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敏

一些大學生帶著理想化情結自愿“上山下鄉”,在“一村一個大學生”的政策洪流下,略顯孤獨
村里年輕人大都外出打工了,跟村民們張羅專業合作社的,是大學生王德斌。這是河北省順平縣柴各莊,遠近聞名的貧困村。
最初村民把王德斌當成“北京來的人”。兩年過去了,合作社蹣跚著起步,他們也逐漸明白,王德斌和他們一樣“無權無錢”。
這個下鄉的年輕人多少帶有些理想化色彩,大學期間組織社團支農活動,畢業即加入一個叫“梁漱溟鄉村建設中心”的民間NGO,開展農村人才計劃。他自詡有著晏陽初、梁漱溟的志向,“愿意成為和他們一樣的人”。
八十年前晏陽初騎著毛驢進村,城市知識分子掀起鄉村改造運動。他們將中國農村的問題歸為“愚、窮、弱、私”四端,主張以文藝、生計、衛生、公民“四大教育”分別醫治之。
王德斌出生于南方農村,相較“醫治”,他更愿意稱之為“自治”。兩年前,這位有著“農民兒子”情懷的大學生,熱忱飽滿地回到農村;兩年后,他更為明白的是,村民仍是指望著“有權有錢”的人去改善他們的狀況。
“北京來的人”
王德斌到柴各莊,村民并不意外。一些村民看過“梁漱溟鄉村建設中心”帶去的一張報紙,上面刊登了王德斌畢業前夕寫的一封家書。他在信中寫道:
“萬事開頭難,就算沒有美好的前景,我們也應該去做。想想為什么占絕大比例的人口卻不能過著便利輕松的生活,為什么一年到頭辛辛苦苦勞作卻抵不上別人幾個月的工作,為什么別人可以拿退休金,而我們卻在60歲后還要臉朝黃土背朝天;為什么別人有這個保險,那個保險,而我們生病卻不能及時醫治;為什么大多人都把眼睛投向遠方,而不顧生我養我的地方?”
王德斌在華中農業大學的專業是農村區域管理。“我來自農村,所學與農相關,有責任也有條件回到農村,讓農民過上有自信、有尊嚴的生活。”
這封家書,建立了他與村民間的信任。
早在2003年起,梁漱溟鄉村建設中心就對臺魚鄉,包括柴各莊、小水村、史家溝等在內的周邊六個村進行調研,先后有兩名大學生駐村了解當地情況,組織發展當地合作社。村民并不清楚何謂NGO,知道他們從北京來搞鄉村建設,稱他們為“鄉建中心的人”。
鄉建中心的前期工作是組建老年協會、文藝隊。2004年,各類文化組織相繼轉型為合作社。
2007年7月1日農民專業合作社法實施,當地已運行了2到3年的六個合作社終于可以改變“黑戶”的身份。法律施行的第二天,小水村的葛大爺就找到工商局,但隨后的注冊跑了兩個月,葛大爺明白,合作社缺個“明白人”。
“理論說得火熱,實際上農民自己并不明白合作社。”王德斌到順平縣要辦兩件事,一是讓村民搞明白合作社的事,二是搞明白農民如何合作的事。
8月29日,王德斌第一次來到順平縣,協助周邊六個合作社的運作。葛大爺到村口迎接,第二天又送他到五里外的柴各莊,轉些天是史家溝、東五里崗、南委村。
10月,王德斌返回順平縣城,先后到銀行、稅務、技監等部門咨詢。“后續工作像無底洞,領到營業執照之后還要辦理組織機構代碼證,逾期一個月罰款。農民不可能知道,也沒有任何機構履行告知義務。”他說。
王德斌就跟著村民跑手續,但這個“北京來的人”并沒有尚方寶劍。六個合作社為技監局“逾期罰款1000元”磨了整整七個月嘴皮子。最終免罰款辦下組織機構代碼證,又在稅務上卡了殼。
如此多番折騰,王德斌有些心涼,也越發明白辦事不易。他勸村民,“別著急,先做事”。他也在順平縣安頓下來,他的“安頓”,就是流動著住在村民家里,家當是一包衣服,一箱書。
