》、《小說月報》等全國知名文學期刊上發表反映當代農村生活、彰顯時代精神、弘揚主旋律的優秀中、長篇小說十多篇(部)。其中,2005年底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描寫鄂北祁星鎮十余年改革和發展歷程的長篇小說《風騷的唐白河》,榮獲湖北省第六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優秀作品獎,被認為“足以可以用來證明現實主義的勝利”。反映新時期農村土地矛盾的中篇小說《永樂春》被《新華文摘》全文轉載,并入選《2007中國中篇小說精選》。由于創作上“筆耕不輟十春秋,精品力作接連出”的不凡業績,王建琳榮膺“2008感動襄樊年度人物”,被譽為中國藝苑奔出的一匹“黑馬”,楚天文壇升起的一顆“新星”。
《迷離的滾水河》(以下簡稱《滾水河》)是王建琳的新作,也是她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和她之前的作品一樣,這部小說依然保持了對進行時態農村生活的表現熱情,顯示出作家一以貫之的價值取向和藝術追求,即聚焦農業,情灑鄉村,心系農民。
作為一部富有鮮明的當下性、強烈的生活實感和激越昂揚時代精神的成功之作,《滾水河》的思想意義和審美價值主要表現在:對正在發生變革的農村生活的近距離追蹤式反映。通過主人公的奮斗史、創業史,深刻揭示了新農村建設作為新世紀的一場偉大社會變革的復雜性、艱巨性和挑戰性。小說對當下進行時態現實生活的關注度與貼緊感,能啟發我們的作家沉入底層、關注鄉村,積極充當時代的書記官、人民的代言人,促進當今長篇小說創作走出某些誤區,健康、協調發展。
一
如果說文學是一個民族的精神傳記和心靈圖像,那么長篇小說就是現代人類的史詩、民族精神生活的里程碑,同時,也是衡量一個民族文學水平高低的標志。作為一種公認的“大型文體”或“重型文體”,長篇小說在表現人類社會生活的廣度和深度上,具有其他文學體裁無可比擬的優勢,同時也決定了其創作難度,它“是對作家才華、經驗、思想、精神、技術、身體、耐力等的綜合考驗”。
進入新世紀以來,長篇小說在創作和生產上呈現出數量激增的態勢。據統計,現在每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基本都在1000部左右。長篇小說的興盛,既得益于文化政策的寬松,也有賴于圖書市場化背景下以追求經濟利益為目標的各種出版人對長篇小說生產和發行的積極參與與有效運作,還應源于民族和個人經驗的特殊、復雜與漫長。西方學者齊澤克認為,20世紀是一個以偉大的解放計劃和連綿不絕的災難為表征的極端年代,而中國就同時具備了“解放”與“災難”這雙重經驗。由于沒有神話譜系和史詩傳統,而中短篇小說這類體量較小的敘事文體又無力承載如此廣闊、沉重和復雜的經驗,漢民族的“史諍情結”就投射到了長篇小說上面。
長篇小說的驚人產量,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當代中國文學的長足發展,也似乎宣告了中國文學輝煌時代的來臨。置身于令人眼花繚亂的長篇小說之林,我們似乎沒有理由不為它空前的興盛、廣闊、多樣、豐富所感染,所振奮。但高興之余我們也應清醒地看到,長篇小說創作繁榮背后存在的問題,甚至隱藏的危機。
問題之一,數量與質量不對等。對于眼下數量驚人的長篇小說,學界對其整體質量的看法并不樂觀。有人認為“其中至少不下一半的所謂長篇是地地道道的垃圾”;有人更認為長篇小說的現狀是量多質差,“繁”而不“榮”,好的和比較好的作品所占的比例僅在百分之一二左右。大量的是半成品、“膨化”品,還有不少次品、贗品。造成這種現狀的癥結在于市場運作和媒體炒作的日益深入,“文學化”原則逐漸被“市場化”規則所取代;更大的問題在于作者心態在這樣的環境中被引向了實用、實惠和實利,用種種方式去屈就市場乃至迎合市場。
