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君健

從《潛伏》到《我的團長我的團》,再到《士兵突擊》,一系列革命題材的電視劇橫掃老中青三代。此時,我們應該有必要思考:在這個時代,我們究竟在電視劇中尋覓什么?
翠平抱著他們的“小眼睛”女兒獨自在山坡上眺望,而遠在臺灣的余則成則對著他的新結婚照落下凄惶的淚。熱播的電視劇《潛伏》就這樣大結局了。之后,數以萬計的年輕觀眾們在貼吧、論壇等網絡空間上抒發著自己的感動、失落、悲傷,甚至不滿。
另一部戰爭題材的電視劇《我的團長我的團》雖然有不少反對意見,但卻擁有更為激進和狂熱的年輕觀眾群體,他們不惜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在網絡上與包括《潛伏》的“潛艇”們在內的其他電視劇的年輕追求者們進行激烈的爭論。而去年更早流行的軍旅題材電視劇《士兵突擊》則對中國當代的青年男女們有著開創性的吸引力,目前,僅百度貼吧上的帖子總數就達到了驚人的80多萬條,其中的大多數發言者都是80后甚至90后的新一代。
諜戰,軍旅,戰爭,是近幾年來中國流行電視劇的關鍵詞。從類型和題材上看,這三個類型的電視劇并非近年剛剛興起的,但其在觀眾中引起的廣泛反響卻在近期帶來不大不小的驚奇。在傳統的眼光中,這些電視劇更容易被老一輩人接受,80后的新新人類們所喜好的則更多是日韓青春偶像劇或歐美情節劇。這種論斷曾在2000年前后得到證實。但在短短幾年后,這種現象不可思議地改變了:大量的青年一代開始不約而同地沉浸其中。
此時,我們應該有必要開始思考:在這個時代,我們究竟在電視劇中尋覓什么?這個時代。
我們需要什么樣的英雄?
上個世紀中葉,美國學者約瑟夫·坎貝爾在其撰寫的《千面英雄》這本著作中表述了一個論點:雖然世界上不同文化之間具有較大差異性,但這些文化中的英雄人物的經歷卻具有不可思議的相似性。坎貝爾進而認為,任何一個文化對于英雄的塑造都暗合了人類的心理結構和需求,這也是相似性出現的原因。
雖然如此,人類的心理結構和心理需求也隨著環境的變化而變化,充滿了時代性的特征。可以說,不同的時代需要不同的英雄,不同的時代也造就了不同的英雄。傳統的諜戰、軍旅和戰爭題材的主角身上充滿了主流文化的印記,成為那個時代的強勢話語力量。這些影視劇中的英雄無一不是高、大、全的形象,生活中充滿了禁欲主義和革命理想。這種傳統的英雄形象與特定時代的政治和文化環境相通,為充滿集體理想的群體提供了精神上令人信服的榜樣。
不過,這些英雄身上的主流文化符號呈現出充塞和飽和的狀態,觀眾全然沒有任何互動和接受性創造的空間。隨著經濟的發展和多元化社會的到來,觀眾群體對英雄的審美標準也發生了變化。這些都促進了影視劇中英雄形象的變化。
反觀我們自身的收看影視劇的心理過程不難發現,當下電視劇的主要角色對個人心理的影響方式已并非是刺激—反射的簡單模式了,觀眾可能更多地從自身經歷出發,逐漸與熒屏上的角色產生交流和共鳴。觀眾可能對某一個具體的角色產生認同,把自己看成與角色的立場是一致的;觀眾也可能會模仿劇中人物的行為以獲得心理上的獎勵,因為這在電視劇中是為人所欣賞的;或者,我們還可能認可一個人物的某些方面與我們生活中的某個重要人物相似,進而把劇中情節當作與之對應的生活中發生的事情,好像劇中人物在與他們進行直接交流。
近年來影視劇特別是諜戰、軍旅和戰爭題材電視劇中的英雄形象的轉變正是從不同層面上符合了上述心理機制。自從2000年的《突出重圍》以來,“新英雄”首先體現出了“問題英雄”的特質,他們身上不再完美無瑕,而是有著各自性格上的缺憾和“非主流”,英雄被拉下了神壇,成為了和我們一樣具有缺點的普通人。這類英雄的代表人物是電視劇《亮劍》中渾身匪氣的李云龍。當英雄和我們站在同一起跑線上的時候,觀眾更加愿意將自己深度介入到劇情中,體驗那種陌生而叉熟悉的人生經歷。
《我的團長我的團》中英雄形象的變化則更近了一步,被稱為“神經質”英雄。劇中那群無聊逃兵們喋喋不休的話語,正是當前中國社會逐漸進入多元化和后現代時期青年群體文化的隱性表達。當信仰缺失的恐懼襲來時,話語是釋放心中恐懼感的最佳方式。無獨有偶,在這部電視劇的百度貼吧里,大多數團粉們表現出來的被迫害感、怨恨不被人理解、得不到外界的認同等等情緒,也許正是對這種“神經質”英雄的回應。
然而,問題英雄雖然將英雄普通化,但仍然無法解決眾口難調的多元化難題。《士兵突擊》中成功的群像塑造給出了解決方案。從海量的觀眾反饋中可以發現,《士兵突擊》中幾乎每一個人物都可以找到大把的粉絲,觀眾的認可和欣賞不僅僅聚焦在主角許三多一個人身上,不同喜好和性格的觀眾都可以有自己的角色認同和偏好,這也讓《我的團長我的團》在缺少王寶強的情況下'依靠其他演員能夠繼續吸引大量的“回頭客”。在諜戰片《潛伏》中,不僅正面英雄各有各的可愛,反面人物站長和李涯的人物塑造也得到了不同觀眾群體的偏向。這個時代,
我們如何閱讀歷史?