王德斌頻繁往返于各村,參加六個合作社的大小會。合作社有自己的理事長,而這個年輕人更像是拿主意的“領導”。他入股柴各莊“聞名柿子專業合作社”,成了社員。“聞名”是順平第一個在工商部門注冊成功的合作社,社員有48戶。
村民們看得很清楚,一個大學生并不能解決所有問題。在王德斌眼里,農民最盼望的還是扶貧款,“沒有錢也確實不能辦事”。王德斌就對他們說,“不能情緒化,把能辦的事情先辦了。”
王德斌開始著手眼前能辦的事。
小打小鬧的理想
農資站銷售點的土墻上,貼著一幅大字,“為理想而奮斗”。作者是合作社的會計老靳,他有些拘謹,不像他的字顯得有力量。
問到理想是什么,他說就是合作社。而對于這個理想,村民們沒有更多構想。
這是一片極為干旱的土地,處太行山東麓,地勢崎嶇,經濟作物以果樹種植為主,品種主要是桃樹、柿子樹。柴各莊的四口機井被上屆村委班子承包給了外村人,灌溉用水靠購買,一小時60元左右。干旱直接影響了果品的口味和質量,也限制了糧食作物的種植。
與干旱的環境相比,王德斌面臨的是更為復雜的心態和農村組織生態。

柴各莊有村民
1400人,計300戶,到2009年6月加入“聞名”合作社的有69戶。柴各莊曾在2004年成立了兩個協會,一個老年協會,一個文藝協會。2006年轉型合并為合作社時,文藝協會退出。
“當時選舉理事,沒有選上他們的人,他們就要走。” 聞名合作社現任理事長于寶銀,王德斌稱她為于阿姨,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記者,“我們合作社現在也拉起了自編自演的文藝隊,可不比他們差,宣傳效果也好。”
“雙方已經有些矛盾,以前的文藝協會繼續在村子的另一邊活動。”王德斌夾在中間為難,“想讓村民都組織起來辦事太難,他們自己都說,那是人民公社時候的事情了。”
柴各莊沒有村長,兩次選舉都沒有人票數過半。2009年初,村支書組織村里一部分人注冊了另一個專業合作社。
合作社就是自愿聯合、民主管理的經濟互助組織,王德斌想,只要這69戶村民認同合作社是自己的組織,他們投票選理事,開會議事就開了好頭。王德斌為合作社描繪了發展藍圖,于阿姨為合作社提供場地,花費3000元加蓋了兩間房屋。
但實際上,這個柿子專業合作社還名不符實,“柿子產、供、銷一體化,邏輯上沒有什么問題,但就是做不起來。”
合作社開會討論,統產統銷?需要生產標準化,69戶人家的柿子樹遍布山坡,王德斌還拿不出生產計劃;柿子深加工?村民說,“這坡上產的是水柿子,做成柿子干不劃算。”
能立竿見影的是農資統購。“農資是每戶的必需品,統購統銷能降低農業生產成本,有一定的銷售量,利潤也可觀。”
王德斌分析,分散的小農市場交易成本非常高。農戶組織到一定規模與廠家直接聯系,省去中間環節,生產成本能降低一半。“鄉建中心有成功案例,大家一算賬,也都同意跟著做。”
2008年3月,由柴各莊、小水、史家溝三個專業合作社組建的農資服務部開始運作,從進貨、分貨到定價銷售、收回款基本由王德斌安排。
“第一年的嘗試效果不錯,盡管我們在分貨和管理上還有一些爭吵,4個月的農忙時間利潤近萬元。”由于利潤會按比例分還到社員手中,第二年社員積極性高漲,農資站的一切事項也都交由王德斌管理。
因為涉及行政許可經營,工商稅務部門還是會來找“麻煩”,王德斌不管他們,“他們要按紅頭收錢,我們也按紅頭辦事。他們罰款,不交就是。”
這一年,合作社開展了文藝表演、農資統購統銷、無公害柿子種植試驗、合作社骨干外出培訓學習的活動。