問題之二,表現題材不平衡。從整體看,歷史題材居多,現實題材偏少;就反映現實生活的作品來看,又以個人化或女性主義的都市敘事居多,而意識形態或民族文化的農村敘事(或稱鄉土敘事)鮮見。換言之,與異常發達繁榮、炙手可熱的城市文學相比,農村題材的小說明顯衰弱。反映農村改革進程和當代農村發展現狀的長篇小說,全景式地反映整體農民命運的作品越來越少。如舒晉瑜所言,農村小說“好像成了不合時宜的陳舊話題,是一穗過分成熟的老玉米”。而近距離反映現實,更被許多作家視為太有挑戰性、風險性,“吃力不討好”的畏途。
這種局面形成的原因可能在于,作家對長篇小說史詩性的刻意追求,造成了對“當代性”的回避。因為所謂史詩,在巴赫金看來其表現的就是“絕對的過去”,所以它對于“當代”的隔絕似乎是理所當然的。另一個原因,大概是對“題材決定論”的矯枉過正,視“距離論”為藝術圭臬。鑒于改革開放30年間許多“跟形勢”、“寫政策”、“寫中心”的文學作品大都成過眼云煙,許多作家在題材的選擇上走向了另一個誤區,即認為只有寫與社會生活保持一定距離的,經過“沉淀”的生括,才能寫出好的作品,才具有恒久的藝術價值。因而,對改革開放的現實生活雖不是視而不見,但失去了表現的興趣和創作的沖動。
事實上,作為一種文學觀念或創作原則,“距離論”本身是利弊共存的。其“利”在:與現實保持一定距離,讓歷史經過沉淀,作家可以更清楚、理智地認識和把握生活;其“弊”在:由于時過境遷,作家往往對鮮活的現實生活失去了激情,放走了創作靈感。正如老舍先生所言:“藝術的創造雖不全靠感情,而一時的感情確是足以產生作品,有時是很好的作品。主張時間距離者總以為事物沉淀一下,有利于藝術處理,不過事過境遷,很難再找到當時的感情。這對于藝術處理來說,是個不小的損失。”
問題之三,在消費意識形態的統治下,受商業化、娛樂化潮流的裹挾,許多作家對當下現實生活——無論是城市生活、還是鄉村生活的描寫是表面的、零碎的,甚至是殘缺、扭曲的。也就是說,許多現實題材的文本所提供的多半不是真實的現實生活,而是變形的“虛幻鏡像”。正如評論家孟繁華批評的那樣:“在商業掌控的文化語境中,中國社會生活的整體面貌不可能在文學中得到完整的呈現:鄉村生活的烏托邦想象被放棄之后,現在成了滑稽小品的發源地;在彰顯農民文化中最落后部分的同時,遮蔽的恰恰是農村和農民生活中最為嚴酷的現實。另一方面,都市生活場景被最大限度的欲望化,文學卻沒有能力提供真正的都市文化經驗。”
二
正是在當下長篇小說創作魚龍混雜、量質失衡的情勢下,《滾水河》這部關注底層、關注農村、關注民生作品的出現就顯示出特別的價值和意義。
這是部紀實性作品,講述的是2007年夏初到秋末,地處鄂北棗陽縣滾水河畔的白水
鎮官渡村村民在村支書兼村主任田猛志的帶領下,戰勝高致病性生豬藍耳病,重振副業強項養豬業,化解村集體債務危機,創辦現代化千頭養豬場,實現“三改一建”目標,建設具有本土特色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故事。
小說故事發生于2007年,作品發表于2008年——作家對生活反應的敏感與迅捷令人贊嘆。作家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并非她有什么靈異稟賦,借用評論家賀紹俊先生的話說“顯然屬于生活的饋贈”,作家長期農村生活積累的一次厚積薄發,是作家對生活認真觀察、切身體驗和深刻思考后的一個必然的藝術結晶。2006年,也即黨中央提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目標的第二年,襄樊市成立了新農村建設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作為該機構的重要成員,王建琳以主人翁姿態深入各縣市區的鄉鎮調查研究,切身感受這場農村的新的歷史變革。2007年,襄樊幾個縣(市)發生嚴重的生豬藍耳病疫情,“她到棗陽采訪,看到疫病的殘酷,農戶的無奈,她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她想著天災人禍給農民造成的損失,思考農業發展的困境和瓶頸,一氣呵成,完成了13萬字的長篇小說《迷離的滾水河》”。不難設想,如果作家不是切身體驗了所描寫的生活,而是關在書房里閉門造車,就不會有這部內容鮮活的作品。