在諜戰片和戰爭片中,歷史是無法回避的背景。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當人們的期待和價值觀無法從當代社會得到滿足的時候,就往往會將目光投向虛無縹緲的彼岸世界,或者更多地——投到歷史中去。
在傳統的浪漫主義或者宏大敘事的歷史文本中,帝王將相和才子佳人是不可爭辯的主角,成王敗寇與海枯石爛也成為了永恒的情節。歷史是教科書,是不能改變的經典。20世紀初期,法國一群年輕的史學家們打破了傳統歷史敘述的方式,他們將目光下移到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對這些“沒有歷史的人們”給予了更多的關注。現在,這種對歷史的日常生活的敘事方式也進入了中國的影視劇中,這與當代中國觀眾特別是年輕群體的心理關注點在深層次上取得了一致。
日常生活是相對于社會活動和政治事件而言的。后現代社會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對權威和政治的解構,反映到青年文化中,是對日常生活的重視加大,力圖從日常生活的情感和需求中獲取個體性的意義。如果將歷史視為現實的鏡子的話,那么對于閱讀歷史的方式來說,從社會政治的宏大話語到日常生活的細節關照的轉變,正是這種后現代轉向在電視劇歷史呈現中的印證。
在《潛伏》中,除了情節性極強的諜戰之外,辦公室和家庭這兩個空間成為了重點描繪的對象。在家庭這個空間中,日常生活的歷史敘述特點得到了充分的展現。翠平與其他官太太的社會交往,在家中的點滴家務,都給了觀眾更多機會,將歷史與現實連接起來。在家庭空間里,觀眾根源于日常生活的情感和需求得到了肯定,在歷史的空間中為現實的生活賦予了意義和認可。
辦公室可以視為另一個日常空間,與政治事件不同,《潛伏》中的辦公室發生
更多的是辦公室政治。又一次,觀眾得以將歷史中的保密局辦公室和自己日常生活里的工作單位統一起來,電視劇與當下又一次進行了結盟。當告別電視機或者電腦回歸到現實之后,生活成了歷史化了的生活。
“行動美學”是當代對歷史的另一閱讀方式。軍事題材的影片長期以來附和著政治意識形態的表達任務,歷史行為和歷史過程均被用來體現意識形態的因果鏈條與合法性。當代社會中對政治意義的弱化讓歷史本身的美學得到彰顯,在傳統的歷史情節中,角色的行為與政治意義緊密相聯,進而進入道德和倫理的評價體系;而在當代歷史閱讀法則中,角色的行為直接與美學相關,進入的是美學的評判框架。傳統的因犧牲而有意義變成了因犧牲而美,甚至發展成為因美而犧牲。當我們看到李云龍的戰斗和余則成的潛伏時,我們更多關注的并不是行為背后對國家解放的意義,而更多的是行為本身的可欣賞性。意義消失了,美學成為唯一的追求。
我們歷史閱讀方式的改變與當下世俗社會的特點緊密相關。當歷史失去了教科書式的高高在上和正反對立之后,享樂動機和消費霸權成為歷史閱讀的邏輯,正史變成了野史。在對日常生活的美學和詩意的建構中,觀眾完成了自我認同和個體意義的追尋。
這個時代,我們的心靈皈依何處?
當電視產生之后,這種媒介很快代替了傳統的大眾宗教,成為了現代社會中慰藉個體心靈的新的信仰。在美國,這些依靠電視獲得安全感的觀眾被稱為“沙發上的土豆”。同樣,在當代的中國社會里,當一個個體受到社會的排擠、不信任和威脅的時候,他仍然可以把自己關閉在電視劇的匣子里,與那些虛擬的人物共同生活在一個并不存在的世界里。
然而,電視劇對社會的意義并不僅僅限于個體。雖然電視劇的觀看方式逐漸從家庭過渡到個體,特別是當個人電腦被用來觀看電視劇之后尤其如此。但這同時又超越個體,更多地具備一種群體參與的特征,尤其是在網絡討論與交流形成之后。當代社會的多元價值觀帶給青年一代更多的迷茫和無助,個體與個體之間的關系變得疏離,電話與短信替代了面對面的交流。現在,這種孤獨的焦慮感被電視劇的群體參與消解了,我們又成為了看起來的一個群體,雖然實際上同床異夢。
意義與情感是當代青年的兩大心理需求,在近年的諜戰、軍旅和戰爭題材的電視劇中,這兩個需求都不同程度地得到了滿足,給大眾提供了心靈皈依的處所。一個網友在名為《試論團粉與潛艇之爭》的長文中不無深刻地指出:《團》劇里的那群表面草根和神經質英雄非常符合“團粉”這個大致年輕團體的某種精神上的渴望——我們是反主流的,我們是不認可表面精英的,我們也許在這個社會上找不到成功的方向,但是生死關頭到來時。我們才是眾生的救世主!
當對個體意義的追尋變成了自我信仰之后,情感的需求也呈現出反主流的態勢。“青春殘酷物語”成了青年一代的最愛,對殘酷愛情的欣賞背后體現了愛情恐懼癥的心理特征:對情感責任的逃避在愛情結果的殘酷中尋找到自身的正當性,于是我們心安理得,再一次將道德上的焦慮一掃而空。
不過,許三多的勤奮和余則成的堅定仍然被大多數人所認可,那群無聊和墮落的逃兵也最終完成了他們的救贖。在價值觀多元和解構之后,傳統并未消失殆盡。在新的時代中,傳統會不斷地與時代性進行協商,繼續發揮它的影響力。在電視劇中,我們仿佛看到了集體信仰以另外一種方式重新發展的跡象,雖然目前是脆弱的,但仍然能夠打動大多數人心靈最為柔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