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宇
4月9日上午,北京大學的東,西兩個門依然聚集著前來抗議的訪民。警察和保安嚴密護衛著這里。東門附近,大批訪民剛下公交車。就被早已守候在此的警察請走。于是剩下的訪民轉而來到西門繼續抗議。西門口已經拉起了警戒線和護欄,兩輛警車在此維持秩序。
一些訪民手舉上訪材料,高喊口號,要求孫東東教授出來道歉。
從4月7日周二(清明節假期結束后上班的第一天)開始,北大門前就不斷有訪民前來抗議孫東東的言論。
根據大陸媒體報道,孫東東現任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北京大學司法鑒定室主任、北京大學衛生法學研究中心主任、司法精神醫學主任醫師,國務院、衛生部、教育部專家委員,衛生部《精神衛生法》起草小組的成員、中華醫院管理學會醫院權益維護與自律委員會顧問,被譽為“北大法學院第一能言善辯之人”。
此前的3月23日,內地一媒體在報道一起與精神病強制就醫(與上訪無關)的案件時,刊登了孫的一段言論。孫認為,“對那些老上訪專業戶,我負責任地說,不說100%吧,至少99%以上精神有問題——都是偏執型精神障礙。”
孫聲稱,偏執型精神障礙屬于需要強制的一類,因為它擾亂社會秩序。孫在采訪中還就此進行了細致的分析“他們為了實現一個妄想癥狀可以拋家舍業,不惜一切代價上訪。你們可以去調查那些很偏執地上訪的人。他反映的問題實際上都解決了,甚至根本就沒有問題。但是他就沒完沒了地鬧,你怎么和他解釋都不成。于是輿論開始關注這些人的權利是不是得不到保障,這實際上是缺少基本的精神衛生知識。”
孫的觀點在醫學界并不缺乏支持者。不愿透露姓名的司法精神病學專家稱,盡管他本人正在致力于從司法角度保護精神疾病患者,以及上訪者的權益,但是就他所接觸的案例,確實有大量的上訪者存在精神偏執的癥狀。
另一上海某精神病醫護人員亦對孫的觀點表示贊同“如果幾十年來孜孜不倦地上訪,工作生活什么都不顧了,那么可以認為這樣的‘老上訪專業戶的確多數是有問題的,他們通常比較偏執,具備精神病的易感性。(如何界定‘老上訪專業戶則是另一個問題)不論是因為精神病而上訪,還是因為曾經受到迫害或是因為上訪而變成了精神病,對于精神病人來說,就需要進行治療。住院治療就是治療渠道的一種,并且通常是效果最好的一種治療。”
但大陸的評論界和訪民們顯然不會這么認為。也沒有人認為孫的言論是一個醫學問題。有評論者質疑孫東東作為“官方聘用的專家”的職業倫理,訪民們則擔憂,孫的言論是一個危險的開端,或將導致更多的上訪者被關進精神病院。
孫此后的道歉,絲毫未能平息北大門前的抗議。
找孫東東做鑒定
趙桂榮是4月7日上午聽說孫東東的“99%說”的,當即決定去北大找孫東東。這一天,是趙的丈夫被關進精神病院的781天。
以前,趙也經常去北大,不過,是為了郵寄上訪信。許多訪民認為,在北京大學這樣的著名學府寄信給中央領導人,信件被扣押的幾率要小很多。
趙是黑龍江省的訪民。丈夫因為企業改制等問題上訪,并于2007年2B被關進精神病院。趙試圖以家屬身份將她的丈夫從精神病院接出來,但沒有成功。
趙桂榮從不覺得自己的丈夫患有精神疾病。丈夫在精神病院期間,還曾托人給趙傳話,叮囑趙上訪時要注意保護自己_千萬不要也被關進精神病院。
2007年“兩會”期間,趙再次進京上訪,希望能把丈夫從精神病院放出來。但這一次,她也被相關工作單位在“接談記錄”中判斷“似精神異常”。但趙聲稱,寫下這一“接談記錄”的“接談人”根本就沒和她見面。當時因為人多,根本沒有一一會見。
4月7日,趙桂榮決定去找孫東東做鑒定自己是否有精神病,按照孫的“99%說”,趙應該是有精神疾病的,但趙自認為還算正常。
幾天來,想找孫東東做鑒定的訪民絡繹不絕,包括浙江訪民詹現方。
1998年,詹開始舉報村支書的貪污行為,并聲稱握有足夠的證據。2003年,詹開始進京上訪。此間,詹三次被送進精神病院。但詹對《精神疾病司法技術鑒定書》給她的判定并不接受。
2009年4月7日早上8時多,詹現方成功地進入了北大,并找到掛著“司法鑒定所”牌子的辦公樓。詹要求找孫東東為自己鑒定“都說我們99%是精神病了為什么不敢給我們鑒定?”
