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惠敏
摘要:20世紀西方美學在其研究對象上發生了一場重大的變化,即由黑格爾所界定的“美的藝術”轉向文化研究做了概念更新的“文化”,是可稱為美學研究的“文化研究轉向”。本文清理了這一轉折的理論歷史,并由此而提出,當代的“美學復興”將取決于它是否能夠積極回應文化研究的理論及其所指涉的新的文化現實。簡言之,沒美學的前途在“社會美學”。
關鍵詞:文化研究;轉向;美學復興;西方美學;社會美學
中圖分類號:J01文獻標識碼:A
國際美學界已有“美學復興”的期待,如斯洛文尼亞《哲學論壇》作為向第17屆國際美學大會(2007年7月。安卡拉)獻禮的專輯就是以“美學復興”來命名的,但是對于傳統美學所存在的問題,以及在20世紀西方美學的發展史上,美學復興的理論必然性,學界尚缺乏足夠明確的認識和闡述。筆者認為,美學的復興當取決于它能否選準自己的研究對象。也許對于任何一門科學來說,對象都是其生命之所在。本文將簡要描述美學對象在20世紀的變遷史,冀望由此而窺測到國際美學包括中國美學的未來走向。簡單地說,美學的前途在“社會美學”,以社會為對象的美學。這當然是由文化研究所提出來的命題。
眾所周知,“美學”作為一門學科在其創立之初即在“美學之父”鮑姆嘉登那里,便被規定為關于“自由藝術的理論”,這個“自由藝術”就是后來黑格爾在其《美學》中開宗明義地以之為美學研究對象的“美的藝術”。這是相當狹義的一個“藝術”概念,如果將實用工藝、自然和社會也包括進來,那它們只能是作為在藝術中所集中體現的“美”的理念的投影。如今,美學以藝術為中心仍是一個根深蒂固的觀念,似乎只有關于藝術的“美學”才具有普遍意義,而那些關于當代生活、文化現象的美學如“體育美學”、“影視美學”、“技術美學”、“服飾美學”、“旅游美學”、“身體美學”以及“網絡美學”等等,嚴厲地說,統統是歪門邪道,而即便寬容地說,其存在的價值也不過它是對“藝術”的增補和烘托。非藝術或低級的藝術是不能進入美學研究的視野的。美學只能是關于高雅藝術的學問,因為惟有高雅藝術才能給人以精神的陶冶,才能培養出健康的情趣。
這在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1822-88)就是,惟有他所定義的“文化”,即“世上所思所言之精華”,當中主要是藝術和詩,才能完成一個偉大民族所必需的人文的即道德的、近于宗教的和審美的教育。不同于柏拉圖,作為一位文學的和社會的批評家,阿諾德是既看重教育,又寄希望于詩在其中的作用,就此而言他就像中國的孔夫子,將“詩教”提升到關乎“修齊治平”的高度,曹丕后來擴大為“文”,稱“文章”乃“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不消說,孔子的“詩”和曹丕的“文”都是經過“刪”、“選”的那些純正無邪的佳作,阿諾德亦在此意義上提出“好詩”(bes poetry)的概念,而另一方面我們知道孔子是要“放鄭聲”的,為的是“鄭聲淫”,這就是說,孔子在言“詩教”時是早就規定好了雅俗之分野的。這古來的雅俗對立的觀念,同樣也出現在柏拉圖那兒,衍化為阿諾德對作為“所思所言之精華”的“文化”與“大眾”文化的區分,以及對民主化而可能造成理想喪失的憂慮。他以“文化”“少數者”的優越指斥美國“大眾”的庸俗和墮落,說他們只是依其低下的本能行事,只是相信從報紙上讀來的東西,而對永恒的和超越的真善美毫無熱情和興趣。與追求真善美的“文化”精神背道而馳,“大眾”文化不過是培育和慫恿“大眾”的低級趣味和物質性欲望,因而是不能以“文化”相稱的。
在此我們不擬從價值上評說阿諾德的“文化”觀念,例如它是進步的抑或保守的,而愿意從事實上指出一個歷史性的“文化”巨變:這就是資本主義正在生產出一種反“文化”的工具主義、物質主義(materi-alism)和科學主義的社會意識形態,以及推助這一意識形態并構成其一個有機部分的流行文化形式,阿諾德以美國報紙為例,其中沒有真實和理智,也缺乏嚴肅的旨趣,而僅僅是兜售名人和轟動效應。報紙作為一種“大眾”媒介,原本上就是大眾性的,是大眾需求的生產和滿足;是民主性的,是對權威、精英、神秘性或獨創性的瓦解。在一個大眾媒介的時代,阿諾德那時只是看到了一個紙媒的階段,美學研究包括文藝批評如果固守于“所思所言之精華”,那么它將必然地流為一種唯美主義,一種復古主義,或一種“審美現代派”。
以雷蒙·威廉斯為先驅的英國文化研究在20世紀50年代末期的興起,宣告了阿諾德(為利維斯所深化和發展的)精英主義“文化”觀的終結,這就是,為阿諾德所排斥的“大眾”在威廉斯這里開始成為“文化”的題中之義。按照威廉斯的重新界定,“文化”作為一種“生活方式”,是既包括了傳統所謂的“知識的”和“精神的”,也包括了“物質的”(material)人類活動的。“物質的”一語與“大眾”相通,將人類的物質性活動納入“文化”范疇,在威廉斯因而就是將普通人的指意實踐即“大眾文化”合法化;文化不能只是精英的,威廉斯要求,“文化是普通的”。在英國文化研究史上,這種以物質性和普通性定義“文化”的一個實際后果是,“將電視、報紙、舞蹈、足球以及其它日常制品和實踐開放給批判而又同情的分析”。“大眾文化”終于進入了“文化”研究的神圣殿堂。