和柳青的《創業史》、魯彥周的《彩虹坪》相似,《滾水河》展示的是主人公在農村新的變革中的創業歷程。不管作家在創作時是否具有明確的史詩性追求,但對新農村建設題材選擇的本身,事實上已經賦予了小說以史詩的基因與潛質。關于這一點,正如有的論者對劉玉民的農村改革小說《騷動之秋》的評價那樣:作家用不著苦心孤詣地為主人公的創業過程設計什么復雜的環境和阻力、動力,只要他細心地觀察身邊的現實生活,把握住中國農村經濟改革的律動,便必然觸及到帶有普遍性的問題。
《滾水河》的故事是圍繞主人公田猛志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創業歷程展開的。田猛志是位復員軍人,具有改變家鄉面貌、振興集體經濟、帶領村民發展優勢副業養豬業致富奔小康的強烈愿望,也具有改革者應具有的基本素質,然而現實環境并未給他實現宏偉抱負提供多少樂觀和便利的條件。相反,頻仍肆虐的天災人禍,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某些私心村干部的掣肘,巨額的村級債務,嚴重的資金匱乏,還有群眾的懷疑和猜忌等難題和矛盾,如同白水鎮的滾水河和獅子山一樣,橫亙在他的面前,等待著他去化解和穿越。
據此,小說從不同側面較為深刻地揭示了改革的復雜性、艱巨性。與此同時,作者還借主人公工作中的困惑和焦慮,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新農村建設的挑戰性:“眼下的農村,一沒有現成的教科書,二沒有現場指導員,更沒有以往那些訓練有素的農村工作隊來教村干部們具體咋整。村干部都是憑著自己的膽識智慧,一點來自實踐的土辦法左沖右突地干著。”
另外,作者還對當今的村干部素質和干群關系問題進行了相應思考。隨著時代發展和社會進步,農民整體素質不斷提高,現在的他們絕非小說中黑老大似的人物曾大頭貶低的那樣“百姓百姓,一憨二杏”,而是如田猛志所言:“村民們插翅膀像鳥,驚得像兔,算盤打得比計算機準。”隨著我國民主法制進程的推進,農民的主體意識和維權意識明顯增強。婦女主任張春紅、村會計曲文波的表現之所以讓許多村民不滿意,甚至因此造成了人心和黨支部之間的隔膜,其原因正如田猛志所嚴厲批評的那樣,他們對重大事項沒有在村組中搞一事一議,“總拿個人的意見擋著村民的意見不作為”。盡管作者在作品中沒有進一步探討如何提高村干部的素質,但對這一問題提出本身是很有眼光、很有意義的,因為村干部素質能否提高、能否贏得農民的信任和擁戴,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新農村建設大業的成效和成敗。
作為一部近距離觀照農村變革的作品,《滾水河》生動描繪了一個普通鄉村新農村建設的圖景,記錄了新的農民創業史。這幅變革圖和創業史即使還不能稱為氣吞山河、波瀾壯闊,但至少是激動人心、有聲有色的。尤為可貴的是,處在愈演愈烈的娛樂化文學時代,作家沒有以煽情的文字、離奇的情節來取悅讀者,也沒有因為要弘揚主旋律而采取粉飾太平的圖解式、簡單化敘事,而是以嚴肅的創作態度,嚴謹的現實主義手法,自覺的鄉土意識和深切的人文情懷,去書寫當下農民的生存狀態與生存困境,揭示制約新農村建設的種種矛盾,思考著農業的出路、農村的發展,從而以濃郁的時代氣息,較強的生活實感,一定的思想意蘊和藝術魅力,再一次證明現實主義的勝利。