另一男性訪民也找到了這里,并要求鑒定“如果鑒定出我真的是精神病也就好辦了,這樣我殺人就不用負責了。”
未被接受的道歉
4月6日,孫東東通過中新網發表致歉聲明。聲明稱“……一些內容因我語言表述不當,引起一些爭議和誤解,對此深表遺憾。如果因這些內容傷害了一些人的感情,在此我誠懇地向他們致以深深的歉意。也衷心地希望他們能夠通過法定程序解決自己的問題。”
但在致歉聲明發表后,對孫的“圍剿”并未結束。有民間組織正在發起簽名活動,要求取消孫東東醫師資格和衛生部專家資格。
孫北大教授外的另一身份——《精神衛生法》的起草者,也遭到質疑。有評論擔心孫的思想會“直接滲透到法律當中,通過法律作用于我們社會中的每一個人……如果他將老上訪戶都當成精神病人來看待,在法律中規定可以都進行強制治療那么,這些上訪戶不但合法的訴求再也無法得到滿足,而且人身自由也無法得到法律保障,進而,每一個公民都可能生活在一個被公權力當作精神病人的恐怖氛圍之中……”
另有大陸媒體《東方早報》刊發署名文章,在分析了孫近年來的一系列言論后。質疑孫是“權力的奴婢”,并認為孫雖然道歉,但孫所依傍的公權力并未低頭。
趙桂榮和詹現方也都看到了孫的道歉聲明。從4月7日開始,北大的門衛就拿著厚厚一摞道歉聲明,發給前來抗議的上訪者。不過趙、詹都認為這從網絡上下載后復印的道歉聲明是假的,完全不能接受,因為上面沒有蓋公章。
“公權力”或是“奴婢”對訪民們來說過于遙遠,孫東東的現實威脅,卻是極其危險的。訪民們擔心,來自“神圣的”北京大學教授的言論。將成為基層官員手中的利器。他們將據此更加理直氣壯地將他們送進精神病院。
趙桂榮稱,自己的丈夫已經因為上訪住進精神病院,就等著自己通過上訪救他出來了。一旦自己也被當作精神病人關進精神病院,就沒有人救她的丈夫了。
4月2日前后,北京南站附近的上訪村開始出現抗議孫東東的宣傳品。一張A4紙的中間印著一個大大的“冤”字,以及孫東東接受訪問的原文,上方是粗黑的大標題《上訪的99%以上精神有問題》。有人拿到了這樣的宣傳品,沒拿到的人則花一毛錢去復印。越來越多的人在傳閱,憤怒的情緒在人群中蔓延,去北大抗議成為訪民們最直接的想法。
除了去北大,訪民們還剩下一個表達聲音的重要渠道外國記者。上訪村里總是有外國記者來拍照和收集上訪材料。
4月9日,一批訪民在北大東門的警戒線外沖-著周圍的外國記者跪下,高舉狀紙和抗議信,要求孫東東出來。
大部分訪民的抗議,收獲的僅僅是驅趕。這并不能令他們滿意,許多訪民準備繼續前往北大抗議。詹現方在進入北大的司法鑒定機構之后,對方向她推薦了三個可以鑒定精神狀況的地方。詹已經去了其中的兩個,一個聲稱自己只鑒定物證,不鑒定人的精神狀況,另一個聲稱只接受警方提出的鑒定申請。如果第三家依然不能給她做鑒定,詹決定也回到北大門前的抗議人群中去。
截至4月10日,北大校方與手機關機的孫東東都保持高度沉默,不過,衛生部新聞辦公室主任鄧海華同日對媒體澄清,衛生部并無“衛生部專家委員會”,只有一些相應專業領域的委員會或專家咨詢委員會,但這些名單中沒有孫東東的名字。無論孫是何身份,不當言論引起民憤甚至校門遭圍堵,在大陸恐屬首例。
不管不行嗎?
孫東東的言論引起了陳仁(化名)有限的共鳴。陳仁是湖南一個副鄉長,鄉里為了防止鄉民上訪,幾乎耗費了所有的精力。
陳仁所在的鄉實行“包保”制度。維穩工作(主要是防止上訪)被落實到每一個干部頭上,由他們包某一個村或某一個經常上訪的人。盡管陳仁和同事們口干舌燥地做工作,依然不時地有人上訪,其中一些去了北京。
鄉里為此花了很多錢。一個經常去北京上訪的老漢,每次上訪內容都不一樣。最近的一次是去北京的國家信訪局,問國家主席有沒有批閱他撰寫的對合作戰計劃。
為了接他,鄉里4年間花去了40多萬元。
在陳仁看來,上訪者中有一部分患有精神疾病或偏執,是毋庸置疑的。一些人在上訪中獲得了成就感,以至于在家里呆不住,總想著要上訪。
陳分析了他所接觸的上訪者,為自己的事情去上訪的,基本上都是因為確實有委屈,并非為自己切身利益上訪的。可能是好管閑事的人,或者是患有精神疾病。但陳仁認為,孫東東的“99%以上說”顯然過于偏激。陳估測,上訪者中至少有一半,精神是正常的。
時常丟下手頭的工作去北京接人,陳仁感到很無奈。鄉里能做的,只能是一邊盯緊每一個人,盡力化解矛盾,一邊做好隨時去北京的準備,至于發展經濟,那是沿海地區的事情,以后再說吧。
但令陳仁無奈的并不是上訪者中有人有“精神病”,而是為什么非得去北京接他們?
鄉里并不愿去北京接上訪者——陳仁私下也并不覺得有人上訪就是不穩定。鄉里的原則是,即使知道有人在北京上訪,只要沒有接到通知,就不去接。一旦接到通知,就必須當天出發,不惜一切代價將人接回來。
前述老漢最近一次被從北京接回來后,鄉里不得不說服家屬簽字,然后將其送進精神病院。鄉里為此還要每天花去100元住院費。
好在老漢的家人很配合。但老者的兒子對此感到奇怪“他上訪,你們讓他去不就行了,為什么鄉政府非得花錢去接呢?”
陳仁無可奈何地說,沒辦法,上級要穩定。陳仁對國家出臺《信訪條例》,允許公民上訪,同時上級又總是要求地方實現“零上訪”感到困惑。
“到底讓不讓人上訪呢?”陳仁說,“如果覺得老百姓的上訪確實有委屈,就給他解決,如果覺得沒道理,不管他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