在村民看來,這些事不來大錢,還是“小打小鬧”。合作社注冊運行兩年后,他們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談論最多的仍舊是扶貧款的“貪污問題”。于寶銀希望“政府派來的大學生村官快點來,最好能做村長,不能做村長,至少也能監督扶貧款”。
2009年,中央一號文件提出拓寬農村干部來源,推進高校畢業生到村任職工作,實施“一村一名大學生”計劃。
相比大學生村官,王德斌顯得“沒權沒錢”,往后的角色也會更加尷尬。他的下一步計劃是組建技術服務隊,聯合附近的農業大學,為柿子產業化做準備。這仍舊是一件見效慢、見錢慢的事。但王德斌堅持認為,一件事不堅持五年以上,看不到成效。
“我之前想告訴農民如何做,現在認為每個人可以有不同的生活,唯一堅持的是他們能有一些最基本的權利。”在王德斌看來,最基本的權利就是能為自己說話,為自己謀利。“如何為自己謀利,并不需要人教,只要放開讓他們自己去做。”
然而直到2009年初,六個合作社才相繼跑完所有注冊手續。
改造與被改造
也是2009年初,又有四名大學生到了順平縣。柴各莊兩戶村民給了他們幾間房。鄉建中心提出付房租,村民說,一年給個200塊吧。
這五個人組成團隊,細化合作社的工作,他們的目標是讓農民學會打理屬于自己的企業。
張可畢業于太原理工大學國際貿易專業,對幾個合作社的財務做了梳理,成為了六個合作社的“總會計”。“合作社有完整的組織機構,運轉良好,尤其是財務記錄,每月一次財務通報。”張可說。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到柴各莊的當天,正是農資站的結賬日。于寶銀負責每日的流水賬,張可建立了現金流、應收、應付賬本,教村民如何記賬。
這些大學生試圖改造農村的同時,也被農村的現實漸次影響。
包括王德斌在內,他們曾是梁漱溟鄉村建設中心“農村發展人才培養計劃”項目的學員。2004年起,人才項目每年挑選三十到五十名大學生,進行為期一年的理論與實踐培訓。
有人無法接受農村現實,中途離場,也有人加入鄉建中心,留在農村。至2009年初已有30名學員留下,分布在全國70多個村工作。
鄉建中心在小水村辦了農場。他們與當地一家農戶合伙,計劃養羊、養雞開發農戶承包的荒山,吸引更多大學生到農村創業。
徐英全今年20歲,培訓后期在農場負責放羊,直到7月培訓結束,9月回到學校。
“我說服了父母,休學一年,提早看看這個社會。”這一年,徐英全參加了中心的理論培訓課程、到深圳的玩具廠裝零件、紡織廠剪線頭;在小水村,她體驗村民的生活、王德斌們的生活。這一年,也將影響徐英全畢業時的抉擇。
“或許我們是看到真實世界的一群人,”王德斌說,“農村凋敝是一個復雜的社會現實,但我心不死。”
鄉建中心辦公室的墻上貼著,“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辦公室在北京市海淀區溫泉村,院子的地種著蔬菜,天上飛著鴿子。
辦公室的志愿者招募,針對女生有兩個固定面試問題,一是怕不怕狗,二是怕不怕農村的廁所。
“據我所知,愿意長期留在農村的大學生很少。”王德斌很理解,盡管他熱愛農村,但同樣是,“看得還不夠清楚,不知路還有多長”。
這個年輕人會在黑夜里哭泣,他是家中長子,他說自己不孝。一次跟村民喝酒,王德斌醉得不省人事。村里的王大爺哭了,他為這孩子的前程擔憂。
而王德斌仍舊堅持去做。
柴各莊柿子坡上的雪蓮果種植試驗失敗了,他無法評估一次孤立試驗的成效和意義。他站在柿子坡上看天空和夕陽,景色美好,也讓人感到空曠無形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