自然威廉斯的本意并不是要以“大眾文化”取代精英文化,如上面他那個綜合性的定義所表示,又如他在提出“文化是普通的”時所申明——“我們在這兩種意義上使用文化一詞:指一種全部的生活方式——共同的意義;指藝術和學問——發現和創造性努力的特殊過程。有些作者用該詞表示這些意義中的這一個或那一個。而我要堅持的是兩者,是兩者結合起來的重要性”。——但是,“大眾文化”之擠入“文化”的一個重大的理論后果是,傳統的“文化”版圖被實質性地改寫了;而如果說以前“文化”一直主要地就是“藝術”文化,那么“文化”版圖之被改寫的一個美學后果則是美學將不能再是僅僅關于“藝術”的學問;換言之,威廉斯以后,美學的任務將是如何對待“大眾文化”這種“非藝術”現象,一方面它無法為傳統的“藝術”概念所涵括,但另一方面又不是完全與“藝術”無涉,而是有著大量的挪用和重構。由于英國文化研究的反精英性質,因而也就是“反美學”的性質,因為“美學”即隸屬于一個精英的傳統,其于20世紀西方美學史的意義迄今還未受到應有的重視。
與英國文化研究差不多同步,法國的社會學家和哲學家也發現并理論了與消費文化共生的社會審美文化現象。羅蘭·巴特對時裝的研究,列斐伏爾對日常生活的解剖,居伊·德博爾(Guy Debord)對“景觀社會”的界說,一直到波德里亞對消費社會之“仿真與擬像”的指認,等等,顯然與英國文化研究的態度不同,其中幾乎是完全的批判而少有同情性的分析,但當代社會所具有的新的“審美”特性還是被客觀地
呈現了出來。根據他們的理論圖繪,第一,我們已經由馬克思時代的“生產社會”進入了后現代的“消費社會”;第二,這個“消費社會”是一個將物變成了符號即“物符”(objet-signe)的社會;第三,物作為一個能指,不再代表其實際的使用價值,而是指向一個被虛構和想像的價值,或者說,在“物體系”中能指與所指的自然聯系被重新組織,例如“一條小小的發帶透出漂亮雅致”被轉換為“一條發帶是漂亮雅致的符號”;第四,如果我們能夠承認黑格爾的經典公式“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之關鍵點是“顯現”,那么以符號這種感性形式去顯現被生產出來的詩意欲望,當會造成一個美學的世界,符號的增殖就是美學的增殖。由于電子媒介的迅猛擴張,尤其是其無窮的圖像生產能力,如果說印刷以復制文學符號為主的話,符號的美學在電子媒介時代就主要地表現為圖像的美學,巴特所一般而論的“符號”被波德里亞突顯為圖像符號和由此而來的“日常生活的普遍的審美化”(une esthetisation generale de la quotidienne)。或許有些危言聳聽,波德里亞斷言,整個社會的審美泛化將招致“藝術”的終結,因為“當一切都成為美學的,那就沒有什么是美的或丑的,藝術自身亦將不復存在。”具體說,“為著圖像的單純傳播,藝術消失于一個平庸的泛美學之中。”原因在圖像,是圖像毫無意義的增殖終結了“藝術”的存在。而如果“藝術”真的終結了,那么以“藝術”為其研究對象的“美學”也必將走向終結。
對于“藝術”和“美學”的前景,其實,波德里亞并非如我們想像的或他本人常常表演的那樣悲觀,他所謂的“藝術”是有特定的內涵的:它是“真正的天才”、是“冒險”,是“幻想的力量”,是“對現實的否定和與現實相對立的另一場景”,是“一種超越性的形象”,——“在這一意義上,藝術消失了。”我們知道,這是康德和浪漫主義運動以來所形成的現代性“藝術”概念,是“審美現代派”的“藝術”理想。因而波德里亞所宣稱的“藝術的終結”就不是一個泛泛之論,而是被他賦予了一種具體的歷史意味,即“藝術的終結”在他意味著一個現代性“藝術”觀念的終結,由此“藝術”將步入一個后現代的“泛美學”(Lransesthetique)的新時代。
面對藝術的轉型,美學應當如何因應之而不致自身被歷史所拋棄,是20世紀許多美學家思考的一個主題,除上面提到的英法作者外,還有如美國的杰姆遜,他將藝術置放于后現代文化語境的考察已成經典;又如阿瑟·丹托,其“藝術界”理論表現了對藝術史傳統所拒斥的種種實驗藝術的認定和接納。再有更是盡人皆知的德國本雅明的藝術在機械復制時代的“靈暈”的消失,霍克海默、阿多諾和馬爾庫塞對“文化工業”的以藝術為其救贖的批判,無論其是否正確,都應視為對在審美對象即“藝術”發生變化之后的美學前途的積極求索。
具體評價這些求索之得失不是本文的任務,在此筆者只是提出:第一,將審美對象的變化即“藝術”的“文化”化、“大眾”化或日常生活化作為理解20世紀西方美學的一個有益的透視角度;第二,從這樣一個20世紀西方美學的發展軌跡看,我們似乎可以期待:美學的復興將取決于它對文化研究問題的回應,這不止是對文化研究的理論,而且也是對此理論所指涉的新的文化現實的回應。理論從來就是在兩種聯系中生存的:一是與其它理論,二是與它所對應的現實。今天如果美學還想有所作為的話,怕是一個聯系也不能少。
責任編輯楚小慶