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智輝
五四文學的現代啟蒙主義主要體現為:從人的立場出發,以人為目的,為中國人像人一樣活著而進行思想文化上的努力。
一、“立人”思想的確立
新文化運動的中心主題是人的解放,何謂解放?陳獨秀的回答是:“解放云者,脫離夫奴隸之羈絆,以完成其自由自主之人格之謂也。”而具體的解釋是:“我有手足,自謀溫飽;我有口舌,自陳好惡;我有心思,自崇所信;絕不認他人之越俎,亦不應主我而奴他人。蓋自認為獨立自主之人格以上,一切操行,一切權利,一切信仰,唯有聽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斷無言從隸屬他人之理。”五四啟蒙運動的主要意義就在于實現這種現代人格。
新文化運動的領袖們以空前的態度確立了對人的自信。他們鼓吹個性自由,為孩子而呼喚,為婦女而吶喊,為平民而鳴不平,努力創建一個與過去的歷史極不相同的世界,這個世界被他們稱作“人國”或“人的世界”。他們堅信:“信任天不如信任人,靠上帝不如靠自己。我們現在不妄想什么天堂天國了,我們要在這個世界上建造‘人的樂園。我們不妄想做不死的神仙了,我們要在這個世界上做個活潑健全的人……我們也許不信靈魂的不滅了,我們卻信人格是神圣的,人權是神圣的。”
按照陳獨秀的說法,當時的中國人需要實現“最后的覺悟”,而“最后的覺悟”是倫理的覺悟。因此,五四啟蒙主義者首先著力抨擊的是傳統的綱常倫理。他們一齊對“三綱”展開了猛烈的抨擊,對傳統的倫理秩序進行了無情的顛覆。胡適的《易卜生主義》、《貞操問題》、《慈幼問題》、魯迅的《我之節烈觀》、《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等一系列論文所論都是倫理問題。他們的倫理學說從個體生命出發而以個體生命為中心,強調無論家庭秩序還是社會秩序,都應該建立在有利于個體生命的生存和發展這一標準之上。
從維新派的“新民”到新文化運動的“立人”,是20世紀中國思想的一個重大發展,也是近代思想史上的一個重要分水嶺。從五四時期開始,啟蒙運動伴隨著中國文學和思想文化運動的發展,主要標志就是以人生存和發展的自由和權利作為評判一切的價值尺度。
二、五四啟蒙運動的最高價值尺度
“要人類都受正當的幸福。”這是五四一代人的呼聲。人的生命是第一位的,人的自由發展是最高價值尺度。在五四一代人看來,是否承認這一點,正是“人的道德”與“吃人的道德”的根本區別,也是新文化與舊文化的根本區別。無論對于政治制度、經濟制度、道德規范、文化傳統,他們都以這一根本尺度確定取舍存廢。用魯迅的話說,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茍有阻礙這前途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傳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這正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斗爭綱領和行動路線。反禮教,反專制,反迷信,反奴性,非孔,非孝,整體反傳統,張揚個性自由,鼓吹婦女解放……都可以在這一綱領中得到解釋。
新文化運動的領袖們不遺余力地批判舊文明,整體地否定傳統文化,至今為世人所詬病,然而,考察他們與反對者的主要分歧,關鍵在于出發點與價值尺度的不同。民族文化本位主義者為了民族文化的主體性可以不顧一切,而五四啟蒙主義者卻決不愿意為了文化而犧牲人的生存和發展。他們要重新估定一切價值,而判斷優劣和決定存廢的唯一尺度就是人。在世紀初的中國,對傳統文化的批判已不罕見。有人指控其阻礙經濟發展,有人指控其不利于國家富強,而在五四啟蒙主義者的集體指控中,傳統文化的根本罪狀只有一條:“吃人。”即漠視人的價值,扼殺人的生命,剝奪人的權利。
魯迅的概括是集中而有力,無論對于歷史還是對于現實,魯迅的指控都在于這種文明把人不當人,在于它踐踏和剝奪人的權利。在這里,人,成為魯迅批判傳統文化的唯一價值尺度。正是在這一價值尺度的衡量之下,中國傳統文明才顯示了其“吃人”的野蠻和殘暴。這就是五四一代人整體反傳統的理由。
三、五四啟蒙主義對新民思想的超越
由于人的自由發展是最高價值尺度的這種立場獲得,使五四啟蒙主義者終于徹底超越了維新派思想家的新民思想,走上了現代啟蒙主義的道路。長期以來,一些人往往錯誤地理解啟蒙與救亡的關系,把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啟蒙立人之舉看做手段,而把救亡和強國看做目的。這是對五四啟蒙主義的嚴重曲解。考察其原因,主要在于沒有看到五四新文化運動與梁啟超的“新民”學說和孫中山的“三民主義”的根本區別。包括五四時期新文化運動的一些追隨者,后來之所以背叛新文化方向而走上其他道路,也大都因為他們沒有獲得新文化運動領袖集團所獲得的那種堅定的立場,甚至對其沒有起碼的認識。只要正視新文化運動的歷史場景,對其目的和立場進行考察,就會發現,五四啟蒙主義者已經把人的解放和權利的保障作為根本目的,而決不是像維新派思想家一樣為強國而新民,也不像孫中山們一樣為建國而動員民眾。當然,新文化運動的領袖們沒有因為“立人”而排斥“強國”,但是,他們決不是民族主義者,更不是國家主義者。在他那里,人是目的,是一切思考的出發點和價值核心,因而總是第一位的。按照他們的思想邏輯,國家只能以保障個人的自由和公民的權利而獲得合法性。因為人們之所以需要國家,是因為國家能夠保障個人的權利不受侵犯,如果一個國家不能保障這一切,或者國家本身就成了個人權利的侵犯者,這個國家就失掉了存在的價值。
因此,在他們那里,國家不是可以凌駕于人之上的目的,更不是可以剝奪個人權利的借口。李大釗在《“少年中國”的“少年運動”》中認為“我們應該承認愛人的運動比愛國的運動更重要。”按照胡適的說法:“現在有人對你們說:‘犧牲你們個人的自由,去救國家的自由!我對你們說:‘爭你們個人的自由,便是為國家爭自由!爭你們自己的人格,便是為國家爭人格”按照魯迅的表述:“要我們保存國粹,也須國粹能保存我們。”“保存我們,的確是第一義。”由此可見,五四一代啟蒙思想家借助西方社會契約理論確立了一種國家與個人的新型關系原則。這一關系原則是與平等交換的市場原則相一致的,無論個人與個人之間,還是個人與群體之間,都必須,是自愿的平等交換,而不是野蠻的占有和掠奪。這種關系準則正是現代社會關系最本質的標志。
□(編輯/劉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