這部小說的出現,雖然不能扭轉和改變當下長篇小說乃至整個文學創作在市場化語境下的發展趨勢和總體格局,但它能啟發我們認真思考“什么是文學?”這個簡單而又深奧的藝術問題,思考作家對生活的承諾,對民眾、民族的責任擔當,吸引他們去聆聽大地心音的隆隆回聲與強勁律動,從復雜混沌而生機勃勃的鄉土民間去捕捉藝術的靈感,汲取文學的民族精神之源,引導我們的文學告別玩弄技巧的游戲化寫作、躲避崇高的空心化寫作、消解深度的平面化寫作、自戀自虐的私人化寫作、放逐精神的欲望化寫作,促使文學重新回歸忠于生活的理性寫作、臧否中肯的嚴肅寫作、發掘人性的深刻寫作、賦予理想的積極寫作以及心系民眾的真情寫作。
三
“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是全黨、全國目前也是今后相當長的一個歷史時期內的工作重點,它本身就具有史詩性。《滾水河》選擇這樣的重大題材,是完全可能寫出史詩性作品的。
但正如有的論者指出的那樣:生活(題材)本身具有史詩性質,并不意味著作品一定可以成為史詩。史詩,作為一種藝術品格,它對作家、作品有特定的美學要求。第一,它一般具有巨大的藝術概括力和生活的容納量,常選擇那些與國家民族生死存亡關系重大的事件,在較大的時間跨度和廣闊的空間背景上,描繪民族的歷史或現實生活,是一幅關于民族歷史、文化和現實斗爭生活的波瀾壯闊的長篇藝術畫卷。第二,它一般需要致力于塑造體現著民族性格、民族精神、民族意志和力量的民族英雄。第三,它一般應有宏偉浩大的藝術結構和富于民族特征的表現形式。而所有這一切,都必須通過作家的藝術創造,即通過作家創造性的敘述和描繪來完成和體現。在這里,起決定作用的是作家思想的深刻度、藝術視域的寬廣度和作家藝術創造、藝術概括的才能和力度。
黑格爾對“史詩”也有精彩的總結:一、史詩必須對某一民族、某一時代的普遍規律有深刻而真實的把握;二、史詩從外觀上講,對某一時代、某一民族的反映必須是感性具體的,同時也是全景式的,它必須將某一時代、民族和國家的重大事件和各階層的人物真實地再現出來,在把握民族精神的同時,要把這個時代民族的生活方式和自然的、人文的風物景觀以及民風民俗等描繪出來;三、史詩必須有完整而杰出的人物、宏大的敘事品格、漫長的敘事歷史,它是闊大的場面、莊嚴的主題、眾多的人物、激烈的沖突、曲折的情節、恢宏的結構的結合體。
所謂史詩或史詩性作品,簡言之,它需要具備幾個不可或缺的核心要素,即較大的時間跨度,廣闊的空間背景,眾多的人物形象,宏偉的藝術構思,全景式的生活展示,豐富的精神含量,等等。若按這樣的標準來衡量,筆者認為《滾水河》還不具備史詩的美學品格。問題在于,作家僅僅把關注點局限于小小的官渡村,沒有通過左右輻射和上下勾連,拓展出更為廣闊的藝術表現空間,觀照視野尚顯狹窄。對于官渡村的新農村建設,作家似乎過分側重和突出了經濟變革的物質層面,卻忽視或淡化了對于大多數人而言同樣重要、甚至是更為重要的家庭生活、文化生活、情感生活等精神層面,而文化建設、民主建設、和諧社會建設、黨的建設等很少或基本上沒有被觸及,這就使得作品表現的生活缺少厚重的容納量。作品描寫的人物在數量上還不夠多,所以很難通過他們來折射這場重大的歷史性變革對各階層的人物心理,乃至整個社會心理的巨大影響。作家似乎急于要讓主人公的奮斗短時間內獲得成功,以顯示新農村建設的光明前景,對生活做出結論,因而失去了對紛紜復雜社會生活剝繭抽絲般精細描寫的藝術耐心,缺乏從容不迫的史學家的胸襟氣度。這些問題的出現,既可能與作家的生活庫存量不足有關,也可能與作家對這場變革的認識和理解上的偏頗有關,還可能與文學生產越來越市場化、商品化、功利化趨向所導致的作家普遍的浮躁心態有關。
由此看來,如何進一步充實自己的生活儲備,如何不斷深化與完善對生活的全面認知和準確把握,如何在商業化、功利化的文學時代克服浮躁心理、增強藝術耐心和審美定力,不僅是王建琳以后的創作道路要想走得更遠、更穩健應該著力解決的問題,而且也應該是所有作家要創作出高質量作品、文學精品乃至史詩性作品所必須注意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